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我比張愛玲好商量
電影《第一爐香》並不是許鞍華與王安憶的第一次合作,2009年許鞍華的話劇處女作,正是由王安憶改編的《金鎖記》。
許鞍華版話劇《金鎖記》海報
《金鎖記》上映之前,王安憶在香港嶺南大學做了一次演講,談到「張愛玲之於我」:與張愛玲的緣起、和張愛玲的異同、對《色·戒》的不解、對《金鎖記》的欣賞和改編⋯⋯
時隔十二年之後,在《第一爐香》引起熱議之時,重讀這篇文章,或許會對王安憶、對張愛玲、對王安憶眼中的張愛玲都有更多角度的理解。
對於同在上海的女作家,張愛玲「似乎變成了一個陰影」,「巨大的壓力」。因此每次被例行問到和張愛玲的關係,王安憶總是斷然否認。在今天推送的節選中,王安憶坦言自己與張愛玲的三點不同。
演講全文收錄於我們出版的《零度看張:重構張愛玲》(沈雙主編)。
梁文道、王安憶、也斯、孫甘露、止庵、 黃子平等「張迷」
將張愛玲回歸零度,發掘她文字中被遮蔽的世界和風景
零度看張:重構張愛玲
沈雙 主編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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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張愛玲的不同
節選自王安憶〈張愛玲之於我〉
標題為編者所加
因為有了這樣的巧合,或者說是命運,我就會經常被問到和張愛玲的關係,受張愛玲甚麼影響?遇到這樣的問題我通常是拒絕的態度,因為張愛玲似乎變成了一個陰影,尤其是我們同在上海的女作家,似乎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我不喜歡張愛玲,我對她沒感覺。幾乎是不可以的,有誰能逃離開張愛玲的籠罩,另有天地?這對我們造成一個壓力,而且是巨大的壓力。所以當有人提問這樣的問題時,我總是斷然地否定。
我有很多否定的理由,第一個理由是我和她的世界觀不一樣,張愛玲是冷眼看世界,我是熱眼看世界。這次《金鎖記》上演香港,海報上有句話是從張愛玲的某篇散文裏截取出來的,叫做「最壞的時代做最壞的事情」,我看的時候不由地心驚,我覺得這句話選得很好,是能代表張愛玲對世界的看法,但我肯定不是這樣看世界的。首先我不像張愛玲對時代那麼絕望,我比她命好一點。她正好是生活在一個末世,時代轉換的一個,不只一個,甚至幾個關頭。我有時候也在想其實我也經歷了很多歷史的轉換關頭,為甚麼我沒有像她那樣感覺受傷,難以適應呢?可能是我們比較皮實,或者是我們缺乏根基深厚的文化教養,所以我們轉換輕鬆,這讓我們變成一種沒有背景的動物。我們能夠適應各種轉換,不像那個時代的人,像張愛玲,她所認同的時代社會都有着唯一性,也是因為那時代與社會還具備一定的連貫性,她才能將根子植得很深,很堅固,於是,便很難拔出來,轉換變得非常艱難。我們則生活在一個節奏已經打亂的歷史過程中,或者說是一個新時代,土壤還沒有積澱到一定厚度,植被也比較瘠薄,拔起來,再栽下去,不那麼痛苦,所以我就不認為我們的時代是多麼壞。在文革中當然是境遇不好,不能受教育,離鄉背井,前途茫茫,可是那時有青春頂在那,年輕,甚麼都不怕,所以也不覺得那時候多麼壞。到了現在青春度過了,不過好像還有點成績,也頂在那。也可能是性格的緣故,我比較容易妥協吧,總是能在不好的情形下看到好的東西,我是比較樂觀主義的,也可以說是犬儒主義,所以首先我並不認為這個時代有多麼不好,對於我來說還算可以─而且我想每個人注定要在某個現實裏生活,在某個時代生活,所有的藝術家對所有的時代都是不感興趣的,可你必須在某個時代生活,我就順從,在哪裏就在哪裏好了。我會順應我所在的環境,我比張愛玲好商量。張愛玲是一種不太能變通的性格,而我比她好商量。我對我的時代沒有那麼不滿意,沒有那麼多意見。雖然我也有意見,但我的意見是在任何時代都會有的,我對我的時代還有一定的滿意。
《金鎖記》海報
