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領袖:魯迅在左聯
夏濟安 / 文
與創作散文詩集《野草》和小說集《彷徨》的時期相比,魯迅身為左聯領袖,不時被一種加倍苦楚的孤獨包圍。當年,他是當之無愧的孤膽鬥士,不管是單打獨鬥,還是孤戰群敵,他都可以恣意向對手擲出「投槍」。他還可以窺探自己內心深處的孤獨,揭露更多人性的真相,哪怕沒有甚麼社會意義。然而,還不等魯迅培養起足夠的團結精神和容忍詆毀的氣度,這位離群的浪子就不得不加入左聯的群隊中,也難怪他會跟「像紹伯這樣的人」生氣。
只是,魯迅與革命者的交往似乎並沒有讓他的生活變得豐富,實在讓人深以為憾。藝術家在革命中扮演甚麼角色?個人與組織之間存在怎樣的內在矛盾,又如何相互依存?魯迅本可以試著去找尋這些問題的答案,但他並沒有。他沒有將他的憤怒、挫敗與失望昇華,沒有將他壓抑的情緒化為新的創作動力。這種緊張衝突,這種我方陣營裏的敵意,這種必須「瞻前顧後」而荒廢精力的無奈,所有這一切本可以讓他變得更加智慧,甚至孕育出偉大的作品,然而,他從中毫無得益。幸或不幸,他對革命的深厚熱情讓他在有生之年沒能目睹革命的另一面,更無從與之鬥爭了。他就這樣死了,留下一個滿腹牢騷、心胸狹隘的形象,成為最忠黨的英雄,才華浪擲的天才。
1932年,魯迅在北京師範大學演講
魯迅身後留下大量書信,這對他的傳記作家無疑是件幸事,但這些書信卻也暴露出他的脆弱,他太需要一個人來聽他傾吐悲苦,來感同身受。如果把魯迅的書信和其他作品對照來看,便可對魯迅其人有個清晰的認識。他嚴厲的外表下掩藏著敏感的神經,「最硬的骨頭」旁跳動著一顆溫柔的心。魯迅致蕭軍蕭紅夫婦的信尤其溫暖率真,一種迷人的稚趣躍然紙上;還有他的青年朋友們,那些初到上海的東北滿洲流亡作家,他會教他們熟悉這座陌生的都市,取笑他們的名字,還用雅趣的字條邀他們共進晚餐。
蕭紅筆下的魯迅十分親切,她從女性的角度描繪魯迅的家庭、聚會、工作習慣,乃至病情,其中一個片段尤其讓人動容。那是1936年,魯迅病重,他七歲的兒子從病房裏找到一堆淡黃色的空藥瓶,向他的小夥伴們展示,並驕傲地炫耀:「這是爸爸打藥針的藥瓶,你們有嗎?」這段文字之所以觸動我,不獨因其辛酸,更因想到魯迅的至親對他的痛苦是何等淡然,那這其中又有多少的可想而知呢。
蕭紅1937年與金人等在萬國公墓魯迅墓前
蕭紅於1942年在香港逝世。她的丈夫蕭軍早在胡風、馮雪峰之前,於1948年被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名。當時,他在哈爾濱一份共產黨贊助的報社任職編輯,公開對中蘇兩國的共產黨頗多非議,然而在1930年代,他們夫妻二人似乎都並沒有直接捲入上海文學界的是是非非。關於這些紛爭,魯迅當然也對他們吐露過自己的心聲:
❶
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裏的蛀蟲,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裏。因此,就有時會使我感到寂寞。但我是還要照先前那樣做事的,雖然現在精力不及先前了,也因學問所限,不能慰青年們的渴望,然而我毫無退縮之意。
(1934年12月6日)
❷
敵人不足懼,最令人寒心的而且灰心的,是友軍中的從背後來的暗箭;受傷之後,同一營壘中的快意的笑臉。因此,倘受了傷,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舔乾,紮好,給誰也不知道。我以為這境遇,是可怕的。我倒沒有甚麼灰心,大抵休息一會,就仍然站起來,然而好像終竟也有影響,不但顯於文章上,連自己也覺得近來還是「冷」的時候多了。
(1935年4月23日)
❸
那個雜誌的文章,難做得很,我先前也曾從公意做過文章,但同道中人,卻用假名夾雜著真名,印出公開信來罵我,他們還造一個郭冰若的名,令人疑是郭沫若的排錯者。我提出質問,但結果是模模糊糊,不得要領,我真好像見鬼,怕了。後來又遇到相像的事兩回,我的心至今還沒有熱。現在也有人在必要時,說我「好起來了」,但這是謠言,我倒壞了些了。
(1935年4月28日)
關於罵信那點很有意思,但《魯迅全集》裏找不到任何線索。在魯迅躲入深林、紮好傷口又重回崗位後,除了上面這封信,別處幾乎毫無蛛絲馬跡。魯迅後來給徐懋庸寫過一封至關重要的公開信,其中提到幾次類似的罵信事件,但上述引文裏兩回「相像的事」也一直是個謎。或許直到今日,也沒人能夠確定魯迅暗指的是甚麼,但無疑都是些不快之事。
從1934年末至1935年間,魯迅感受著四周的寒意,他獨自舔舐傷口,也自感精力不足,面對那位元帥和部分同志,面對那些舉止不當的人,面對自己的團隊與陣營,他有怨恨,有鬱積的怒氣,他也有困惑,有日益強烈的不滿—這就是那些年魯迅與左聯關係的寫照。這些深重的創傷與怨言本該隨著他無聲無息地埋進墳墓,但他偏偏在1936年打破沉默,對他憎惡的戰友予以反擊,由此引發兩個口號之爭。此前,左聯起碼維持著表面上的穩固,然而至此,凡是當年讀過左翼文學的人,都能明顯看出左聯的分裂了。縱然魯迅以鬥士的姿態離世,但命運弄人,他在精力漸衰的末年,竟大費氣力把矛頭指向往日的戰友,與同志為敵。魯迅此番分裂運動對黨的「事業」危害之大,恐怕他自己也難以開釋。我不敢說歷史會否證明他的無辜,但毛澤東和中共的學者一定會。實際上,他們早已立下定論:凡魯迅所為所言,必定正確。
🔚
本文節選自《黑暗的閘門: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研究》,夏濟安著,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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