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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

2017-12-18 国史馆

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在写作时必定准备一壶咖啡,老舍先生写作则是必须沏一壶好茶。他是真正认为“喝茶是一门艺术”的人。而我们现在总能看到借“茶文化”而标新立异之流,着实不登大雅之堂的。茶在老舍先生的文学创作中起到了绝妙的作用,不论出国或外出体验生活时,总是随身携带茶叶。他说:“我是地道中国人,咖啡、可可、啤酒,皆非所喜,而独喜茶。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


1966年8月24日,老舍因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暴力批斗,在北京太平湖投湖自尽。他生前说:我是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十几年来日日操练在书桌与小凳之间,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可以自傲的地方,只是我的勤苦;小卒心中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做的一切,我确是做到了。以前如是,现在如是,希望将来也如是。在我入墓的那一天,我愿有人赠给我一块短碑,上刻“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1978年初,老舍先生得到平反,恢复了“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今天是老舍先生116年诞辰。





茶思老舍

文丨时春晨




一.老舍为何今世来生结茶缘


1966年8月23日,突遭红卫兵侮辱和毒打的著名作家老舍,一夜愤怒痛苦无眠。次日上午,本该是自称“写家”的老舍,“一杯香片,一包香烟”相伴,伏案笔耕的固定时辰,(诚如老舍1931年新婚时与新娘约法三章所言:每天早上不要跟我说话,我绝不是跟你吵架,我得想我那两千字。)一反常态的老舍弃笔离案,拄杖出门,当日投入北京城内一片叫做太平湖的河水。自此,那片湖水荡波的漫长岁月,史称:文革十年浩劫。


浩劫十年的文革结束后,冤沉湖底的老舍重获人民艺术家美誉。其多取材北京的大量力作,再度一纸风行备受读者好评。引以为憾的是,隆重放入八宝山革命公墓第一室的老舍骨灰盒内,却因骨灰当年被火葬场遗弃,见证劳作一生的仅为一支钢笔、一支毛笔和一副眼镜,再有就是儿女们献上的一包茉莉花香茶了。不知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又在北京辞世,也写了一辈子北京,和千千万万北京人一样喜爱香片花茶的老舍,斯时安魂天国是否亦如生前所言“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


2005年8月24日,先生辞世39年后,子女们重聚八宝山,为恩爱一生的父母举行合葬。从显要的第一室取出那只没有骨灰的骨灰盒,置入当年父亲受难时血衣残片替代肉身,放入的还有父亲的生辰八字。一支生前用过的笔,再次放入一罐香片花茶,并撒满干菊花(先生当年在所居丹柿小院种过三百多盆菊花)。老舍先生这只溢满茶香花香的骨灰盒,此次和其夫人胡挈青女士的骨灰盒,在分别了9年后合葬在八宝山国家公墓一区苍松翠柏下。视“喝茶本身是一种艺术”的老舍,生前常以茶当饭代酒,待客作礼,润笔启思。倘有来世,此罐香片花茶定当陪伴先生到永远了。


说起老舍先生的茶缘,那可是打从呱呱坠地就与之有了肌肤之亲。按老北京旧俗,婴儿生下三天,要行“洗三”大典。“洗三”一般由迎孩子出生的接生婆承担。在泡满槐枝艾叶的水盆里,投入一些铜钱、花生、红白鸡蛋诸般吉祥物,老舍就由一位叫老白姥姥的接生婆做起“洗三”,在老白姥姥“先洗头,做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做知县;洗洗沟,做知州!”念念有词中,老白姥姥拿起一块新青布,沾上些清茶,用力擦了擦。才三天,远未长出牙齿的光滑牙床。此举是为尽快长出雪白漂亮牙齿,还是为适应日后饮茶品茗的习惯,这就不得而知了。籍此,老舍倒是与茶有了与生俱来的缘分。


最初,结缘于茶的许多北京人,喝上茶时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浪漫,更多的还是外人不晓的清贫和窘迫。时称“旗人”,又非“旗人”中显赫一族的老舍1899年出生时,其父舒永寿不过是月关三两饷银的“护军”,养活一家数口常显捉襟见肘。满月时就没能请起满月酒,万般无奈中仅以“清茶恭候”。


