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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关注 | “中国史与世界史对话:中外关系史学科建设”笔谈

荣新江,顾銮斋等 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2-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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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关注

    栏目主持人:万  明


“中国史与世界史对话:

中外关系史学科建设”笔谈

荣新江,顾銮斋,李安山,李雪涛,陈佳荣 


▲原刊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主持人语

21世纪以来,由于中国国际地位的不断上升,中国已日益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心,中国中外关系史形成史学热点已成必然之势,同时提出了中国史与世界史研究深度融合的时代课题。有鉴于中国中外关系史在中国史与世界史两大学科之间构筑了一座桥梁,为了加强中国史与世界史对话,以中国中外关系史为议题,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编辑部合作组织了这组笔谈。五位笔谈作者是来自中国史和世界史两大学科的专家学者,在这里向读者呈现他们的相关研究经验,并昭示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历史学学术体系之路。


丝绸之路研究热与中外关系史学科建设

— 荣新江 —


一、古代中外关系史学科的回顾
与历史学中中国古代史下的各个断代史学科相比,专门史中的古代中外关系史学科发展要落后很多,就我所在的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来说,因为各个断代史在本科时期都有系统的教程,所以学生顺理成章进入研究生阶段;而中外关系史过去曾经作为限制性选修的课程,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变成一般性选修课,学生不修这门课也可以毕业。同时,因为研究中外关系史要费力得多,所以也就只有较少的人进这个门槛了。
从国内的学科发展来看,“中外关系史”这门学问早年又叫作“中西交通史”。中国最早专门从事这一学科领域研究的人是张星烺、冯承钧、向达,素称“中西交通史”三大家。其他如陈垣、陈寅恪、岑仲勉等人在该领域也有建树,但他们不是专门从事这门学问的研究者,而且更多的贡献在其他方面。张星烺最重要的著作是《中西交通史料汇编》,把从先秦到明清有关中西交通的中外文史料汇于一编,并做简要的注释,为中西交通史研究奠定了史料基础,我相信此后许多研究论文都是从这本书提供的史料开始的,但不一定把这本书引出来。《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从今天看有时代的局限,比如传统史料像《水经注》就没有用(大概当时没有好本子),出土文献只限于已经整理的少量敦煌写本,西文文献依据的译文比较陈旧等,但它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冯承钧虽然也有自己的研究著作,但更重要的是法文著作的翻译,如《西突厥史料》《马可波罗行纪》《多桑蒙古史》,以及发表在《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九编中的散篇文章,对于中国中外关系史研究具有极大的推动力,迄今有些论著仍然是最重要的,如沙畹、伯希和的《摩尼教流行中国考》(也有单行本)。向达除了早年的一些译著外,更多是做研究,以《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等一系列文章知名于世,除了汇集在同名论文集中的文章外,还有大量单篇论文散在报刊当中,其中包括明清时期中外关系史的论述;他还主持了中华书局《中外交通史籍丛刊》,并整理了多部古籍,贡献至多。
1951年院系调整,学科重新划分以后,一些早期就从事中外关系史的学者如孙毓棠、韩儒林、朱杰勤、夏鼐、季羡林、周一良等仍然有所贡献。“文革”后一些学者才得以发表这方面的长期积累,如韩振华、马雍、张广达、蔡鸿生、姜伯勤等都有许多论著发表,研究的方面也有所推广。“文革”后培养出来的一批研究生、本科生,如余太山、刘迎胜、安家瑶、林梅村、齐东方、汤开建、芮传明、王邦维、段晴、万明、赵丰等,也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对中外关系史的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耿昇则翻译了大量中外关系史的著作,有专著,也有论文。这些学者的著作主要以论文和专著的方式呈现,而从中外关系史的学科建设来讲,系统的阐述尤为重要。比较重要的系统论述,早一些的有周一良主编的《中外文化交流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和张维华主编的《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高教出版社,1993年)。前者是按国别或地区编写的中外文化交流史,编写动议来自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后者是按年代编写的更为全面的对外关系史,是“高等学校文科教材”。晚一些的有王小甫等编著《古代中外文化交流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和张国刚、吴莉苇著《中西文化关系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两者都是普通高等教育“十五”国家级规划教材,都是从先秦到明清的系统叙述,后者篇幅更多,大航海时代以后的近代早期中西文化交流部分占了一半篇幅。这些教材由于层层因袭的关系,因此比较照顾已知的重要史实和人物,对于此后研究发现的人物和事件纳入不多,特别是大量考古资料的消化利用还有些不够,而且都是单一的文字叙述,很少有附图,更没有彩色图片,这其实是教材更应当采用的编纂方式。

