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大公報》的改造 |「我到解放區,是來投效的」

2016-03-24 港中大出版社 → 不激不随

十九世紀三十年代以來,《大公報》無論從發行數量、聲譽及影響力而言,都可謂是中國報業的龍頭老大。這一家民辦的、標榜中立的報紙,實際上卻與國民黨走得很近,被稱作「小罵大幫忙」。在政局交迭的情況下,《大公報》如何自我改造成爲新的共和國領導下的報紙?


面臨着被停刊的風險,當時《大公報》的主編王芸生又如何抉擇?


今天的推送內容節選自《報人報國:中國新聞史的另一種讀法》,李金銓編,本文作者爲楊奎松。


楊奎松(1953- )

中共黨史專家,現任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北京大學歷史系兼職教授


誠心「投降」的以外收穫


王芸生貧苦出身,性格內向,不善於交際,但相當有才氣,也因此敏感而自傲。他能夠在《大公報》取得如此地位與名望,十分不易,自然會把《大公報》看成是自己安身立命之本。《大公報》如今眼看要毀在自己手裏,王精神上和心理上壓力之大,情感上之難以接受,可想而知。據身為《大公報》社評委員,同時也是中共地下黨員的李純青回憶,王芸生這段時間完全是一副病態,魂不守舍,整日裏長吁短歎,有時甚至連話都說不完整了。他總是一會兒自言自語,說:「國民黨完了!」一會兒又唉聲歎氣地冒出一句,說:「沒有出路了!」無論李純青怎麼勸解,包括提示他投向中共,他聽了都只是搖頭。他早已沒了自信,不相信共產黨會接受他,而是再三表示:「共產黨不會要我這樣的人。」

 

天津《進步日報》發刊之時,王芸生恰在出發北上之際。他應該是在得知了天津《大公報》要改名的消息後上的船。按照李純青的回憶,王芸生對天津《大公報》被改組並另立門戶一事深感擔心,不知道《大公報》其他各館是否均會落得同樣後果,因而曾要先行北上的李純青「到北平力爭存名」。他自己一路上也在考慮到解放區後如何爭取阻止天津《大公報》改名的問題。從同船北上的葉聖陶、宋雲彬和徐鑄成等人的日記與回憶的情況看,王芸生這時的心態應該還比較平穩。但是,進到解放區後,他馬上就感受到了很大的精神壓力。

 


王芸生(1901-1980)


王芸生在思想改造運動中做檢查時講過這段時間的思想感情。他說:我「剛到解放區的時候,是抗拒的」,因為在煙臺一登陸就看到了《進步日報》,思想感情上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心裏非常沮喪,知道阻止天津《大公報》改名來不及了。特別是讀了《人民日報》3月4日痛斥《大公報》一貫反動的文字後,過於敏感的他,甚至覺得同行的人立刻對他改變了態度,似乎看不起他了。到北平後,中共有關方面仍有意關閉《大公報》,對《大公報》的歷史自然頗多譴責,王「因對《大公報》所負的責任,必須交代,更感到痛苦與抗拒。」他內心裏自然忿忿不平,想:「既然叫我到解放區來,何必如此整我?」看到許多莫名其妙的人都被奉為貴賓,自己卻受到這種待遇,更感到「豈有此理」。為此,他甚至氣憤地向楊剛表示過「準備結束生命」的想法。


 

《進步日報》於1949年2月27日在解放後的天津創辦,是解放區第一家新創辦的民營報紙,前身爲天津《大公報》


據王芸生說,他是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後,才想通了的。他因此告訴李純青,自己對天津《大公報》改換門庭一事不再計較了。4月6日,在北平召開的新聞工作者座談會上,他已開始嘗試著用革命和人民的觀點來認識這一問題,強調一個新聞記者沒有騎牆的可能,不是站在人民和革命一邊,就是站在反人民反革命一邊。這之後,他狠著心告訴李說:我們應該把《大公報》獻給國家,獻給人民。「我想通了,不要《大公報》這個名稱了。我到解放區,是投誠來的。」

 

有了這種思想認識,王芸生很快就學著其他一些知識分子,寫了一篇三千多字的檢討自己的文章,充滿感慨地講述了他此行所受到的思想震動,並檢討了自己過去的種種錯誤。他主動去了一趟天津,去見了過去的同人,不僅不問天津報館財產歸屬等等的問題,還主動把自己的這篇自我批判的文章交給《進步日報》來發表。



《大公報》(1945年8月10日)

 

1949年4月10日,王芸生在《進步日報》上發表了這篇題為〈我到解放區來〉的文章。他一上來就強調了自己的貧苦出身,聲稱:「我是一行中的唯一的一個北方人。我是在這黃土層中生長出來的。我睡過土炕,吃過饃饃,卻難得想像到解放區如今這樣的情形。」這真是「中國自有歷史以來所未曾有過的新事物。」

 

