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法学院院长申卫星：给孩子做个榜样——论守法的伦理基础

给孩子做个榜样

      ——论守法的伦理基础

亲爱的2018届毕业生、各位老师、各位家长、各位来宾：

大家下午好！

今天是值得庆贺的日子，明理楼里喜气洋洋，主楼后厅欢聚一堂。各位亲爱的同学即将告别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新鲜出炉，成为“清华牌”的法律人。你们即将获得新的社会身份，脱离父母的照管，作为独立、成熟的主体，投入到现代法治的伟业当中。此时此刻，作为你们的老师，我与你们的父母一样，深感欣慰。祝贺你们！今天炎热的天气已经淋漓尽致（大汗淋漓）地表达了我们对你们的祝贺、期许和真爱！今天来参加毕业典礼的老师们对你们都是真爱，谢谢他们！也谢谢培养你们的父母和亲友们！

今天毕业典礼我致辞的题目是：《给孩子做个榜样》，这个题目可能对你们而言有些困惑。你们或许会认为自己还是孩子，给谁做榜样？ 或者你们认为即使自己不再是孩子了，但远未达到生儿育女来谈论如何给孩子做个榜样的阶段。这应该是你们的困惑吧？

确实，在老师们的眼里，你们永远是孩子。今天你们毕业，明天将独立去面对复杂的社会，老师们心中有万般的不舍与担忧，今天的毕业典礼就是给大家壮行的。然而，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且不说你们早已都是完全行为能力人了，一纸毕业证已经宣告你们学生时代的结束，同时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启动了你们的单飞模式，这大概也就是毕业典礼（commencement）最真实的用意。同学们，你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要学会独立、要有担当、要奋发有为。作为一个清华人，你们要时刻保持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要牢记清华的教育，做个一个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人。不管未来的社会多么复杂，希望你们坚持真诚做人，认真做事。厚道万分不为过，一分机巧不可有。要牢记法学院的培养，秉承法治的信念，践行法治的实践，成为一个优秀的清华法律人！

对于你们这些即将告别孩子时代而单飞的毕业生们，我之所以以“给孩子做个榜样”为题，是因为我有一个小故事、大道理讲给你们听。

今年是马克思诞辰200年，一系列的纪念活动让我的记忆不由得回溯到1999年，当时我在德国科隆大学法学院做访问学者，是年的12月31日，带着对千禧年的憧憬，我从科隆乘火车来到了特里尔，瞻仰了作为马克思出生地的故居。故居是一个三层的小楼，陈设比较简单，记得二楼有一份华国锋主席赠送的中国礼物。特里尔是德国西部的古城，其中的罗马大教堂、竞技场、圆形剧场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则是，走在特里尔的大街上，我猛然发现，有个交通灯下居然有一句德语说：Mach ein Vorbild für die Kinder，给孩子做个榜样！

我们都知道德国人做事严谨，非常守规则。初到德国时，我为德国的交通感到震惊，一是他们的公交车居然有准确到几点几分的时刻运行表，这与我们在马路上翘首以盼公交车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二是德国人非常遵守红绿灯，即使半夜三更也无人闯红灯，这与我们昭昭白日之下中国式的过马路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个笑话说，半夜红灯之下没有任何汽车经过，所有的都闯红灯过去了，只有两个没有：一个是德国人，另一个是德国狗。一直以为德国人遵守红绿灯是德国的民族性使然，看到了“Mach ein Vorblid für die Kinder”这句话，我才意识到，对规则的遵守显然在德国人的观念中具有很强的伦理基础——给孩子做个榜样。守法不仅仅是为了规避法律的风险，守法不是一场利弊的权衡。对于法治的信仰，不仅于己坚守，更为重要的是给孩子做个榜样，实现法治的代际传承，法治才能长久不衰地成为国之软实力。

白纸黑字写在法典上的固然是法律，但是对法律的解释和适用，绝非仅仅是文义解释，还有体系解释、历史解释和目的解释。去年我的毕业典礼致辞是“别让你的技巧超越你的美德”，就是希望大家在理解法律时，不仅要关注法律的外在体系，更要关注法律的内在体系，让法典不仅仅是冷冰冰的法条堆砌，而是有温度、有灵魂的有机体。今天，我们要超越对法律的解释和适用，来看待守法的价值、法治理念的传承和法治土壤的培育，乃至社会风气的型塑。

“给孩子做个榜样”，让我们的守法少了功利的权衡，在信仰的基础上增添了更多的价值。法治绝不是挂在嘴上的口号，绝不能是担心有法律后果时才遵守，而应该是发自内心的遵从，因为我们要给孩子做个榜样！如此，法治的理念才能深入人心，遍布大地，成为人人遵循的一种教养，那时法治国家的建设便是顺水行舟的自然结果。