其次,我也不認為時代可以讓人做最壞的事情。是時代總是能看出很多毛病來,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生活,這個社會根據一個你我都看不見的規律在行走,這個過程中一定是在傷害很多事情,傷害很多感情,可是在受傷害的同時我們不是也在得到一些東西,得到一些補償嘛?補償給我們的人也許是我們根本就不認識的人,所以大家也不都是在做最壞的事情。有時候朋友在一起聊天,談到這個時代的不好,又是貪污腐敗,又是環境惡劣,又是恐怖分子,很多人都在做壞事情,那我就說至少我沒有做壞事情,你也沒有,他也沒有,那就不能說每個人都在做。我和張愛玲在意識形態上是不一樣的,她是絕望的,而我總是能看到一些縫隙,可以喘口氣。也許正是這一點說明我和她還是有差距。張愛玲她勇敢,她敢於往最最虛無看,而我比較軟弱,我不願意把事情推到那麼極端的地步,我希望自己能處身得舒服一些。比如說我很喜歡香港,這個城市對我有一種治療的作用,一到香港會變得很有物欲,我本人不是一個很有物欲的人,完全沒有物欲是不好的,很容易走到虛無主義。我有時候會覺得人生也蠻渺茫的,可是到香港一看,那麼多的商品,那麼多的人,那麼多人在積極生活,你想沉淪都沉淪不下去。你會生出物欲,這正好可以治療我們的虛無主義。像張愛玲她永遠是往絕路上看的,我覺得她真的很不容易,是蘇青還是張愛玲曾說過生活在人家的時代就好像寄人籬下,這就是她和時代的關係吧。張愛玲就是這樣尖銳地看待她與周遭一切的關係,人和背景,人和環境,人和人,性別之間,長幼之間,權利者和弱者之間,關係都非常緊張。我不是那麼尖銳的性格,所以日子比她好過一些。但從藝術創造力來說也許會損失思想的銳度吧。當然我對她還是有些不滿,我覺得張愛玲的虛無有些簡單。她總是一句話就概括了,她說「人生總是在走向下坡路」。我覺得這太簡單,因為你至少要告訴我們些理由,當然,她的故事都有邏輯上的合理性,但都是個別的小邏輯,在這些情節背後的大邏輯,她便以「人生總是在走下坡路」來作了總結。而魯迅就不同了。魯迅的虛無世界裏有更大的邏輯、更大的理由,比如民族性、國家、制度、理想、信仰,聽起來似乎是大而無當,但其實是要對「走下坡路」的人生負責,張愛玲則推諉了責任。魯迅是一定要找到虛無的理由,而且是要給大家解釋,證明給大家看的,雖然這些解釋不能作答案。魯迅看到民族的衰亡,看到不公平、不平等,看到民眾的不覺醒,他覺得這都是虛無的理由,也可能當這一切都解決了的以後,又拓開一個虛無天地,虛無就像一個宇宙黑洞,但魯迅還是比張愛玲走得遠。我不以為張愛玲走到魯迅這一步。他們都是不同程度的虛無,都有勇氣抵達思想的黑暗處,但遠和近是不一樣的,是深刻和膚淺的差別。而我們這些人都比較軟弱,一旦發現面臨空虛就馬上用物欲來拯救自己了,不讓自己掉到黑暗的深淵裏去。這是我和她世界觀的不同,我確實要比她樂觀,對這個世界不那麼失望吧。其實對世界不失望也是為了拯救自己,不想讓自己心情那麼壞。
許鞍華與王安憶
再有一點區別就是我和張愛玲畢竟在不同的背景下生活。人們把我和她放在一起,我想有可能是我的《長恨歌》第一卷裏寫了上海的四十年代,這一時期在我的《長恨歌》裏本來是個引子,為後來的故事做一個鋪墊。我對四十年代沒有感性的認識,都是從書本上或者是通過一些訪談得來的材料,這一卷應該講是很不感性的,不夠生動。但很奇怪恰恰是這一卷喚起人們的好感,引起人們的興趣,因為它正好和人們對三十四十年代的上海想像聯繫到一起了—女孩子總是漂亮的,漂亮的她總是有幻想的,幻想做一個明星,做不了明星做封面女郎也可以,做了封面女郎總是要被金屋藏嬌,養她的男人總是要死於非命,這些情節其實都是想當然的。上海有個小說家叫陳村,很可惜他現在不太寫了,他曾經寫過非常好的小說,他很懂小說,他和我說你第一卷寫得最差,在你第一卷裏都是想當然的事情,沒有一點意料之外,到了第二、第三卷才好起來。他這個看法是很讓我服氣的,很尖銳。也正是因為這一卷的故事,我臆想出來的上海的故事,把我和張愛玲聯繫到一起。人們以為我和張愛玲面對同樣的題材,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對我來講那是個虛擬的時間段,對張愛玲卻有着切膚的痛處。如果非要如此聯繫的話,那麼我想應該是我與張愛玲是相繼面對這一題材,是以先後順序為關係。就是說,我寫的正好是張愛玲離開之後的上海,張愛玲離開了,似乎我在做一個續寫。但我還是想說我和她所寫不是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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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紹銘 著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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