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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人弘道,活出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

2015-08-06 陈东强 守望新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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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出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

——新教育第11届年会主报告《以人弘道,活出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文摘

我们民族文化的精神,经过两次奠基:第一次奠基,我们可以通过孔子所尊奉的当时的经典(诗、易、礼、乐、书等),以及中国神话与传说中所讲述的文化创造者的故事来理解。汉朝“独尊儒术”,把儒家文化作为社会的基础,是我们民族精神的第二次重要奠基时期。

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里,从后羿射日和夸父逐日的神说里,我们可以窥见一个民族最初的精神:不惧任何生存困境的创造精神。这些神话可能在成书时代上是后起的,但是任何真正的神话总有更为原始的根源,它无非是在较初的时间里,对这一古老的根源作一梳理并加以记录。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把《西游记》的作为神话原型和结构的那部分,理解为这个民族远为更早的原始精神,以及儒释道三家相互影响的历史,而不仅仅是一部相对近代的后起神话。

关于中国最早的部落、帝国的故事,则和神话传说纠葛在一起,事实上,他们是真正的文化原初奠基者,也是各种事物的发明创造者。黄帝,车辆、历法、弓弩的发明部落;炎帝,把农业发明光大的部落;蚩尤,也许是中华青铜器的发明者……而鲧和大禹,则一败一胜,却都是治水的英雄。而已经在《尚书》和《论语》中有所记录的尧、舜、禹,则又是原始国家(部落联盟)的体制建立者,也就是最早的立法者。

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中国文化”或“中国精神”这些概念,甚至还没有中国具体的疆域边界,但事实上,那是个充满了原始创造精神的时期,是一个民族的第一次奠基:没有一种无畏的博大的创造精神,是不足以建立起一个可以传承数千年且屡有世界性建树的民族的。相比于这种混沌中的创造性,许多政治性的道德和法制是后起的,是在这种原始的创造过程中,为了维系和稳定的需要,为了结盟的需要,而逐渐地形成的。这也就是夏礼、商礼、周礼的出现。在当初,礼是一个同时具有法制、宗教、道德意蕴的概念。

夏商时期的中国文化,以家族鬼神的神学政治为主,文化开始有一个以“天子”所在地为中心向四边逐渐淡化的结构。但随着《易经》、《尚书》、《诗经》等著作的出现,以及文字、书籍的普及,各个边缘诸侯小国在文化上的崛起以及形成的差异性,为文化思想的第一次大爆发奠定了基础。

然后,在周王朝的“家天下”和“礼乐之美”的稳固政治遭受权力争夺、利益争夺的背景下,中国第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孔子应运而生。孔子的学问可以命名为“仁学”,是生命的学问,是以道德人格为主导的完整生命所需要的全部学问。

孔子有他意识里的保守一面,就是他对周礼、对家天下的留恋、维护,因为他的学问是在一个战乱即将来临的时代,作为疗治的药方而开出的,所以求稳定与和平,是与所治疗的社会问题相对而生的。但无论他本人有无清晰的意识,事实上他留给后人不是保守而是更新,他是显性的中国文化的第一奠基人。

孔子把由姓氏血脉决定的“君子(君王之子孙,即贵族)”,完全地转化为了由人格道德决定的君子;他提出的“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为消极的人际关系和积极的人际关系都立了法。孔子的为己之学,把一个民族的目光,社会荣衰的责任,从关注他者、上位者转变到每个个体自己身上;孔子的仁学,把人的目光,从关注世界,转变到了关注自己的内心。然后再由内而外,从改造自身开始,来改变社会。这在社会政治学上也许是天真与不成熟的,但在教育和文化意义上,则是完全正确的。孔子对社会责任性的过度强调,孔子对既定周礼的过度维护,容易使得他所强调的另一个方面——生动活泼的人的内在仁心——遭受损伤。所以在孔子的时代,道家就开始作为儒家思想的对立者出现了,他们强调个体生命的保全,强调自然生命高过社会体系、自然权利高过社会道德。显然,这是一个重要的、有益的补充,就像中国的阴阳太极一样。道家的思想是从儒家自身被遮蔽的一面所生发出来的,它有力地补充了中国文化中个体、自然、诗意的维度,让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人,在疲惫的时候得以获得栖息的空灵之地。我们在后世的陶渊明、王维、苏东坡等人身上,可以看到这两种思想的交织,以及由儒至道的一种路径。