满一个甲子的六十年后,已成中国屈指可数大作家的老舍,在《北京晚报》上发了一篇名为《勤俭持家》的千字短文。已成幽默大师的老舍开篇写道“在旧日的北京,人们清晨相遇,不互道早安,而问‘你喝了茶了?’这有个原因:那时候绝大多数人家每日只吃两顿饭。清晨,都只喝茶。”


喝茶和喝茶。即便都是旗人,哪怕同是家人,也各不相同。“三岁失怙”的老舍在其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不无自嘲,不无怀念回忆道:“小时候家里喝的多是一些茶叶末儿,老放在炉边保暖,茶叶很浓,有时候也有点香味。”说到居家茶俗,又写道“看看大姐吧!她在长辈面前,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而且笑容始终不懈地摆在脸上。同时,她要眼观四路,看看每个茶碗,随时补充热茶。”


长大了,上了不要钱的师范,一毕业17岁就当了孩子王的王——小学校长。一百年前的北京,和所有北方的城市一样,洗澡要上澡堂,上澡堂是成年男人们的一种享受。有热气腾腾大池子泡澡,有去灰操痒的搓身,有滚烫毛巾把擦脸,还有一壶专供你一人尽情享用的又热又浓香茶。对了,在北京必定是很酽很烫的香片花茶。往往洗上一回,提神,爽身,还能治个伤风感冒什么的,天长日久也会染上一辈子都去不掉的茶瘾。


爱喝茶,喝花茶,喜热茶,要浓茶,客来让茶,请客喝茶,几乎是北京人的共同爱好。花茶,又名香片、香花茶或熏花茶和窨花茶。多以绿茶为茶坯,茉莉、玉兰、珠兰、玫瑰等鲜花均可作原料,和茶一起采用窨制即闷制工艺制成,形成茶花相融特有重口味的浓香。源于宋,始于明,成规模于老舍先人称帝北京的清雍正元年(1723年)。


当老舍1899年出生时,已十几辈人世居皇城,旗人们饮食生活早已被茶水通体浸透,不可一日无茶。三岁失去父亲,17岁就当上小学校长的老舍独撑门户较早,年纪轻轻很容易在教学、交友、听戏、洗澡、写作、应酬中如众多老北京一样,饮茶成习,且成一生嗜好了。



二.老舍异国他乡以茶为盟


说到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六位中国现代文学大师,饶有趣味的是,鲁迅25岁留学日本时停止学医,转向文艺;郭沫若在日留学时,25岁正从旧体诗中解脱,每天产生着白话诗创作冲动;茅盾25岁那年,发起成立了新文学运动中成立最早、影响和贡献最大的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巴金25岁时,在巴黎写出的中篇小说《灭亡》在《小说月报》发表;曹禺25岁时,正值戏剧创作高峰期,前一年成名作《雷雨》剧本经巴金发表后,当年又有《日出》面世,次年再有《原野》发表;因为家境贫寒,连大学也没读过的老舍,25岁赴英却并非留学而是讲学,在英国伦敦大学教授中文之余,开始小说创作。


无论小说还是剧本每次写成后,从年轻到老都有个习惯,老舍愿先念给朋友听听。五十多年后,一位当年在英国的朋友,仍清楚记得当初在伦敦时,有次一边吃早餐喝早茶,一边听老舍读他小说新作,被逗得捧着肚子大笑,往红茶里放白糖时因心不在焉,误放一大匙食盐,猛灌了一大口“咸茶”的过往趣事。伦敦五年,没能适应英国饮食不是白煮就是楞烧,喝茶加奶加糖的老舍,十年后也曾撰文回忆“英国普通人家的饭食,好处是在干净;茶是真热。口味怎样,我不敢批评,说着伤心。”


在英生活五年连写三部长篇小说,凭《老张的哲学》、《二马》、《赵子曰》在中国文坛“三十而立”的老舍,仍会三分幽默,七分虔诚对茶起誓道:“我永远不喝汽水,不吃冰淇淋,香片茶永远是我一年到头的唯一饮料,多咱香片由外洋贩来我便不喝了。”


