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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科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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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 4 月,央行发布了一篇工作论文《关于我国人口转型的认识和应对之策》,文章末尾抛出的观点:“要重视理工科教育,东南亚国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引发了轩然大波,文理之争再次进入了公共视野。这并不是“文科”第一次被灵魂拷问:到底有啥用?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质疑的声音甩到文科和文科生的脸上。往往此时,文科的拥趸们只能弱弱地回应一句:“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在“文科无用论”的背后,是我们长期以来被单向度的“实用主义”所滋养的社会心理在作祟,似乎于个人还是社会,文科都无法即刻创造出看得见的“利益”。另一方面,在水温可以被感知的变化下,那些原本应该由文科扮演的角色,已经被有意或无意地遮蔽、蚕食与凋零。认定一个事物“有用/无用”,这个提法本身就属于文科的范畴(价值判断),相比于驳斥“文科无用论”,或许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文科是怎么变“没用”的?以及在今天,什么才是真的“有用”?建议一个准大学生读文科,无异于把人家往失业的火坑里推。前两年,微博大 V 、通讯专业大学老师「奥卡姆剃刀」发微博称,高中文理科分班是一次“智商筛选”,学不明白“数理化”的人才去选文科,而这将是文科生/理科生的第一次阶层分化,因为理科生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能选择更多“有较好就业前景的专业”,文科生则面对“毕业即失业”的窘境。「奥卡姆剃刀」还认为,理工科的难度更大,更加符合当下中国经济发展的需要,因此配得上更加优渥的收入。而文科生则容易在这样的环境下陷入对社会的盲目批判,比如一些独立纪录片导演只知道批判,而无法站在建设者的角度去思考,用奥老师的话来说:“这些人以为自己的思考很深刻,其实只是思考的很片面”。「奥卡姆剃刀」的言论是一部典型的“重理轻文”大全,囊括了我们社会对“文科”长期积累的偏见,小到个体就业收入的微薄,大到宏观层面的“文科误国”,于个人还是于社会,学文科似乎都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出路。无论是“文科误国”还是“理科生更聪明”,这些偏见看起来不值一驳,但其背后却源自作为后发国家的中国,在大力发展工业化后文科教育的结构性缺失。如果说观念还显得有容辩驳的余地,那么文科式微则是残酷的事实,这在文理科毕业生的收入差距上体现得直观和具体。根据咨询公司麦可思在 2019 年发布的报告,计算机、物联网和软件工程占据了本科专业毕业后综合薪资榜前三,而历史、汉语言文学和学前教育等文科专业则位列收入榜的倒数。从这个角度看,奥老师的话是有事实基础的。选人文类专业甚至能上新闻。当湖南女生钟芳容,带着 674 分的高考成绩就读北京大学的考古学专业时,舆论一片哗然。考虑到“留守儿童”的身份和并不殷实的家庭条件,她似乎应该顺理成章地选择某个热门专业。当时有评论说,她的选择透着理想主义的勇气。此话不假,但当选择某类专业需要勇气作为支撑,那它的大门早已向跃跃欲试的人关闭了大半,只留下一道需要被用力撬开的缝隙。一个对文科充满热忱的准大学生,可能会因为社会的种种成见和重理轻文的基底,在文科前望而却步。所以,文科到底有什么用?作为一个曾经的文科生、并还在从事和文科相关行业的我,无法以“无用之大用”这样云淡风起的回答搪塞过去,又或者鼓励 TA 像钟同学那样朝着理想一往无前。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成本和勇气去接受自己专业的“无用”;而“大用”,则需要被一个个具体的落脚点散布并串联起来,形成看得见的价值图景。当“文科有什么用”这样的问题被抛出来,恰恰是这个社会最需要文科的时候。它意味着土壤里的养分过于单一,只长出丛林,而没有鲜花与水草的容身之所。但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作为一个文科生,应该顺着人文学科的问题意识多问一句,文科无用,是怎么来的呢?