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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向 | 從彌敦道,穿越回五十年前的香港

2017-01-05 港中大出版社 不激不随


這是一張六十年代香港的夜景照片。

據說拍照的位置是在旺角彌敦道,在亞皆老街的十字路口向南(尖沙咀方向)。

老照片的魅力在於,照片中的地點今天還在,尚可以去親身丈量,但存在於過去時光中的生活,乃至其中的種種記憶與情感,都已經封存。老照片像是一個窗口,讓我們產生無盡的聯想。


在看到這張照片之後不久,「不激不隨」的主頁君之一恰好讀到陳國球老師對葉輝2001年的〈彌敦道〉一詩的分析。葉輝的詩作中,2001年的老人講述起「伊士曼的一九六一」,正好是老照片中的時間。詩裏,長長的彌敦道被比喻為一條長長的河流,街邊的酒樓、餐廳、戲院,如同懷舊巡禮一般出現。一首詩,一張老照片,讓人仿佛穿越回到半個世紀前的彌敦道上。


在這篇名為《抒情 在彌敦道上——香港文學的地方感》的文章中,陳國球老師用「地方感」的角度切入,分析兩位作家:華蓋與鯨鯨(葉輝)的作品,探究文學對昔日香港的回憶、懷念以及重現。他在文章的最末說:


葉輝以今日「地方感」消失的憂傷,與可供「抒情」的過去接通;而「地方感」透過向往昔「抒情」以建立起歷史的維度,從而死而復生。故所以「抒情」成了「現代」種種遺失與消亡的救贖。


這份推送製作時還是2016年年末,發出來已經是新的一年了。當時或許是年末懷舊的緣故,很想把這篇文章分享給大家。出於一種懷古的情意,我們還找到了一些五十年前的舊照片,很想推薦給你們看,希望你們能和我們共享這一份驚訝:哇,曾經的香港原來是這樣的。


篇幅有限,今天的推送只選摘了文章中分析鯨鯨(葉輝)的詩作〈彌敦道〉的部分,另一部分也十分精彩,只能忍痛把它節去。


這篇文章收錄在陳教授的新書《香港的抒情史》,有興趣閱讀更多的朋友,可以點擊推送下方的「閱讀原文」,獲得更多信息。


香港的抒情史  陳國球著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新書

地方感與彌敦道


地方感(Sense of Place)是人文地理學的一個重要概念,其主要倡導者是美國華裔地理學家段義孚(Yi-fu Tuan),這一派學者認為我們所處的「空間」(Space),會因為我們賦予其特殊的意義而轉成我們的「地方」(Place)。故此「地方」除了是物理上或者地志上的定點空間外,還是身處其中的人寄寓其情感、記憶、信念,以至相應的態度行為之所。當中關涉的感覺面向包括地方依附(place attachment)、地方認同(place identity)、地方倚賴(place dependence)、地方根源(placerootedness),以至地方意象(place image)等。簡言之,所謂「地方感」,體現的是人在情感上與「地方」的深切連結,是人與環境互動的產物;而這個概念已被挪用到不同的領域,如歷史、文學、社會學、建築學,以至環境研究、公共政策研究、文化保育研究等。

 

在此我們還可以就「地方感」與「地方意識」之不同稍作說明。「地方意識」主要性質在於區隔,以釐清「人(他者)我(主位)」之別;「地方感」的重點在於認同與投入,而不在乎畛域的界劃。因此我們在探討香港文學的本土關懷時,或者可以「地方感」作為一個切入點。以下我們以兩篇同以「彌敦道」為題的作品為討論對象,察看其中香港文學的地方感緣何而發,兼及其中的「抒情」的意義。



彌敦道今日


彌敦道是九龍半島自南至北的一條跨越三個地區的街道,其南段的起點與尖沙咀的梳士巴利道連接,跨越油麻地區、旺角區和深水埗區,末端與大埔道連接。


這是九龍半島最早築成的康莊大道;1860年夏天開始由英國工兵修築,最初名為羅便臣道(Robinson Road)。1909 年3月香港政府為與港島上的同名道路相區別,遂採用了第十三位港督彌敦爵士(Sir Matthew Nathan,1862-1939)的名字來命名。彌敦任港督的時間為1904–1907;他非常用心於香港的城市規劃,對九龍半島的開發也有不少貢獻,九廣鐵路英段的修築也在他任內開始。

 


1900年的彌敦道


彌敦道後來成為九龍半島的交通幹線,也因為南接尖沙咀碼頭,與渡輪合成連貫維多利亞海港兩岸交通的要道。直至上世紀六十年代,彌敦道兩旁盡是喬木林蔭,時有秀逸雅致之趣,卻又商肆林立,富於繁華勝景。因此,彌敦道是香港地理的重要標誌,更是香港市民生活中可以繫心依戀的地方,本土的文藝作品中時時見到這條大道的踪影。