离开英国返回途径新加坡,有半载滞留更有喜出望外:一是旅途遥远邮寄不便,三部寄回国内发表的小说,第一次看到书刊;二是如老舍自言“才识一位朋友黄先生,又遇黄先生家给他寄茶,总是龙井与香片两样,他不喜喝香片,便都归了我,所以在南洋我还有香片茶吃。”


1949年10月,书生五十正当年的老舍,又已经在美国教学三年半了,多年的欧风美雨,独爱香片茶的那份初衷仍没一丝更改。临别之际,一位老朋友整日陪他散心兜风,“买冰激凌吃,他不要;喝杯‘可口可乐’吗?他最恨。结果为他买了杯姜汁汽水,过了半晌,他仍涓滴未饮。”


北京人艺著名演员,多次在老舍话剧中担纲主演的于是之,有次出国演出时,喝什么液体都不解渴,又到处找不到热茶时,这才追悔莫及忘了老舍谆谆忠告,“出国时带上热水瓶。”


老家江南,写过京剧《沙家浜》,有“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精彩唱段传世的汪曾祺,是老舍北京文联同事,是作家也是美食家,在《寻常茶话》一文写道:“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花茶才算是茶(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叶花’),我不大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而老舍的那份茶瘾,茶痴以及一杯热茶转脸皆无的懊恼,在汪曾祺文章中,有绘声绘色转述:“老舍先生爱喝茶,喝得很勤,而且很酽。他曾告诉我,到莫斯科去开会,旅馆里倒是为他特备了一只暖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还没喝上几口,一转脸,服务员就给倒了。老舍先生很愤慨地说:‘他妈的!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


曾出访、参观、讲学十四个国家,在国外也曾生活近十年的老舍,始终被人亲切戏称“北京土地爷”,因他一生著述千万,全是地道北京话写作,不管身处大江南北,还是异国他乡,老北京人爱喝的香片花茶,终归是他一年到头唯一饮料。常常是早中晚各执一壶香片,茶叶也是一日三换。


唯一例外,是建国初率团赴朝鲜慰问志愿军战士,想到最可爱人冰天雪地艰苦生活,老舍选择了同甘共苦以表敬意。北京市文联当时的秘书葛翠琳,在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日,特意撰文怀念五六十年前那段特别茶事:


新中国建国初期,我们是供给制,衣食住行全部由国家负责,没有任何工资,老舍先生是工资待遇,由市文联发薪水,但他要负担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及四个孩子上学的费用,经济上并不宽裕,可他公私分明,尽量不让公家花钱。


老舍每天离不开热茶。公家不供给茶叶。他自己带一筒茶叶来放办公桌上,文联的干部来办公室,就顺手捏一点茶叶放在自己茶杯里,不多日子,茶叶就只剩小半筒了,我只好将茶叶筒锁在老舍的抽屉里。开会时,老舍说:“给人家沏杯茶吧!”很快,茶叶筒就空了。只好再买。老舍去朝鲜慰问志愿军,我问:“带点儿茶叶吗?”老舍说:“去朝鲜住坑道,喝冷水,带了茶叶也没用,哪儿有开水呀!留下茶叶大家开会喝吧。”我心想:“难为老人了,他的寒腿和腰疾,住在潮湿的坑道里……”可见老舍从内心深处是很爱国的。


颇有意味的是,早在1921年年仅22岁时,当时任职劝学员的老舍,就曾应一位在日本留学的昔日同班好友之约,在日本留学期刊《海外新声》上,发表了他的第一首新诗和第一篇白话文短篇小说。四十四年后,66岁的老舍最后一次出访去的也是日本。


对这个早在1935年就有老舍译作,翻译作品最多的一衣带水邻国,一个多月的友好访问里,老舍倾注了极大热情,亲自拜访结识了三十三位日本著名作家和友人,也现场赋诗三十多首,留下许多动人诗话茶话。先生也曾触景生情说起“喝茶本是一种艺术,本来中国人是喝茶的祖先,可现在在喝茶艺术方面,日本人却走在我们前面了。”


足以让老舍,让世人欣慰的是,当中国还在文革浩劫之中,当老舍还沉冤未雪,是异国他乡的日本,一大批有良知的知名作家们,最先拿起了笔,掏出了心,为“及至社会上真正有了祸患”,“身谏,投水,殉难”的老舍鸣冤喊屈,歌功颂德。井上靖以《壶》文作喻,水上勉以《蟋蟀罐》相忆,开高健则直抒《玉碎》……在这些情真意切的字里行间,仿佛一直就飘飞着老舍生前最喜爱的,老舍儿女们视作其父化身的茉莉花香片茶的清香。