有鑒於此,他沉痛地檢討自己的歷史,說:「我雖是出身於貧無立錐之地的苦孩子,且在五四之後投身過大革命的洪流,但基本上仍是走的舊知識分子的路,苦讀勤修,出人頭地。所謂『出人頭地』,就是在既成社會中向上爬。結果自己看看爬到反動的上層,沾染上渾身的小資產階級的氣習。在生活與意識上,脫離了人民大眾。」因此,我雖然時時想做一個好記者,因為離開了人民大眾的立場,即使有強烈的愛國心,也常常會被反動的統治階級所利用。他接受了《進步日報》同人宣言的觀點,也轉而指責了《大公報》的反動性。說:該報「既有官僚資本,主持人又甚接近反動的統治階級,其基本的屬性是反動的,實際上給反動的統治階級起了掩護作用。」身為這樣一個基本屬性反動的報紙的總編輯,他的結論也很自然,那就是:「我這次到解放區來⋯⋯乃是向革命的無產階級領導的中國新民主主義的人民陣營來投降」的。為此,他決心要拋棄掉包括「嬌生慣養養尊處優的舊習慣」和「從古老的聖經賢傳到近代資本主義哲學」等知識分子的各種「大包袱」,「誠心誠意的歸入新民主主義的人民陣營」,「一切重新學習,一切從頭幹起」。

 

據王芸生自己說,剛到北平時,因為范長江在進步記者會師會上提出,今天雖然是進步記者的會師,但仍應劃清敵我界限。他曾當場表示:「我來解放區是投效而來!」當時的想法是「良臣擇主而仕」,把自己視為諍臣策士。而寫這篇文章時,則改了「投效」這兩個字。為了要不要用「投降」兩個字,他說自己曾「冥思苦想多天」,這是他「把自己前半生所走過的曲折道路作了一番認真思考,懷著痛苦的心情與過去決裂,才產生的真正回到人民隊伍中來的真情實感。」也正是出於要與過去決裂的想法,王芸生破釜沉舟,不僅在中共解放區公開發表這一言論,而且還同意把文章發送給香港的《大公報》,在海外也公開發表了這一言論。



《大公報》上的香菸廣告(1947年8月6日) 


王芸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他的這篇言論及其將之公佈於海外的作法,因為態度誠懇、轉變徹底,竟然引起了中共領導人的重視。此文甚至和費孝通的檢討一起,被收入《自我批評實例》一書,成為「華僑學習」的必讀物。如此一來,要不要取消《大公報》的問題就再度被提了出來。鑒於上海佔領在即,要封閉的「反動」的中外報刊甚多,全面取消《大公報》又有礙中外觀瞻,毛澤東和周恩來改變了原來對《大公報》的處置意見。4月底,周恩來當面告訴王芸生:「《大公報》不必改名了,你隨軍南下,繼續主持上海《大公報》。《大公報》還是民間報紙,你們自己經營,我們不來。」

 

上海這時是中國最大的工商業和金融中心,也是中國擁有人口最多、文化生活最豐富的城市。其他城市,包括北平、天津等城市都只有幾家報紙,內中只有兩三家有歷史的大報,其餘多是些歷史短、發行少的小報,而上海僅計劃中必須要「消滅」的「反動文化陣地」就有59家,其中報紙就有18家,新聞處、通訊處還有4家,外埠報紙辦事處1家,刊物8家。報紙中發行在萬份以上,已查明背景,必須要封閉的,就有《新聞報》(有國民黨中宣部背景)、《申報》(有國民黨中宣部背景)、《中央日報》(國民黨中央機關報)、《益世報》(有軍統背景)、《和平日報》(有國民黨陸軍部背景)、《正言報》(有三青團背景)等,剩下的大報只有《大公報》和《文匯報》兩家了。如果把上海《大公報》也像對天津《大公報》一樣算成是有國民黨官僚資本背景而加以取締或改名的話,就只剩下《文匯報》一家真正私營的「民主報紙」了。這顯然不符合中共中央這時關於在大城市中除黨報外,「需要再辦一兩家或若干家非黨進步報紙,以聯繫更廣泛的社會各階層」的新聞報刊管理原則。尤其是上海《大公報》,不僅是上海發行數最大,而且也是全國發行數最大,因而影響最大的私營報紙,如果斷然取消或改名,對中共新政權的統戰影響和宣傳形象也不利。因此,王芸生及時的轉變和「投降」態度的宣示,正好適應和推動了中共對《大公報》政策的調整。


 
《大公報》(1949年10月1日)


1949年5月底,王芸生和楊剛等身著嶄新的解放軍軍裝,頭戴軍帽,隨解放軍三野部隊進入上海。楊剛以軍代表的身分入主《大公報》,按照接管天津《大公報》的方式,在報館內首先組織全館職工進行了政治學習和討論,批判過去辦報方針,灌輸革命的理念和為人民服務的思想。6月16日,在報請上海軍管會批准出刊後,仍為總編輯的王芸生在17日的《大公報》頭版顯著位置,發表了題為〈《大公報》新生宣言〉的長文。王芸生在文章中由衷地讚歎解放軍是「我們人民自己的軍隊」,稱讚中共的政府是「我們人民自己的政府」,宣稱上海的解放標誌著「國民黨匪幫的反動政權徹頭徹尾的滅亡,是全中國獲得新生,在這重大時刻,《大公報》也獲得了新生。」


報人報國:中國新聞史的另一種讀法

李金銓 編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3



▼  點擊下方「閱讀原文」查看購書頁面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