二、丝绸之路研究热
“丝绸之路”是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他所写的《中国》一书中首次提出的概念,指汉代中国和中亚南部、西部以及印度之间以丝绸贸易为主的交通路线。其后随着一批考古资料的发现,德国历史学家赫尔曼于1910年出版的《中国和叙利亚之间的古代丝绸之路》一书中,进一步把丝绸之路延伸到地中海西岸和小亚细亚,确定了丝绸之路的基本内涵,即中国古代经由中亚通往南亚、西亚以及欧洲、北非的陆上贸易交往通道。因为有大量的中国丝和丝织品经由此路西传,故称作“丝绸之路”。以后,随着研究的深入,“丝绸之路”的概念不断扩大,有草原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西南丝绸之路;又有玉石之路、黄金之路、玻璃之路、青金石之路、香料之路、佛教之路、茶叶之路、陶瓷之路,等等。这些概念都有学术资料的支撑,是可以成立的,但“丝绸之路”无疑是最有影响力的说法,其基本概念也是最重要的中西交往通道。
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和推进,丝绸之路研究焕发了活力。在此背景下,国内外涌现出一大批学术论著,相关的展览、讲座等活动也如火如荼。我们知道,丝绸之路的研究范围是沿着丝路一个文明与另一个文明的交往问题,在涉及中外交往的时候,丝绸之路研究就是中外关系史研究。有的时候两种文明的交往虽不发生在中外之间,比如波斯和罗马,但时常也是和中国相关联的。比如甘英出使大秦(罗马),安息(帕提亚)生怕汉朝与大秦的直接联系会影响安息在丝绸中转贸易上的利益,极力阻止甘英西行。甘英从波斯湾无功而返,因此帕提亚与罗马的贸易关系也是和中国相关联的。所以说,丝绸之路研究的热潮,对于中外关系史学科的发展是一个强大的促进,在各个方面推进了中外关系史研究的深入。虽然一般的作者并不说这是中外关系史研究,其实相关论著很多都是基于此前的中外关系史研究成果而生发出来的。
值得庆贺的是,国内新创办了四份有关丝绸之路的学术专刊。一是刘进宝主编的《丝路文明》,从2016年12月创刊,到2019年11月为止,已出版四辑,大部分内容是有关丝绸之路的专题研究,但也包含了一些应当剔除的纯粹的敦煌学研究。二是沙武田主编的《丝绸之路研究集刊》,创办于2017年5月,到2019年11月为止,已出版四辑。此刊注重考古、艺术史的图像资料,强调以图证史,有不少有分量的文章,但也夹带了部分纯粹的敦煌、黑水城、吐鲁番等方面的研究。三是李肖主编的《丝绸之路研究》,创办于2017年12月,内容涉及历史、考古、丝路语言等,但目前仅出一辑,出版周期过长。可喜的是与之相应的英文本已经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和Springer出版了两辑,但遗憾的是英文本不是以杂志的面目出现,而是称作Silk Road Research Series,即“丝绸之路研究丛刊”,每辑有个专题,这就变成书的形式,没有期刊的意义了。四是罗丰主编的《丝绸之路考古》,于2018年1月创办,到2019年9月为止,已出版三辑,所发文章虽为精品,但多为旧作,据说从第4辑开始都是未刊论文。考古资料在丝绸之路研究中十分重要,而且不断有新发现,也有新的研究,因此该刊以下各辑是学界期待的成果。总之,上述专刊的创办和所刊载的论文值得赞许,但也存在不少需要改进之处。近年来国内学术界涌现了大量研究丝绸之路的新作,若能精心组织稿件,一定能办出好的刊物。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日本、欧美学界过去以丝绸之路为名的纯学术杂志,因资金短缺或其他原因,大多难以为继,如果能够把这些杂志的欧美、日本作者队伍集结起来,一定能更大范围地推进丝绸之路的研究和中外关系史的学科发展。
