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私募之王」單偉建，講述一場不可能的交易背後的全內幕

Original 港中大出版社不激不随

私市股權投資（private equity，又名「私募基金」），在各大經濟體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在美國，私市股權投資控股的企業，數量是上市公司的兩倍多。在中國，據報道，截止到今年8月，私市股權行業資產規模約為1.4萬億美元，高達GDP總量的8.9%。

私市股權投資如此重要，它的真面目卻長期不為人知。《財富》雜誌譽為「中國私募之王」的單偉建在他的新書《金錢攻略》中，從親歷者的角度，破天荒地首次揭秘了私市股權投資運作全過程。他在書中所講的故事，真實細膩地呈現了亞洲金融史上一場里程碑式的傳奇交易。這本書不僅僅是單偉建對一次重要收購的複盤和個人談判藝術的總結，也體現了併購投資過程中資本、政治、文化等多重因素的動態博弈。

單偉建，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經濟學博士，現任太盟投資集團（PAG）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曾在沃頓商學院任教，擔任過摩根大通董事總經理、德州太平洋集團（TPG）資深合夥人、TPG亞洲聯席執行合夥人。其回憶錄《走出戈壁：我的中美故事》獲選英國《金融時報》「2019年十大好書」

1997至1998年，金融危機席捲亞洲，曾名列「亞洲四小龍」的韓國爆發金融風暴，大財團和銀行紛紛倒閉。在這樣的背景下，單偉建率領美國新橋投資公司團隊與韓國政府展開了馬拉松式的艱辛談判，成功獲得韓國第一銀行的控制權，使其扭虧為盈、起死回生，五年後以數倍價格售出。這次交易是韓國歷史上首次將一家全國性銀行的控制權賣給外資，也開啓了危機後全國銀行和金融體系的改革。

單偉建談《金錢攻略》

金錢攻略

韓國第一銀行重生內幕

單偉建著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21/12

劉明康劉遵義常振明歐冠昇

朱民李小加和廣北竺稼胡祖六

海聞張化橋黃裕舜錢穎一謝清海

共同推薦

今天的推送就和大家分享本書第13章〈一鼓作氣〉的節選：1999年12月22日，單偉建和韓國政府的磋商已進行一年多，終於到了要簽訂協議的時候，可雙方的律師都不堪重負，想要撂挑子。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單偉建為了解決問題，居然使出一個匪夷所思的險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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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之時的非常之舉

單偉建

節選自《金錢攻略》頁268–273

標題為編者所加

12月22日，到了晚餐時間，以林瑟為首的我方律師、代表政府方的尹律師、存保公司的金東日和我一起，召開了一次會議。律師們說，他們頂不住了，需要睡覺，要在明早之前把所有事情做完是不可能的。林瑟說，為什麼一定要在12月23日簽署協議？明明做不到，為什麼還要堅持？他建議休工，大家都回家過節，節後再回來完成工作。

律師要撂挑子了，怎麼辦？我覺得左右為難。毫無疑問，律師們已經達到甚至超過了生理和心理極限，確實難以為繼了。我早就下決心不在漢城過第二個聖誕節。其實在哪裏過節並不重要，我最擔心的是，如果現在停下來，要到新年後才能復工，俗話說夜長夢多，間隔這麼長時間，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已經鎖定的交易也可能得而復失。這種風險是我們無法承受的。

最終協議由三份主要文件組成，其中最重要的大概就是政府的《援助協議》了。政府對第一銀行支持的詳細安排都體現在這個協議當中，但就是這個協議的文本離完成還差得很遠。我提議，明天可以先把已經完成的文件都簽了，剩下的留到假期過後再完成。這樣，雙方至少可以簽訂一個或兩個最終協議文件，從而鎖定交易。

林瑟不同意，他說這個要不得。他認為如果簽署部分而非全部文件，我們將承擔重大風險。因為如果未簽署的文件無法完成，一切前功盡棄。潘德邦一直和律師們一起看文件，也同意林瑟的觀點。我舉棋不定，只是想一定要把對方鎖住，哪怕簽署了一個最終文件，對方也很難再改變主意。當然所有文件一起簽署最好，但不得已而求其次，哪怕簽一個也好。

