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家族小故事、國家大歷史:熊景明《長輩的故事》
說起雲南,首先讓人聯想到的大概是奇美的自然風光,那裏是很多都市人心心念念的旅行目的地。不那麼廣為人知的是,在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雲南也佔據了重要的位置:在晚清時期雲南就派出公費生到西方、日本留學,中國第一座水力發電廠、第二座飛機場和城市自來水廠都是在昆明建成的⋯⋯
雖然地處邊疆卻絕不是蠻荒之地,既有秀麗山川又在維新的大潮中名列前茅,雲南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地方。我們最近出版的新書《長輩的故事》,講的就是雲南人的故事。
《長輩的故事——滇池百年家族往事》
熊景明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21
作者熊景明女士,1943年出生於昆明,1979年移民香港。1988–2007年,她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主持工作,參與過多項中國大陸的農村扶貧項目,也編撰了好幾本中國研究論文集。近年來,熊老師致力於民間歷史的推廣和資料收集,也寫下了她自己的民間歷史,就是這本《長輩的故事》。
熊老師的曾祖父熊廷權是晚清進士,當過麗江知府,勤政愛民,祖父熊光琦思想新派,支持政改,在民國時期做過十幾年的縣長,外祖父蘇滌新是雲南第一代留日學生,父親熊蘊石是工程師,參與修建滇緬公路。這些大大小小的人物,經歷和見證了近現代中國的歷史變遷,從這本家族的「小歷史」中也就可以看到國家的「大歷史」。
熊老師寫她的真實經歷和真情實感,驚心動魄的往事也敘述得波瀾不驚,自有動人的力量,作家王鼎鈞就說這本書「寫傳統與革命的衝突,舉重若輕;寫母親多詩筆,寫父親多史筆。」陳方正教授說書中的大小故事和新舊歷史「錯綜交織成中華民族上世紀的一幅縮影」。林達認為,好的回憶錄應有的歷史感、判斷力、紀錄史實的責任心、對文字的掌控,還有幽默感,這本書都具備了。
1938年熊家四代合影:中間扶著拐杖的老者和男童是作者的曾祖父熊廷權和她的哥哥,左一是母親蘇爾端,照片為作者父親所攝
熊老師和母親感情極深,她的母親有心臟病,長年臥床,母女之間的美好回憶也因此變得特別珍貴,今天的推送就和大家分享本書第一章「母親和我」的節選。熊老師的母親曾經和人戲言這個女兒皮膚不好,她就用母親常說的「父母養其身,自己長其志」來反駁:「『父母長其身』,不關我的事。」多年後驀然回首,她才發現「志」也未必是自己所長,她品性上的優點主要都來自父母,尤其是她的母親。
作者與母親
替母親「扳本」
節選自《長輩的故事》頁38–42
碰到引我入勝的書,我常拿給母親看。她讀罷《居里夫人傳》,最津津樂道的是居里夫人曾跳了一整夜舞,磨穿一雙鞋底,以此教訓我不可只勞而無娛。另一個母親喜歡引用的例子,是不願片刻休息的俄國作家萊蒙托夫。友人評論他道:此人似乎知道他的有生之年將何其短暫,是故一分一秒都不願虛度。母親警告我說:「看你一雙手抓十條鱔魚,一分鐘也不歇,我怕你也是在趕命。」母親的話其實包括着許多樸素的真理,但我聽不進去,只相信學校裏教的、書本上說的,從小母親就笑我「將老師的話當聖旨」。
我念中學、大學的時代,認為虛度光陰相當於犯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雲南大學坐落在翠湖公園邊,上大學的五年中,只有一次三八婦女節和同學一道去公園玩過。放寒暑假,第一天的重要任務便是定一個嚴格的作息時間表,雖然做不到,但從不敢「放縱」自己去消閒。其實那時亂七八糟看了許多書,不求甚解,如魯迅形容的,讓各國馬隊在頭腦中踏上一遍,得益甚少,唯一的收穫大概是多少訓練出一點自制與自律。
母親失去健康,體會到人生沒有甚麼比此更可貴。她最不喜歡我晚間準備考試不按時睡覺。「一百分有甚麼用?」「考第一名為甚麼?」是她常掛在嘴邊的話。
作者與病中臥床的母親
母親極少板起面孔斥責我,我不依規勸時,她也只是嘆氣。我有個同學代濟敏,是溫良恭儉讓的化身。我們曾一道在鄉下同住半年,例如我說:「代濟敏,我們去廁所好嗎?」(廁所在村子另一頭)「好的。」「還是不去了罷?」「好的。」「我又想去了。」「好的。」我回來告訴媽媽,不如我們學代濟敏一般彼此千依百順。晚間我看書過了鐘點,媽媽說:「妹妹,關燈睡覺!」
「好的。媽媽,我再看一下可不可以?」