“重理轻文”的现象并非中国独占。在技术和全球化的主导下,实用主义思潮横贯东西,文科看上去越来越像一个奢侈品,比上不能飞向太空揽明月,比下不如一门可以糊口的专业技能。在 2014 年一月的一场演讲中,时任总统的奥巴马坦言制造业和贸易至少能让大家挣钱,“胜过一个艺术史学位”。尽管他后来为此道歉,但言语之间已经折射出了人文学科在美国的衰落。专栏作家法里德·扎卡里亚在《为人文教育辩护》一书中写道,如今大部分美国学生倾向于专科,学习能为找到一份稳定工作所需要的必备技能,文科不再像五六十年代那样,对不同出身的孩子闪耀着同样夺目的光坏。而在中国,从 50 年代仿照苏联模式而实施的文理分科开始,在各种行政手段的干预下,文理之间的鸿沟被越拉越大。分科首先是从大学开始,在 1952 年高校的院系调整中,综合类院校从原来的近 50 所被削减为 14 所,同类专业院校合并为专业学院;与此同时,社会学被取消,法学、财经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削弱,人类学则因被划入生物学范畴而得以保留。根据《 中国教育年鉴 ( 1 9 4 9 - 1 9 8 1 ) 》的数据,1949 年,在校大学生中文科类学生占比 33.1%,到了 1953 年院系调整后,这个比例下降到了 14.9%。在社会主义工业化的浪潮下,教育需适应计划经济体制的需要,输送专门化人才,工程技术教育因此得到了迅速发展,工程人材则一举成为国家发展的顶梁柱。带有历史色彩的文理分科,于 1977 年恢复高考后延续了下来。来到强调经济发展的时代,建设综合性大学成了新的时代需求,但文科院系欠下的“历史债务”并没有那么容易还清,很多综合性大学由理工科大学在短时间内改造而成,从经费到师资,其文科院系很难与理科相提并论。一方面,相比于理工科,文科对设备等科研经费要求较低,在大学一轮又一轮的扩招中,开设文科专业显得容易但又欠缺充分的准备;另一方面,文科专业又实在太穷,2017 年 4 月,75 所部属高校公布了当年年经费预算排行榜,倒数的十所大学除了北京化工大学和中国矿业大学,全都是文科类院校。此外,高校文科的研究领域近年来也在不断被挤压,许多高校的政史哲研究越来越像一门玄学,除去论证各种合法性和在问题的外围来回打转以外,一些大而无当的理论也难以回应具体的田野。于是“文科黑话”成为舆论嘲讽的对象,“规训”、“剥削”、“异化”、“景观”、“消费主义”……这些看似高深、但又含混不清的文科专业术语频繁出现在社交网络上,原本精确的上下文被抽离,只剩下各种文化迷因式的抓取与滥用,首当其冲的词就是“内卷”,仿佛万物皆可以卷。人们在信息无法自由流通的条件下各抒己见,各种碎片化的观念横冲直撞,造成了一种文科门槛低的错觉,好像只要看了几本书,来一段“建构、解构、后殖民”的贯口,就掌握了文科的要义。更令人咋舌的是,一些批判理论被权力收编,从高校研究到自媒体行文,都出现了一些“逆练福柯”的现象,福柯那些原本去中心化的、为社会边缘群体重塑主体性的话语,被重新解释为权力按身份标签深度治理群众的必要性。文科的专业性被有意忽略了。无论哲学还是新闻,都需要系统的训练和严谨的表达,但在今天,从象牙塔到观念市场,严肃专业、有批判力度的文科节节败退,只剩下大片的喧哗声与零散的自留地。在历史的作用力和环境的限制下,“文科无用”反而一步步被坐实,甚至还能成为一道自我保护的说辞。文科固然需要学科内部的反省,但在此之前,在水草还未丰美、土壤流窜着稀薄的空气之时,文科还应该发挥什么作用呢?在功利主义的导向下,“有用”可以指代那些肉眼可见的经济指数、薪水、KPI ,和围绕着人们的一系列现代化设施。因此,“理工科”的“有用”几乎不言自明,看看我们在夏天吹的空调、叫的外卖、煲的网剧、网购的商品……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技术的推动下得以实现,其背后涉及的计算机、物流、工程、通讯等专业也基本都是理工科。海德格尔将现代技术比喻为“座架(Gestell)”,可以理解为现代人的整个生活方式都是彻底地嵌套于技术之中,从技术中来到技术中去,就算要寻求掌握一种前现代的野蛮状态,也必然要通过技术来将其捕获。比如人们通过各种流媒体平观看一些 UP 主那田园牧歌般的乡村生活,但且不说 UP 主本身所隶属的 MCN 机构就是高度技术化,其所呈现的乡村也在剪辑和倍速中被加快、推进与体验。技术串联起了闭环,一切都看似无懈可击,但真的就没有问题了吗?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学者刘擎说了这样一句话:“好像价值观没有用了,利益有用。但如果没有价值观,你都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利益’。”