當時的漫畫將第一銀行描繪成嫁不出去的醜女，右邊正在走開的男子是新橋，心想「她和照片一點都不像……」。左邊女子的對話是：「為了盡快把她嫁出去，他們給她做了整容手術……」「聽說還要再花3萬億韓幣才能整完。」

那天晚上我、陳煥彪已經約好和新行長堀江先生一起吃晚飯，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本來我計劃在第二天簽字儀式上把他正式介紹給記者，這頓晚飯就是為明天的活動做準備。我剛剛走進酒店的日本餐廳，電話鈴響了。來電的是同事史蒂夫．林。他說有急事，存保的金東日和律師們要我立即去商務中心見面。

金東日聽說律師要罷工，比我更著急。我之前不知道的是，金監會和財經部已經事先批准明天要簽署的文件，而且已經把我起草的雙方聯合公告的新聞稿提前透露給媒體。金東日說，簽約必須如期發生，否則政府的信譽和顏面掃地，這絕對不可。但是他緊急找我的直接原因是手頭上的幾頁紙。這是新橋聘請的公關公司愛德曼撰寫的一份新聞稿，否認雙方將在明天舉行最終協議的簽署儀式。他以為這個新聞稿是我授意的，我很快瀏覽了一遍，把稿子扔到桌子上，斬釘截鐵地說：「這根本不是我的主意，我對此一無所知，也不會用它。」

他多少安心了一些。但我們都意識到自己所處的進退維谷的境地，如果律師罷工，文件完成不了，明天還是簽不了字，我們乾著急也沒用。我建議散會，各自思考一下怎麼辦。

林瑟律師堅持認為不可能在明天完成文件的準備工作。最大的瓶頸是存保公司的法律團隊。我方共有7位律師，4位來自美國佳利，3位來自金張事務所；對方只有3位，廣場律所的李律師加上偉凱的尹律師和菲利普·吉利根。我方的律師還可以輪流打個瞌睡，但對方人手不足，一刻都不能停下。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他們甚至還沒有看《政府援助協議》的文稿。更糟糕的是，尹律師是對方的牽頭律師，但他從11月23日起去度蜜月了，剛剛回來幾天。由於他幾個星期沒有參加會議，所以對討論的內容和結論一無所知；現在要形成文件了，他要從頭瞭解，不是幫忙，而是拖了後腿。

我請朴炳茂和我出去走走。我問他有什麼好主意，他說和我一樣，擔心如果明天簽不了約，交易仍有破裂的風險。但他也同意林瑟的意見，如果只簽署部分文件，萬一最終交易失敗，政府可能會歸罪於我們。我說如果明天不能簽約，政府也會歸咎於我們，因為就坐實了剛才金東日懷疑是我授意公關公司起草否認明日簽約的新聞稿，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和他邊走邊談，突然一個大膽的想法闖入我的腦海。既然對方人手不足，而且對《政府援助協議》應有的內容不甚清楚，我們是否可以把朴炳茂借給對方呢？在一般情況下，我的想法是荒謬的，律師要避免利益衝突，哪能換邊站呢？尤其現在如此關鍵，他要是過去，就成了那邊的領頭律師，他的屁股到底坐在哪邊？會不會被誤會成黃鼠狼給雞拜年？從我方的角度看，他對我們的想法知根知底，坐到了那一邊，把我們出賣了怎麼辦？

1999年12月，偉凱律師事務所的菲利普·吉利根（前左）、金張律師事務所的朴炳茂（前右）與韓國存款保險公司團隊（後方）在漢城新羅酒店商務中心

但是非常之時，只能有非常之舉。

朴炳茂聽了我的想法，並沒有表示震驚。思考了一下之後，他說如果雙方負責人都同意的話，他沒有意見。

我想金東日可能會考慮這個不同尋常的想法。倒不是因為他走投無路了，而是因為我知道他信任朴律師，也信任金張事務所。雖然他們為新橋所聘，但是損害國家利益的事情他們絕對不會做，我們也不希望他們做。而且經過這麼長時間的交往，大家都知道朴非常專業，法律知識淵博，眼光犀利，腦子快。談判早已完成，現在律師所作的，不過是把雙方的共識準確地反映到文件中，所以應該沒有利益衝突的問題。