战国时期是中国思想最自由的繁荣时期,在各家激烈的争辩中,虽然有不少诡辩,有不少走了弯路的思想实验与思想探索,但是它却是后世中国文化取之不竭的思想宝库。战国,是一个复数的中华民族(因为还没有真正统一的思想让全部人成为一个社群)遭遇到巨大的生存困境,乃创造各种思想,以期待解决困境的时期。而历史的选择,让儒家成为了中国文化的主流,让道家成为此一主流的必要补充,让法家、墨家、阴阳家等,成为在不同的方面起着局部作用的思想流派。汉朝是儒家的复兴与繁荣,是儒家思想第一次与政治合作的成果。汉朝的繁荣与强盛、稳定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但是汉朝的儒家思想更多发展的是荀子一派的思路,重礼制、重教化,但对个体的灵性、内在道德性,也就是仁学,却领会不深。于是便渐渐地又沦到一种体制窒息灵性的道路上,存在的真理和文化的真理又一次被遮蔽。而它的兴起,却是以另外一种面目出现的:魏晋玄学和佛学的兴盛。

儒家作为社会的根基,自汉朝开始,就永久性地成为中国文化的事实,但是作为让一个社群成为创造者、成为命名者、成为歌唱者的思想精神,却并不一直是儒家思想来完成的。每次当儒家思想被体制异化或自我异化,总是由道家或中国化的佛教,成为中国人精神中性灵部分拯救者。

所以由孔子到庄子,是一次道的反动(《道德经》:反者道之动);而到孟子、《道德经》、《易传》的作者,则是一次思想碰撞之后吸收对方精华的整体性运动。

与此相类似,从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汉朝,到魏晋玄学(道家)的兴起,到魏晋隋唐的佛教之兴盛,是道的又一次反动;而到唐朝的韩愈,宋朝的周敦颐、程颢、朱熹、陆象山,以及明朝的王阳明,则是又一次思想碰撞之后吸收对方精华的整体性运动。

同样我们可以看到,宋明清的儒教,在让中国文化社会得到持久维系的同时,却也因为过度自我维护的体制,导致了革新的困难,导致了新思想出现、碰撞的困难,所以中国自近四五百年起,开始远远地落后于西方文化了——西方文明因其多元碰撞更为激烈的特点,在最近的五百年中,有了突飞猛进,暂时地把包括中国文化、印度文化在内的东方文明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而这种对峙,其实就是道的又一次反动。我们需要这种反动,来看清我们以往如何走入了文化的遮蔽、沉沦时期,我们应该如何走出自身的见障,借着与异质声音的碰撞和相互融合,再度在新的时代,产出自己的声音,显现出道本真的创造精神。让我们的文化精神在历史中再度醒来。

那么再度醒来的中国文化,它会是什么模样?它应该是什么模样?

我们认为,它应该是:它让中国人拥有尊严,赢得在这个世界上的最新成就,赢得其他文化社群的尊重;它应该同时是文化各个层面的继承者和创造者,在这个时代创造全新的文化器具(不应满足于把古老文化器物当成怀旧的点缀);它应该创造新的文化节日和文化仪式,让名为中国人的社群和个体,拥有自己的日历与天空;它应该在各种艺术领域,让古老的技艺焕发出新的生命活力,像曾经拥有嵇康、徐渭、王羲之、颜真卿、李白和杜甫那样,再度拥有我们民族的凡高、贝多芬、莎士比亚……它应该让孔子所倡导的仁学的十六字精神,孟子的“四心”和社会正义,庄子所倡导的逍遥精神,《道德经》所倡导的“道法自然”的社会政治原则,成为中国人的普遍内在道德词汇与信条……

因此,儒家的个体担当,儒家的事在人为,儒家的社会责任心,毫无疑问应该是我们民族的根本精神;而道家的玄思妙辨,道家的个体逍遥和社会自治的思想,也是我们民族精神的精华;而以禅宗为代表的中国佛学,其思绪的精妙,其对超越性念兹在兹的追求,其对眼前物质社会的超越,其对先天灵性的呵护与唤醒,以及其中蕴含着的人类尊严与人类平等思想,都是我们民族精神中必不可少的有益补充。