当现代人理所当然地在技术的座架上躺着,殊不知看似中立的技术正在悄悄发生改变。你在网上问诊的医生可能来自莆田医院,但他们的图标却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搜索引擎的第一排;你一天三顿都叫外卖,但给你送餐的外卖员一天拿三个差评就会被辞退,平台算法为他划定了到你家最近的路,但走这条路就意味着逆行和闯红灯;你刷段视频刷的美滋滋,以为你看到的都是你想看的,然而算法可能只是根据你前几次的点击,同义反复地向你推荐内容,信息茧房愈发被加固。这些问题看起来都是技术的,但其背后却是人文素养的缺失。有着文科背景的媒体人和学者,先于更多人,发现了隐含其中的张力,才会有《外卖员,困在系统中》这样的报道出现,以及各方对搜索引擎算法机制的追问,最终倒逼平台作出改动。在技术理性大行其道的时候,只有带着人文主义的视角,才能看到指标和算法所囊括的具体的人,将个体的困扰转译为公共的议题,共情并反思。
毫无疑问,在电力和互联网恢复之前,郑州这座城市秩序的缓慢修复,靠的正是一个个普通人,是货拉拉司机、马路边清扫污泥的清洁工,忠于职守的交警,还有酒店楼下免费为路人开网络热点的女服务员,是互联网技术发达之前我们就拥有的同理心、责任感,甚至出于自利的目的。并非为这些“原始”的事物怀旧或者辩护,但说实话,因为发达的技术、精细的治理,有些时候我甚至已经快忘记这些了。
那些不断提醒人们不要忘记的声音、重新审视我们所认为理所应当之物的目光,无一不是从人文的视角出发。事实上,人文主义并非文科独有的特质,而是无论文理都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如果我们不拘泥于文理之争(事实上这种对立也是在后来被人为划分建构的),将文科所倡导的那些人文素养视作一种的方法和视角,即使文科教育在制度化的教育系统中得不到彻底地释放,人文素养仍然可以成为个体反观自身、理解外部的源泉。早在雅典的城邦里,人文教育(Liberal Arts)就兼并了文理七艺:文法、修辞、逻辑、算术、几何、音乐、天文。人文教育被雅典的执政者视作每一个公民都应该学习的基础通识,政治和天文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在当时却同属于一大思想体系。而随着整个世界被卷入现代工业秩序,专业化的细分出现在了各个领域,学科间的分化不可避免。但在全球同此凉热的今天,抱守单一学科已无法解决那些同时出现且又彼此联系的问题。融贯文理的人文教育正在被唤起,只是它未必再度以通识教育的面貌出现。一些科技公司开始引入社会学或人类学背景出身的人才作为顾问,以衡量其产品是否会陷入到伦理陷阱;人文学科出身的学者,也在研究中于文理之间来回穿梭,以补充视角的不足。著名女性主义学者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就有动物学背景,她的研究和写作打破了动物-人类和自然-社会这样二元对立的分野,通过重新审视传统的自然科学,将人类、动物与机器放在同一平面,三者彼此缠绕而又相互定义着,人类不再是唯一的主体。在她所提出的“后人类”的视角中,人的主体性并不必然被技术所吞噬,而是在赛博空间的交汇中,逃离身体与束缚我们的一切本质主义,从性别到种族,并期待一种崭新的思考方式。它关乎价值、道德与个体的喜怒哀乐,它重视弥散在社会的不安与漠然,感知观念的水位,如社会学家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中所言:“不安本身就是困扰,漠然本身就是议题”。它是在一切滑向深渊前的拉拽力,在看似无解的对立前,试图寻找新的路径。无论人文主义还是科学精神,所关切和指向的,都是人的境况。因此,当我们有天忍不住为文科辩护、忧心人文素养被轻视时,那些由求真精神构成的理科堤坝或许早已摇摇欲坠了。[1] 《中国的文科简史》,网易浪潮工作室,孙乙戌[2] 《理科沙文主义从何而来:文科衰落的历史与现实》,界面文化,张之琪[3] 《麦可思-中国2019届大学生培养质量跟踪评价》[5] 《恢复教育的人文性、民主性和公正性》,杨东平[9] 《科技公司为什么需要人类学家?》,腾云,张劼颖[10]《灾后郑州:当一座都市忽然失去了互联网》,故事硬核,杜强[11]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Martin Heidegger排版 | 小七
设计 | Sam
《北京上海的两地漫游,在“疼痛”的变化中想象城市的可能性 | 问题青年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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