我把林瑟、陳煥彪和潘德邦召集到一起，告之我的想法。林瑟認為我瘋了，可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陳和潘也認為這個想法很瘋狂，但可能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這是個重大決策，草率不得，我說我還要再思考一下。

我和朴律師一起回到了日式餐廳。堀江已經吃完飯，還在等我。我向他解釋面臨的困境，請他原諒我不能陪他，我必須處理當務之急。堀江理解，隨即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苦苦思索，到底該不該走這步險棋？如果走了，還是解決不了問題，怎麼辦？我緊張得要命，順手從金張律所的馬克．魯賓斯坦（Marc Rubinstein）那裏拿了一根香煙。我不吸煙，但聞聞煙草好像能夠平息一下緊張情緒。聞到煙草的氣味，我會想起父親，他抽煙，所以我小的時候，習慣了煙草的味道。我讓朴不要跟我說話，

我要靜靜地思考。朴說他出去抽根煙，但再也沒回來，把我一個人留在餐廳裏。

我點了一份牛排。但在服務員去廚房下單之前，我又把他叫了回來，告訴他給我來兩份。他看我的眼神充滿了驚訝，大概沒有人會一頓吃兩份牛排。我一邊吃一邊想，牛排吃完了，我也下了決心。之後我回到商務中心，找到金東日，把我的想法對他講了。我告訴他，在與金監會談判《條款書》的時候，李主席很信任金張的律師，很多談判都是朴律師在雙方之間當橋樑而完成的。金東日充滿懷疑地看了看我，然後走開了。他最終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反對。但很快，朴就默默地開始幫對方的律師工作了。

凌晨1點左右，出乎我的意料，韓國產業銀行的一位姓康的先生來酒店拜訪我。他想要和新橋簽署一份美元兌換韓幣的遠期合約，因為要完成這筆交易，我們需要把美元兌換成韓幣。他可能聽到了明天簽約的消息，想捷足先登拉生意。他提出按照1122:1的遠期匯率將美元兌換成韓幣，我拒絕了。但對他竟然在凌晨1點跑到客人的酒店來拉生意，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敬業和膽量，尤其考慮到他是一家國有銀行的員工。

12月23日凌晨2點左右，我已經無事可做，就回到酒店房間，抓緊時間睡一會。凌晨5點左右我醒了，起來處理和軟銀的合同。不一會兒，潘德邦打來電話，說金東日找我。

下樓來到商務中心的會議室，我驚喜地發現律師們在過去幾個小時內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現在大家都認為文件可以在上午9點前準備就緒。我覺得他們太樂觀了，但我相信在當天完成已經沒有懸念，把朴律師借給對方果然收到奇效。勝利在望，大家都像衝刺一樣埋頭苦幹。此時，有幾位律師已經連續三個晚上沒休息，但一點都沒有鬆懈，其堅韌和剛毅令人難以置信。

政府本來計劃於當天上午9點在韓國第一銀行的總部舉行簽約儀式，已經邀請了記者參加。但眼看9點完不成文件，金東日就想推遲記者招待會。我勸他不必，因為律師們隨時可能完工，我們誰都拿不準時間。媒體對協議的簽署期盼已久，不會介意再等待一會兒，給他們點懸念未嘗不可。

9點左右，雙方又開了一次會。昨晚律師起草文件的時候，又產生了幾個問題，但都不大，我和金東日輕而易舉就解決了。最後的一個問題關係到政府的認股權證。律師說韓國的法律不允許「赤裸」的權證，認股權必須和某種證券捆綁在一起。金東日提議第一銀行向政府發行一個零利息的債券，債券附帶認股權。這等於政府把一筆錢借給第一銀行，銀行不必付息，對於銀行當然是好事，所以我馬上同意了。

我從酒店的禮品店買了一部一次性相機，拍下了兩個團隊在完成最終文件的最後幾個小時裏一起工作的照片，他們衣冠不整，疲憊不堪。我認為這一刻值得紀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