三.老舍艰难岁月唯茶常伴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对国人和老舍来说,八年抗战是最难熬的漫长岁月。1943年4月30日,老舍在《文坛》上所发《四大皆空》一文曾痛述:“好,除了我、妻、儿女,五条命以外,什么都没有了!而这五条命能否有足够维持生命的衣食,不至于饿死,还不敢肯定地说。”流亡逃难和躲空袭,从青岛到济南,从济南到武汉,从武汉到重庆。在渝七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受众人之托,挑起团结全国文人“文协”大旗,能滋润老舍忙碌憔悴身心的,一是朋友们殷殷挚情,再就是清清淡淡一杯茶情了。


流亡途经宜昌,同船朋友相约去逛过东山公园,后来提及可忆之事还是“在那喝茶”;到了“土是红的,松是绿的,天是蓝的,昆明的城外到处都像油画”的云南,最让老舍动情处,是一位老朋友,“背有点驼了,却还是那样风流儒雅。他请不起我吃饭,可是也还烤几罐土茶,围着炭盆,一谈就和我谈几点钟。”老舍去世十年之后,冰心撰文怀念,仍难忘怀重庆时老舍来家做客:“从窗外的山径上就会听到老舍豪放的笑声’泡了好茶没有?客人来了!‘我记得老舍赠我的诗笺中就有这么两句:闲来喜过故人家,挥汗频频索好茶。”老舍自己也曾多有回忆“我们还时常在友人家里来开会,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袭,我们煮一壶茶,灭去灯光,在黑暗中一直谈到空袭结束。”


重庆七年,不说一句四川话的老舍,一边用地道北京话不停写作,一边不拿一份报酬扛起文协大旗。连续多年的日寇轰炸,所谓“陪都”民不聊生,物价飞涨。乃至生计困顿的文人中,因清贫和绝望,竟有全家服毒自杀的。老舍,不期然间也有了叫苦不迭的戒茶之意,并在一篇文章中起誓说“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近年茶价的增高已叫我起一身小鸡皮疙瘩:戒茶!”


作为全国文艺抗敌协会的总头,团结文艺家们振奋精神,共克时艰,还是老舍心头当仁不让神圣使命。1941年的端午节,以纪念爱国诗人屈原为名,老舍又忙碌张罗起中国第一届“诗人节”。请不起酒,管不起饭,仅有不多的粽子。怕空袭停电备好的红烛,果然派上用场,烛光花影里,济济一堂的文艺家们,人手一盏盖碗沱茶,那茶具还都是老舍借来的。老舍频频“请吃,请喝(茶),请闲谈”殷勤邀让中,不少人的眼睛湿润了,很多人的心情开朗了。国难当头,老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浓浓茶情,温暖着世道人心。



四.老舍以茶入文茶成经典


当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和其同时代的沈从文、张爱玲等等先后在文坛声名鹊起,又渐次转身离去,并未立现盖棺论定其人其文。恰如一位评论家所言:“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人们曾不喜欢沈从文,不喜欢张爱玲。现在,又有人不喜欢郭沫若,不喜欢茅盾。无论时局如何变换,人们的口味如何回转,老舍在文艺家中的位置总是排不到第一第二,却也出不了前五名。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老舍的东西自有他永恒的东西在里面。


这永恒的东西是什么?又隐藏、传递着作家什么样的诉求?也许,能为我们破译解读密码的是另位学者陈平原。他在《五方杂味说北京》一文中这样解析:“一部中国文学史,就其对现实人生态度而言,约略可分为三种倾向:第一,感时与忧国。以屈原、杜甫、鲁迅为代表,倾向于儒家思想,作品注重政治寄托,以宫阙或乡村为主要场景;第二,隐逸与超越,以陶潜、王维、沈从文为代表,欣赏道家思想,作品突出抒情与写意,以山水或田园为主要场景;第三,现实与欲望,以柳永、张岱、老舍为代表,兼及诸子百家,突出民俗与趣味,以市井或街巷为主要场景。”