以現代主義小說留名於香港文學史的李維陵,非常鍾愛香港風景,以他的畫筆留下許多港九風光;當中〈彌敦道〉一幅繪於五十年代,畫中樹影與紅樓大酒店(Honor Hotel)悠然在目。再如六十年代亦舒一篇小說〈杏花吹滿頭〉,寫一個失戀少女的心境,中間穿插了尖沙咀碼頭的渡海小輪、樹蔭下的彌敦道的景緻;寫來似不經意,但卻細緻入神。

 

彌敦道是我們要討論的兩篇作品的中心意象,其中一篇寫於新世紀之初,另一篇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兩篇不同體裁不同風格的作品卻頗有交集之處,以下先談鯨鯨的詩〈彌敦道〉。

 


鯨鯨〈彌敦道〉(2001)



葉輝以鯨鯨的筆名,在2001年11 月4 日《明報》的《世紀詩頁》發表〈彌敦道〉一詩。

 



走遍尖沙嘴他找不到火車站

天空旋轉如墓,他們圍繞如牆

聽他細說黑白的彌敦道

倒流著伊士曼的一九六一

不捨晝夜的的逝水年華

 

他說那時他學裁縫

在下游的美麗都大廈

幹四百小時粗活

月底才向師傅請半天假

帶三十塊錢回上游的老家

 

他可沒有告訴他們

半夜爬起床借霓虹光線

用隔夜收藏的布碎

剪裁偷師學懂的時裝

給七姨的洋娃娃

 

七姨呢,他說,釘珠片嘛

在上游的深水埗

他們在皇上皇吃一客常餐

在新華戲院排長龍

買三日後的九點半,然後

 

七姨去旺角碼頭搭船送貨

他到醫局街替師傅輪籌

戲票呢,他說,放在銀包

連同他和七姨的合照

師傅的掛號,都給文雀扒走

 

警察先生送他上了救護車

窗外流過樂宮戲院車厘哥夫

他說七姨嫁了人師傅過了身

彌敦道好似一世流流長

忘了哪間戲院上演夢斷城西

 

窗外流過黑白的一九六一年

流過平安大廈油麻地戲院

弊傢伙,他說,幾點鐘了

差點忘了給七姨買雙黃蓮蓉

到了瓊華,勞煩叫我落車




這首詩以「他」——一位經歴滄海桑田的年長者—作為敘事者,處於二十一世紀的時空,向著一群比他年輕的聽眾,訴說自己年輕時的愛情故事。這位長者,引領他的聽眾穿越記憶,從「黑白的彌敦道」說起;而昔日的點點滴滴,其實是多彩的(「伊士曼的一九六一」):一個裁縫業的「學師仔」,與「七姨」有一段未及開花結果的戀愛。


上世紀六十年代彌敦道的風光,就隨著這個愛情故事開展而散入眼簾——美麗都大廈、皇上皇餐廳、新華戲院、樂宮戲院、車厘哥夫、平安大廈、油麻地戲院、瓊華大酒樓,都是六十年代成長的香港市民的生活銘刻。故事中的學裁縫偷師、剪裁洋娃娃時裝、釘珠片、吃一客常餐、排隊買電影院戲票、到酒樓買月餅……,種種情態和活動,使得沿著彌敦道南北所見的地標,盡成實感的風景,深深嵌入「個人史」之中。





皇上皇餐廳(老照片)




車厘哥夫 近照

(彌敦道760號聯合廣場地下G29號舖)

曾經有餐廳、餅店,還有眾多分店,現在僅剩下這家餅店了。




油麻地戲院今昔

1960年代是油麻地戲院的黃金時期,專門放映邵氏製作的電影,時常滿座。現已改造為傳統曲藝表演中心,並被評為二級歷史建築物。




然而,故事中又多有失落的經驗:「排長龍」購得的戲票、替師傅輪得的「掛號」,以及與七姨的合照,都被「文雀」扒走了;「七姨嫁了人」、「師傅過了身」……。「失落」不一定是命定,卻是歷史的事實;昔日的「夢斷城西」、好比今天找不到「尖沙咀火車站」,因為一切都逝去了。

 


尖沙咀火車站舊照

尖沙咀火車站曾是九廣鐵路的香港終點站,1916年落成,1975年正式停用。1978年拆除後原址上修建了現在的香港文化中心、香港藝術館和尖沙咀海濱花園(部分)。


葉輝把彌敦道比喻為一條貫通南北的河流,上游接壤是草根階層聚居的旺角碼頭、深水埗(醫局街),下游是充斥遊客、消費者的尖沙咀(包括「美麗都大廈」內的裁縫店)。葉輝公開 說過,他視這首詩為香港的「樂府」,意思大概是以實事實感為詩,好比漢樂府的「真」。

 

旺角與尖沙咀的區別,直至今日也很明顯。下面圖中,上圖爲今日旺角景象,下圖爲尖沙咀景象。



旺角


尖沙咀


故事中的主人翁是來自民間的「學師仔」,在尖沙咀美麗都大廈「幹四百小時粗活」,而老家在彌敦道以北的深水埗;他的戀人七姨也是在深水埗「釘珠片」的女工。他們的生活並不寬裕,卻在連繫南北的彌敦道上留下溫暖的光影。

 

