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空间恐惧、被害焦虑和缺席的共情
从上世纪 80 年代开始,就有不少地理学者从性别视角研究女性的性侵忧虑,并指出与“男造环境”之间的联系:现有的大量社会空间都是在男性主导的性别意识形态下生产出来的,忽视女性的需求,包括她们对人身安全的特别考量。
英国女性主义地理学家瑞秋·佩恩(Rachel Pain)认为,女性对性暴力的恐惧应该与更广泛的社会控制问题联系起来。这些恐惧根源在于,在社会空间的使用上,男女存在不对等的关系。近几年,女性遭受性侵害的案件频繁在社交媒体上发酵,无疑进一步加剧了女性群体的受害忧虑。
如果我们想要消除女性的受害焦虑,首先要让全社会尤其是男性,对女性的感受有更深的共情及理解,而非粗暴地将其归结为被害妄想症,或泛泛地强调女性做好自身防护。
我们找三位女性聊了聊,希望通过呈现她们的视角、感受和经历,探究日常生活里导致女性产生受害焦虑的复杂性因素:性骚扰、语言和肢体暴力以及男性凝视。
半个世纪之前,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曾在日记中写到:“我希望能睡到空地上、到西部旅行、在夜晚自由行走。”然而直到今天,这种在黑夜自由外出的愿望对于女性来说,似乎仍然是种奢望,太多过往案件在警示着女性黑夜的危险。但令淼淼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的危险甚至会发生在白天,发生在她每天都会走过的通勤路上。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坐着公交去上班。公交到站后,需要穿过一条小路,小路另一侧就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公园。路上人很少,我一边玩着手机一边走着,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短袖的中年男性。可能是白天的缘故,我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在我猛烈的回击下,这个中年男人试图逃跑。我一边扯住他的衣服,一边用自己的背包砸向他。他让我放开,并用言语威胁我说要报警,让警察把我抓到派出所里,随后用力一扯,挣脱了我抓住他的手。他在逃跑的同时还持续地用一些肮脏恶毒的话咒骂我。
那段时间,我一直随身带着《成为波伏娃》这本书。没想到,波伏娃不仅是我精神世界的力量,还能成为我现实世界里的武器。我愤怒地朝他追了过去,同时用这本书瞄准他的头狠狠砸了过去。我还想再追,想要抓住他,直到闻声赶来的环卫工人把我拦了下来。环卫工人觉得这样太危险了,打算找几个同事来安慰我,但那时早已筋疲力尽的我已经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恐惧、愤懑、委屈……几种极端又复杂的情绪同时萦绕在我心里,但我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直到今天,我依然需要一次又一次走过这条上班的必经之路,而这条路也在一次又一次提醒着我,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我是一个音乐专业的学生,因为喜欢独立音乐,就经常和朋友们约着一起去 live house 看演出。这次事件就是发生在我看一场上海 live 演出的时候。
前不久,一个我特别喜欢的乐队来上海巡演。我和朋友们突发奇想,希望尝试一下穿旗袍去看现场,感觉应该是一次非常有意思的体验。但是,这次体验却并未如我意料中那样,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整场演出非常精彩,大家也看得很开心。但就在即将散场时,一直站在我后侧的男生,似乎在触碰我的屁股,前后共计两次。我很难界定对方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背后的男生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似乎不像是个流氓惯犯。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如果是按照以往我设想过的回击方式,我应该立刻转身大声呵斥他的行为。但在那时,我犹豫了,内心泛起一种复杂的矛盾感。我想到这之前发生过的“清华学姐”事件,由于一场误会,造成了许多人对这位女生的围攻。
纠结了很久,我决定还是应该做点什么。我质问他,是不是碰到了我的屁股,然而对方却是一脸无辜的表情。我接着说,如果你碰了我,这种做法就是非常流氓的行为。但这个男生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我心里也明白,这样一句话其实没有任何杀伤力。
回家的路上,我反复回忆这件事情,感到越来越生气。在这条模糊的边界线上,你很难界定对方的行为是否属于侵犯,即使是在责问对方,也只能使用“是”或“否”这样的问题。即使我已经对这样的情况有所设想,但当它真实发生的时候,我依然缺乏迅速回击的勇气。
© 电影《爱乐之城》
我在武汉上大学,五一放假的时候,要坐地铁前往高铁站。因为地铁站距离学校不算很近,而且提着行李箱不太方便,我和同行的同学决定乘坐出租车前往。