那么,纵观中国各位现代文学大师们的写作和生活,还会不难发现都有一个共同嗜好:爱喝可称国饮之茶。但一直以茶入文入戏,并使之成为经典,老舍堪称唯一之人。以市井或街巷为主要场景,兼及诸子百家,突出民俗与趣味,着重表达现实与欲望的老舍,从开“京味小说”之初,在异国他乡写第一部《老张的哲学》伊始,到晚期堪称百年话剧经典的《茶馆》,这位“北京土地爷”始终以北京生活为背景,寻原型,每日边饮茶边写作中,落笔为墨常以茶传情达意。在他笔下,茶叶、茶具;茶房、茶馆;茶俗、茶礼总与人物性格命运福祸相依。


被夫人胡絜青称为揭露旧中国学界黑暗的《老张的哲学》中老张,同时教书营商又当兵,信仰回、耶、佛三种宗教,实则信奉“钱本位而三位一体”的人生哲学。暴露其赤裸裸市侩哲学的手法,言简意赅的老舍几乎就用了一个“茶”字。


老舍笔下的老张,是猪肉贵而羊肉贱则回,猪羊肉都贵则佛,请客时则耶。为的是“遇万不得已之际”,请客可学来传耶稣教牧师,可以不说“请吃饭”,说“请吃茶”。有学务大人来校视察,第一要务“预备一盆茶”,“摆上经年不用的豆绿茶碗十二个”,学务走后剩茶让学生抢喝了,趁机摊派学生回家拿鸡拿钱,以充“学务大人来了,老师给大人预备的茶水点心,给学生泡的小叶茶。”瞅空,还会跑到学生家借茶诈财,靠蒙骗茶,惹得学生家长喊了“快沏茶”,又换成“小三的妈,换好茶叶沏茶!”


还有看似闲笔有关茶俗,作为社会背景的衬托,如“某日某时那个姑娘在西南角上摔了一个小绿豆茶碗,那个茶碗碎成几块,又花了几个钱,叫锯碗的钉上几个小铜钉。”市井琐闻;当时最富盛名中央公园今雨轩茶馆茶景:“一人一张椅子,一把茶壶,桌子上还盖着雪白的白布。人们把身子躺在椅子上,脚放在桌子上,露出红皮做的鞋底,连半点尘土都没有,比护国寺的小洋镜子还亮……”


自此,老舍收不住了笔。接下来在英国写的另一部长篇《二马》里,马氏父子到英国继承一份古玩店遗产,远洋万里随身所带,除换洗衣服,就几筒“嫦娥奔月”牌香片茶叶。初次登门,果然成了本不喜欢中国人的女房东最爱:“茶真香!中国人最会喝茶。”当然,这以后穿插其间还有女房东把“香片”念成“杭便”;老马先生要用古玩茶壶喝茶,又把不迭地为女房东再送上一把小白茶壶,壶上有好看的“红鸡冠子花和两只小芦花鸡”;英人早饭就一杯热茶,几片凉面包和凉菜。还有喝茶总要加奶加糖;英国人擤鼻子的时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吃饭喝茶不能带响。每一种茶俗,茶礼的寥寥几笔,都传递着两种文化的差异和人性的复杂及丰富性,从而细腻展示着人物的性格和命运。


老舍一生所著十几部中长篇小说,大都爱以茶起承转合。短篇中少不了的,往往也是茶的画龙点睛。《五九》里的张丙,“瘦得像剥了皮的树,差不多每天晚上来喝茶而喝下第三碗后,眼睛就会发光,就会议论,就会端着茶碗向人倾诉心中怨恨。”《黑白李》中的好脾性,是用四个茶碗表现的“他独自在屋里坐着呢,面前摆着四个红鱼细瓷茶碗。……他摆弄着那四个碗。转转这个,转转那个,把红鱼要一点不差地朝着他。摆好,身子往后仰一仰,像画家设完一层色那么退后看看。然后,又逐一地转开,把另一面的鱼们摆齐。又往后仰身端详了一番,回过头来向我笑了笑,笑得非常天真。”