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借着西方后来居上、在最近五百年中逐渐超越我们的文化,我们确实看到了我们文化中严重缺失的某些成份。谁想否定这一点,就是自大的夜郎,也是不顾历史事实一头埋进自己文化沙丘中的鸵鸟。因为历史的偶然,除古代希腊以外,没有民族独立地发展出体系严谨的数学、科学和哲学;因为地理与文化的距离,许多文化社群没有及时地从古希腊取得这些成果。而我们今天所说的欧洲文明,正是把希伯来宗教文化、希腊的数学体系和各地的民族精神整合出的一个新的文明,这个最近五百年来突然发力猛进的文明,就是被我们称为现代性或现代化的文明,并在最近百年达到了空前的高峰,其代表成果,一是举世瞩目的科技,二是民主与自由的体制。

许多文化批判者无视欧洲文明和中国文化一样,是一个有自身根源但又不断融合中的文明,草率地认为欧洲文化在其根源上具备了科学因素和民主体制的因素,因此是好的文化;而反之,中国等文化,在根本上并不具备科学因素和民主体制,因此是不好的文化。这样,就把历史中的偶然缺失,当成了致命与宿命的文化不足——如果把这种观点推到极点,甚至会认为除了希腊文化,人类就不存在其它有价值的、可发展的文化,而西方文明,又是希腊文化的惟一合法继承人,我们的文化必须彻底革掉自己的性命,接受一个既定的更为成功的文化。

但是这样革命的后果,就是我们要从根本上把我们及其祖先所领会、所体悟的另外一些美好东西全部、彻底地否定掉。

由希腊人创立并在西方发展起来的现代数学与自然科学,以及民主的社会政治体制,乃是我们所能够看到的美好事物,西方人可以享用,我们也同样可以享用,我们只是需要思考:我们的文化是否兼容这些美好事物?我们的文化资源,是会妨碍我们接受这一切,还是会促进我们接受这一切?

其实关于前者我们已经不必再讨论,过去的一百年,中国出现了不少伟大的数学家和科学家,而且这些数学家和科学家,往往同时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继承者,他们对诸子思想和唐诗宋词,有着不俗的领会。中国文化能不能兼容数学与科学,这个曾经在百年之前被人们忧虑、探讨的问题,现在已经由历史事实作出肯定的回答,我们不必再加以讨论了。现在人们普遍忧虑的,是民主自由的政治体制,能不能与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兼容?这个问题确实是悬而未决的,但是我们放眼望去,不难发现,同样曾是儒家文明圈中的新加坡、韩国、日本以及我们的台湾地区,近半个世纪以来的经济发展与民主进程,似乎在作一种暗示:儒家文明并非与民主体制是不相兼容的,至少,它并不比基督教文明更与科学和民主不相兼容。

事实上,这完全取决于我们从自身的历史资源中,获取哪些因素来进行重新诠释和扩大扩充。如果我们僵死地执守周朝礼乐的外在形式,而没领会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仁学核心,没领会《道德经》作者“道法自然”的精髓,那么我们确实无法把民主体制与我们的文化相兼容了,因为我们丢弃了文化的根本精神,而把历史与境域的某层已死之皮,当成了文化本身。甚至有人会把我们历史中遮蔽最深的时期,如,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制度等当成我们的文化精神,那么我们确实是取其糟粕,弃其精华,而根本不配在新的历史境域中,成为有文化尊严的国家和民族。

所以,我们从自身的历史中,应该汲取的那些更为根本的创生精神,是孔子的仁字十六字精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以及:

《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和谐之道)

《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修齐治平之道)

《易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自强不息与厚德载物之道)

《孟子》:“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反求内心之道)

《道德经》:“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法自然之道)

我们从这些经典的最核心精神处,读不到任何与科学或民主思想的绝对冲突——当然必要的对峙是存在的,譬如道家思想对科学的警惕,不得不说是中国古老思想的一个智慧。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必须在二者之间,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恰恰是要让我们如何从自身的历史境域出发,把握住“道”体现于宇宙万物的生生不息的创造精神,道体现于人心的仁(麻木则不仁)的精神,创造出此时此刻的新的文化样式——宇宙万物,有待我们重新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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