“给孩子做个榜样”，不仅仅限于守法一面。明天你们走出校门，去建设我们这个国家，一定要坚持正义，敢于担当，推动社会的进步，处处记得“给孩子做个榜样”。凡事不可不以其善小而不为，更不可不以其恶小而为之。我们的国家在当下需要更多正能量的引导者，我对你们的价值深信不疑。

《周易》中曾讲，“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是我们中国文化的源代码。恰恰是通过生命、知识和道德的传承，我们的文明才弦歌不辍，我们的理想才历久弥新，我们有限的存在才变得无限，因此充满意义。作为法律人，我们所努力的方向，不仅仅是在这一代人中去建立理性的秩序，更是要使在座的各位同学以及你们未来的子女，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人间。因此，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为后代承担着责任，要为他们的到来准备一份贵重的礼物。

然而，谈到代际责任，却远非一个轻松的话题，这份贵重的礼物也绝非那么容易准备。就在几天前，甘肃19岁女孩跳楼事件令人痛心，而旁观者冷漠的围观更令人悲哀。他们，究竟给孩子做出了怎样的榜样？正如阿伦特所说，世界好比一个人类世代居住的房子，我们的后代也将来到这里，度过他们的一生。我们所留下的礼物，所讲过的故事，与他们共同的经历，都会沉淀在他们的记忆之中。所以，给孩子做个榜样是何等的重要！同学们，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老师多次和你们说过的那句话：要以爱人如己之心来善待他人！希望你们走出校门面对世界时，对他人的不幸要报以怜悯之心，对他人的困难要施以援助之手，不做旁观者！

萨维尼曾说，法是民族精神的体现。我更愿意将这句话解读为，法是一个民族集体记忆的储存库。在历史中所沉淀的一些规则，暗藏着这个民族累代总结的关于是非善恶的标准。这些标准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基因，是我们的法治得以运转的文化底盘，是我们受到其它民族承认和尊重的根本原因。当同学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父母作为你们的首位老师，他们一定会教育你们，要诚实、勇敢、仁义，热爱自然，要平等地尊重和关心他人。当你们来到清华法学院，每一位老师在传授法律知识的同时，也在告诉大家，法治的灵魂来自于人之为人的一些基本道理。这些朴实无华的道理，既是我们立身行事的准则，同样也是法治的精神基础。

然而，日益激烈的竞争常常带来相反的“教育”，使人们以机会主义的态度来对待规则，以换取更多的发展机会和更大的成功几率。从法律人的角度来看，那种立足于现实的“生存之道”，给我们的法治建设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因为它培养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把法律变成了一部“理性”算计的机器。在这样一部机器面前，守法和违法本身并不存在道德本质方面的差异，而仅仅是在利益的精算表中具有不同的值。

用马克思的观点来讲，这是一种人的异化，是一种使人受到宰制而不自知，以至失去自由和尊严的不正常状态。而这种异化又绝不仅仅与资本相关，它还会渗透到法律和法律人的头脑之中，让自利战胜自尊，让算计战胜执着，让技巧战胜美德。韩非子说，“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机会主义式的守法看似微不足道，影响却超乎想象。我们只要看看身边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就能对这种可怕的异化现象产生直接的体会。中国式过马路、排队加塞、景区刻画、公共场所大声喧哗，自不必说。严重的食品安全问题一直困扰着全社会，即使有严厉的法律，仍难以杜绝毒奶粉和地沟油。可是，这些毒奶粉和地沟油的制造者也是人之父母，他们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品尝这些“产品”，却无法防止子女遭到假药制造者的侵害；在学校门口，开车的父母将汽车堂而皇之地停在主干道，却从未想过，这样的违法行为可能会拦住一辆急救车，上面躺着等待救命的孩子。我们是那样地热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否想过，我们的一些行为，做出的一些决定，将会戕害我们的后代，使他们生活在恶劣的社会环境之中。对此，我们应如何面对，给孩子们做出什么榜样，值得深思。

去年在聊城契约博物馆参观时，看到这样一幅对联“读书在于明理，做人在于诚信”，横批是“契古约今”。在我看来，这幅对联仿佛是先辈、我们与后代之间的一场促膝长谈，在这场长谈中，那些来到这个世界和尚未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们向我们大声呼吁：请认真对待我们共享的这个世界，认真地承担你的责任！

各位同学：人的生命有限，这一不可改变的事实决定了，我们都是世界的匆匆过客，因此要珍惜我们的人生价值。在你们的身上，承载着父母和老师的光荣和梦想，肩负着这个时代交给你们全面依法治国的伟大任务，承担着打造一个美好人类社会的光荣使命。愿你们的脚步更加稳健，意志更加坚定，理想更加闪光。我们不妨许下一个约定，愿我们两代人共同努力，前赴后继，让法治的理想在我们的世界实现，然后将其作为宝贵的礼物交给你们的后代！愿多年以后，你们带着自己的孩子，重回清华园，共同回顾我们的美好故事。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