最让人捧腹的还是《开业大吉》里,一家野鸡医院为一个军官治花柳病,在两个女看护服侍下,“军官不知道东西南北了,看着看护一个劲儿说:‘得劲!得劲!得劲!’我在旁边说了话,再给他一针。老邱也是福至心灵,早预备好了——香片加了点盐。老王叫看护扶着军官的胳膊,王太太又过来用小胖食指点了点,一阵香片下去了。军官还说得劲,老王这回是自动给了他一针龙井。我们的医院里吃茶是讲究的,老是香片龙井两着沏。两针茶,一只六零六,我们收了他二十五块钱。本来应当是十元一针,因为三针,减收五元。我们告诉他还得接着来,有十次保管根除。反正我们有的是茶……”


除了喷饭,读者还能怎样?如非老舍,还能有谁?让茶如此出神入化,老舍也绝非一日之功。从上小学放学之后,就爱溜进茶馆听书,到成专业“写家”后,更是视茶如命。香片花茶,一生最爱。绿茶、红茶、沱茶,乌龙茶,只要茶好,也会品尝一番。外出必自带茶叶。归来,总不忘买些好茶馈赠朋友。如此茶浸水润,自会落笔有神,为文幽默。


从1956年下半年到1957年上半年,老舍58岁时完成三幕话剧《茶馆》创作。1958年3月9日,北京人艺在京首演话剧《茶馆》。竟一连演出49场观众如潮,好评如潮。到了2010年,演出已达600多场。从1949年底回国,到1966年8月4日辞世,仅这16年间光话剧老舍就写了23部,真正名副其实的“写家”。在解放后还健在的五位现代文学大师中,唯有老舍写作数量超过以前。如就《茶馆》而论,从当年一问世,曹禺刚看完第一幕就拍着桌子连声用英语赞叹:“typicai!typicai!”(“经典!经典!”)到半个多世纪过后,中国话剧一百多年以来的排行榜上,《茶馆》仍雄居前列。


纵观中外戏剧史,以茶入戏,茶人主戏,茶馆成戏,戏成经典的,迄今仍唯老舍一人。老舍的《茶馆》短仅三幕,字不过三万,人物多达七十多人,每个角色都和茶馆息息相关,相互形成戏剧冲突。人物以各具个性,又特别简单化的北京话,表达着十分浅显通俗又十分高深博大的思想。正如老舍不无自负所说:“我就是要努力地烧出‘白话’的香味,来,我可以一句话写活一个人物。”就那么一个旧时北京随处可见的、汇集三教九流的茶馆,埋葬了从戊戌政变后的晚清末年,到袁世凯死后军阀混战的民国初年,再到抗战胜利后解放战争前夕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整整三年,那三个可诅咒的年代。


老舍是幸运的。倘如晚动笔一年半载,其1957年下半年的政治环境,绝不会有创作《茶馆》的心境和语境。即使如当初初稿是一部四幕六场话剧《秦氏三兄弟》思路,恐也只能和他以前所写《龙须沟》类,好则好耶,远难可称传世之作。多亏老舍的从善如流,听从同道朋友建议,仅取最出彩的第一幕第二场茶馆戏深度挖掘。也多亏陷入解放不过五六年,全国连首善之地北京也找不到一家茶馆,又哪里去寻生活的苦闷的老舍,有次和一拨作家茶叙中,为大家点化,放下原要写到解放后的套路,再就只写解放前新思路中豁然开朗,转臻化境。其实,早在十年前的1946年,老舍赴美讲学和考察连看几十场美剧后,写给国内剧界诸友一封纽约书简中,老舍就有十足自信道:“假如我们能有美国那样的物质条件和言论自由,我敢说:我们的话剧不弱于世界上的任何人。”


不过十年,说到做到,出手极快的老舍,一把抓住了1956那个百花齐放,茉莉花茶分外芬芳的短暂春天。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一座艺术的,瑰宝的,永恒的《茶馆》。即便没有其他几十部大作,仅凭一部《茶馆》,老舍艺术生命也会长青。


又是新茶上市,春茶飘香时节。八宝山苍松翠柏中,老舍当年自书墓志铭“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墓碑下,以香片花茶相伴永远的先生,闻着这满世界的茶香,当否正以一种隔世的欣喜,以他那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向后人亲亲热热打着招呼:“你喝了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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