「好的。你看一會就睡吧!」
「好的。我還要再看一陣。」
結果還是學不成,兩人大笑一通。母親在和我擺家常、聊閒話時,常把她為人處世的信條掛在嘴邊,例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吃得虧,在一堆」,「一句好話暖三冬」,「與人為善」。當然影響她的子女的不止於她說了甚麼,而是她一生實踐了這些信念。
母親認為講謊話是小孩子最大的罪過。我今生記得被罰過一次就因講謊話,遭母親重重的訓斥,被關到後花園中。那時約四五歲,我坐在草地上哭飽、哭夠,走到住在後門的表姨婆家。老人家拿出零食來招待這個小可憐,並牽我回家向母親賠罪。講一點於他人無害的假話是不是優點,我不敢說,但確實因為開不了口編誑話,後來帶給我許多麻煩。到上大學以及工作、參加政治學習小組討論,聽旁人不費吹灰之力編大話,我自慚無能,如坐針氈。來到香港這個無須用謊言護身之地,對我是巨大的解放。
並非從未講過謊話,有兩次經驗至今記憶猶新。我的乾爹黃湛有個弟弟,我們叫八叔,一表人才,傾倒眾小姐,我的表姨是其中之一。我也喜歡八叔,當然沒有性別的含義,主要因為聽見他對媽媽說:「嫂嫂,小孩子喜歡吃甚麼,就表示他們的身體需要甚麼。」太美了!雖然媽媽沒聽進去,我倒愛上這條理論,信奉至今,自己的孩子也沾光不少。八叔說他未來媳婦的標準便是我母親。為了實踐理想,他開始去追求六姨。表姨和我們同院住,每星期我從外婆家回來,她就叫我去到她房中,先酬勞一點好吃的,接着就問我有沒有聽見八叔對六姨說甚麼。小孩子哪裏聽得到別人的情話?但一週復一週,次次被她款待而無所回報,無功受祿的愧怍令我難以忍受,於是對她說:「我聽見八叔說要買一支領針送六姨,問她喜歡甚麼樣的。」永遠不要派小孩去打探有關你意中人的情報,連最誠實的小孩也不可靠。
1946年的全家福,前排中間為作者
另一次難忘的經歷,我連當時的場景、教室的桌椅、老師的表情都不會忘記。那年我有八歲,虛歲已九歲。老師要我報歲數時弄不清虛實,就報了九歲,被選為班上十個紅領巾之一。參加了莊嚴的入隊儀式,才知道實歲九歲才夠資格,這一個無心之過很令我擔心。不久少先隊開會,要輪流講自己戴上紅領巾有甚麼進步。別人講甚麼我一概聽不見,只忙於腦中上下求索,去求證紅領巾除了讓我覺得比沒有入隊的人光榮外還有甚麼?輪到我時,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讓我編造說:「媽媽叫我洗碗,我不肯洗,低下頭看見紅領巾,覺得自己是少先隊員,應幫媽媽做事,我就去洗碗了。」教育令兒童失去真誠的,這僅是一例。
母親和我其實有許多性格迥異之處,有時代的分別,也有女兒對母親性格的異化。母親是纖纖作細步的斯文女子,我是大跑大跳的野丫頭。有一次我翻出媽媽的一件旗袍穿上,非常合身。高興地跑到她房間讓她看看,急匆匆跨出幾步便聽到「嚓」一聲,旗袍衩口被我的大動作撕開。我們曾住在宿舍的三樓,沿長長的外走廊上住有十家人,媽媽說我上樓她一定聽得出來,因為我從來是跑上來而不是走上來。此刻想起來,也想到終日躺在床上的媽媽,靜聽着戶外動靜,盼望兒女歸來。
媽媽太多憂慮與牽掛,不時悔不當初這般那般,事事必求做到最好。大概為了安慰她,「不怕」兩字變成我的口頭禪。尤其文革當中,聽見我自己一天不知說多少遍「不怕」,連我也好笑。人的性格幾乎是不能開導的。托爾斯泰說「疾病和後悔是人生的兩大痛苦」,母親受夠痛苦的一生,隨時提醒我要避開兩個討命鬼。母親和我最相似的是我們固執於自己的行為準則,不願違心去屈從,但又不與人怒目相對,儘量維持和諧。父親說:「你和你媽一樣,不肯做的事就『軟頂着』。」
母親常說「父母養其身,自己長其志」,她很清楚所處的時代給女人帶來的局限,生了大哥後就一直說要生個女兒「扳扳本」,意思是爭口氣。我生下來,臉上一大塊胎記,又憨傻十足,母親的願望傳為笑談。大人笑我傻時就說:「你媽說要生女兒替她扳本呢!」稍後長大,也算漸漸不太難看了,逢人曲意討歡心說她的女兒好看,母親就添一句:「她皮膚一點不好。」我有時插嘴道:「『父母長其身』,不關我的事。」但還是覺得很尷尬。日前翻大學時的日記,不止一處說要努力,要為母親爭氣。好生奇怪,原來求學時代上進的根源不是共產主義理想,不是當時受的英雄教育,而是我母親。「自己長其志」也不儘然,我僅有的一點好德性都來自父母,尤其是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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