站在校门口等了很久车还没到,我就给司机打了一个电话询问情况,然而司机操着一口口音浓厚的武汉方言,语气很不好地嘟囔了几句,还挂断了我们的电话。过了一会儿车终于到了,上车时,我特意跟司机确认了一下手机尾号是否为XXXX,但司机却并没有理会,而是一脚踩起油门开走了。
中途路上,这个司机突然开始骂骂咧咧,说着譬如“神经病”、“脑缺”这样的脏话,还有其他一些我听不懂的脏词,大意是在抱怨这个单子距离太远。对于司机的反应,我既错愕又生气,反问他:“如果嫌远为什么还要接这个单子呢?”没想到,这句话直接让司机爆发了。他说话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好几个分贝,回头向我们大声嚷嚷着:“我可以选择不接吗?不接扣我钱了怎么办……”
我和我的同学在惊恐之中迅速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再触发他更猛烈的情绪。而暗地里,我已经打开了约车软件,准备好随时按下警报键。如果按照平时的正确路线,在下个路口拐个弯只需要不到5分钟的时间就能够抵达地铁站了。但是司机却在路口直直的开了过去,那一刻我和同学的害怕达到了极点。
出于担心,同学战战兢兢地问了司机一句,为什么偏航了,不是应该拐弯吗?结果司机直接开始一边拍着方向盘,一边用非常难听的言辞咒骂我们:“你们管这么多干什么?只要能走到地铁站不就行了!”见状,我们更加不敢吭声。
我也曾试图按下警报键,但又担心如果按了,对方会不会受到什么警告或通知,导致他更加过激的举动。我一面担心那些案件里被拉到荒郊野外的情形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面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这种事情应该还离得很远。
时间似乎过得非常漫长,在担惊受怕之中,这辆车终于在一个我们从未到过的地铁站前停了下来。付完款后,我们立刻下了车,但那种恐惧感长时间包围着我们,一时无法缓解。事后,我在软件上举报了这个司机,而第二天客服只是给我们打了个电话询问情况,并以赔偿五元优惠券结束此次事件。但这个司机的五星好评却仍然屹立在他的个人页面上,且其他用户无法查看过往乘客对该司机的评价。
这件事发生前,我还无法理解“货拉拉”事件中的那位女性为何要如此冒险,最终导致了一场悲剧。但在经历这次事件之后,我完全理解了她的心情。我想,在那样的密不透风的恐惧之下,我也会采取与她相同的选择吧。
© 电影《十二夜》
最后。
我们在微博的评论及过往的读者群讨论中,搜集到了一些即使没有发生实际性的性骚扰行为,但仍然会让女性感到不舒服、不安全的时刻:
1.在不熟悉的关系下或非社交场合中,突然询问及打探个人隐私,比如:工作单位、家庭住址、恋爱状况等
“上门的修理工师父,突然询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还问我有没有对象要不要介绍。”
“一个没那么熟悉的男同事突然问我,你每天都是走XX路回家吗?”
2. 被开一些与安全性相关的“玩笑”
“之前住公司租的房子搬来一个男同事,夜晚我关自己房门时候反锁了,然后他就说反锁没啥用,这个锁很容易就弄开了。听到这话我毛骨悚然。”
“打车的时候,朋友要拍车牌号,司机突然问为什么要拍?”
“在地铁或是路边,会收到来自陌生人的‘隔空投送’,大多是一些黄图,感到莫名不适。”
3. 长时间或多次的被目光打量
“坐出租车的时候,发现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好几次。”
“坐在公园里,或是坐地铁的时候,总是被路过的男性一直盯着看。”
4. 在较为空旷或具有封闭性的空间内突然被人靠近
“坐在街边和朋友聊天,有个男生一直在对面看我们,过了一会儿还突然坐在我们旁边了。”
“坐电梯的时候,突然上来一个陌生男人站的和我很靠近。”
我们发现,在男权主导的社会规则和意识形态之下,女性的空间自主权被自然地剥夺了,加剧女性的被害焦虑,牺牲女性的个人权益。因此,若要消除或降低女性的安全焦虑,不应该只有一方在努力。
男性同样应该学会理解女性的恐惧情绪,并先从自身开始通过一些具体的行为为其减缓焦虑:
1.与女性保持一定的距离。
如:走夜路时不要走在女性身后,可以选择走在马路对面;在电梯、会议室、地铁站台等场合不要距离女性过近。
2.在拥挤的场所通过或者等待时,尽量将双手举过脖子,或者揣在口袋里,表明边界线,降低自己的威胁感。
3.如果在出于无意的情况下发现自己触碰到了女性的身体部位,主动道歉表明自己的无意。
4.“女孩子不要一个人出门 / 女孩子晚上尽量不出门 / 要保护好自己”的叮嘱非但不能缓解女性会面临的风险和焦虑,对女性遭受侵害的可能性收效甚微,反而会强化男权秩序对女性的压迫和控制,进一步侵蚀女性的生存空间。
5.不要盯着女性看、对女性评头论足、使用物化女性的语言、给女性打标签。
6.不要过多地占据公共空间,为女性留出一些空间。
如:不要岔开腿坐在座椅上、把手横在沙发靠背上;在公共场合,可以优先坐在男性边上。
7.当女性友人在表达安全焦虑时,不要认为是她想太多,而应该积极地询问安全情况,或主动提出一些友善的建议。
如:能不能找到同行人,是否需要陪伴同行,可以和自己打电话,需不需要接应等。
8.如非允许,不要在公共场合或有女性的群组里肆意开色情玩笑或发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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