不過,我認為這首詩不是漢樂府一類民間文學,反而類似杜甫和元稹、白居易的「新樂府」。這些新樂府詩的主旨是揭露民間疾苦,但視角和聲音還是出發自「唯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的士人。

 

葉輝雖然想化身為說故事的草根長者,但這首詩的終極關懷,卻是來自一位屬於知識階層的詩人。他所揭露的是城市風景與其間「地方感」的變遷;「一九六一年」的地標和感覺,從活生生的「伊士曼」,褪色成記憶中的「黑白」。詩中沒有大聲的控訴,而是有節制的感懷——熟悉的風光如汨汨不息的流水般逝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畫夜」的意象,貫串整個詩篇。


在地方風景上,彌敦道綿綿延伸如河道的上下游;詩中人物在這裏游走流動。彌敦道之悠長,就如詩中長者的感慨——「一世人流流長」,而詩人的感慨更是「逝水年華」,以及「地方」的失落:尖沙咀再找不到象徵動態人生的「火車站」,遺下「如墓」、「如牆」的感覺。

 


抒情的救贖


相對於華蓋〈彌敦道抒情〉的「陌生化」觀感,鯨鯨〈彌敦道〉帶來了「歷史化」的向度。


鯨鯨詩中同樣鋪陳了「城市香港」的種種物象:大廈、霓虹燈、餐廳、電影院、酒樓……;但這些資本主義經濟與商品文化構築的社會空間,卻未有完全阻斷了傳統的倫理與秩序:草根人物以應天命的辛勤工作、傳統樸素的師徒關係、繾綣而含蓄的愛情生活——這是個「有情的世界」。


然而,我們必須清楚記得,這個世界,是一個回憶中的世界,是二十一世紀的一位長者回望的「過去」;換句話說:這世界其實浮游於「伊士曼的一九六一」與「黑白的一九六一」之間。

 

河流是〈彌敦道〉一詩的中心意象。鯨鯨把彌敦道化為一個袤廣開闊的上下游空間;詩中的「他」出入於尖沙咀與深水埗,就好像往返於城與鄉、繁華與樸素、物質與情感之間。在2001年的當下,隨著城市發展、交通便捷,彌敦道的空間感當然大幅度縮減了。再者,更龐大的資本力量也改寫了彌敦道的風景,過去的地方商品文化被全球化、均質化的商業力量摧毀,生活漸漸失去「在地」的質性,好比走入墳墓之中;這是詩中的年長者「他」,也是鯨鯨/葉輝的代言人的感傷與嘆喟之由。

 


葉輝(1952年-)

本名葉德輝,尚有筆名葉彤、方川介、鯨鯨等,廣西合浦人,生於香港。曾任職記者、翻譯、編輯、報社社長,業餘從事現代詩、散文、小說、文學評論寫作,1970年代參與創辦《羅盤》詩刊,並參與《大拇指》、《秋螢詩刊》、《詩潮》、《文學世紀》及《小說風》的編輯工作。現為香港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顧問、香港浸會大學宗教哲學系顧問及文學雜誌《字花》顧問,以及商台「光明頂」嘉賓主持、港台《開卷樂》主持。


處於這個「地方感」散失的危機之中,葉輝一代的香港人,固無所逃於天地間,唯其尚可憑依的力量,正是能把「過去」留住的「情感記憶」。葉輝對「時間」和「記憶」總有許多迷思和迷戀。他在內地出版的《昧旦書》加上副題:「關於時間、記憶和離別」,書中有一篇〈在同一條河裏洗N次腳〉,引用了墨西哥詩人帕斯(OctavioPaz, 1914–1998)的詩句:

 


The river that runs by

is always

running back

 


葉輝接著說:

 

        三言兩語,教逝水倒流,教一個血肉之軀出生入死,是的裏面是有一種創造性的時間呢。

 

這個體會,就是〈彌敦道〉詩的:「聽他細說黑白的彌敦道/倒流著伊士曼的一九六一/不捨晝夜的逝水年華」。在2001年,詩中的長者隨著倒流的逝水回到過去。這倒流之水洋溢溫情,把記憶中的世界打造成「有情的天地」;而這個記憶中的過去,其實是「現實」的一種延伸。

 

葉輝在〈在同一條河裏洗N次腳〉中又引用普魯斯特(MarcelProust,1871–1922)之說:

 

        我們所說的現實,就是同時存在於我們周圍的那些感覺和記憶之間的一種關係⋯⋯這是一種獨特的關係,作家只有發現它,才有可能用語言把兩種不同的存在永遠地聯結在一起。

 

葉輝在討論「消失的美學」時又說:

 

        記憶乃是更深刻更複雜的一種現象,意味著「內在化」和「強化」,意味著我們以往生活的一切因素的互相滲透。往事在記憶裏與人的「現在時態」接通,從而獲得新生。

 

可以說,葉輝以今日「地方感」消失的憂傷,與可供「抒情」的過去接通;而「地方感」透過向往昔「抒情」以建立起歷史的維度,從而死而復生。故所以「抒情」成了「現代」種種遺失與消亡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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