对于国内的丝绸之路热,国外的一些研究者更加敏感,一些新著脱颖而出,中文译本也抢占了先机。比如韩森(Valerie Hansen)的《丝绸之路新史》(The Silk Road. A New History)就出版了学术版、普及版、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的中译本;还有配套的《丝绸之路研究论文精选集》(The Silk Road. Key Papers),主要选取楼兰、龟兹、高昌、撒马尔罕、长安、敦煌、于阗七个地点展开研究,对推进丝绸之路研究颇有贡献。但仅仅依靠敦煌、吐鲁番文书残片来理解丝绸之路,还是存在一定问题的,有以偏概全之嫌。又如吴芳思(Frances Wood)的《丝绸之路两千年》(The Silk Road. Two Thousand Years in the Heart of Asia)是面向大众的概论性著作,但其特点在于用英国人的视角来看丝绸之路,有些是以往中国学者难以触及的方面。还有魏泓(Susan Whitfield)的《丝路岁月》(Life along the Silk Road),以12种人物类型展开论述,如寡妇、士兵、商人、公主等,颇有新意。但从学术的眼光看,该书将三位公主合成一个人物的写作方式难以算作严谨的学术著作,但以学术为支撑的这种通俗著述,恰是以往中国学界所缺乏的。
还有一些非丝绸之路研究者也转入丝绸之路研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弗兰科潘(Peter Frankopan)的《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The Silk Roads. A New History of the World)。这部以丝绸之路所经欧亚大陆为主要对象的世界史,抛弃了传统的“欧洲中心论”,以欧亚内陆为核心,对两千多年来的世界历史变迁做出新的阐述。作者以各种不同的“路”来穿针引线,所论包括从古代帝国到今日霸权国家在欧亚内陆的权力角逐,经过丝绸之路传播的种种宗教、文化、思想,这条商道上东西运输的各色商品,等等。这种宏观的叙事手法,让读者可以通过丝绸之路的新视角来观察人类文明的发展。该书内容很少涉及中国,是从中国延展出去的丝绸之路的新通史。我在这本书中译本的推介词中说,对于热切需要了解“丝绸之路”的中国读者来说,“这部著作犹如来自异域的西瓜,既让我们知道丝绸之路的甘甜,也要警觉这条道路的艰辛和火辣”。
另外,身为清史研究者的米华健(James A. Millward)所著通识类读物《丝绸之路》(The Silk Road: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对丝绸之路后期的论述颇有新意。还有很多在学术研究支撑下撰写的展览图录和一般性图录,比如魏泓主编的《丝绸之路——贸易、旅行、战争和信仰》(Silk Road. Trade, Travel, War and Faith)与《丝绸之路:人、文化与景观》(Silk Roads. Peoples, Cultures, Landscapes),都是依托专家、具有很好学术视野的著作。
日本学界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便有一阵研究丝绸之路的热潮,近年则逐步淡化。在一般日本学者的观念里,有关“丝绸之路”的书往往是比较通俗的学术著作,所以很少有学者以“丝绸之路”命名自己的著作,一般以“东西文化交流”等名目展开研究。近年来,又有一些学者坚持推进“丝绸之路”的学术研究,出版了像加藤九祚译著的《考古学所见的丝绸之路》。欧亚考古学丛书中也有《汉代以前的丝绸之路》。在这方面最重要的成果是森安孝夫的《丝绸之路与唐帝国》,最近也出版了中文简体译本。这是一本植根于精深学术研究的通俗读物,深入浅出,对丝绸之路研究颇有贡献。最近看到书讯,森安孝夫又出版了《丝绸之路世界史》,值得期待。

三、有关中外关系史学科建设的几点思考
首先是从学科建设角度来思考丝绸之路研究与中外关系史研究的关系问题。
丝绸之路研究的热潮大大推进了中外关系史研究的进步,但丝绸之路研究也有琐碎的一面,因为目前还没有一个“丝绸之路学”。丝绸之路研究与传统的中外关系研究还是有所区别的,因为丝绸之路是一个交通道路的概念,但它不是一个国内的路线,而是多条国际通道形成的网络。在这条道路上发生的一个文明与另一个文明的交流,是丝绸之路研究的范围,这种交往是不能简单地被中外关系史所限定的。但两者更多是相通的,所以可以借助丝绸之路的研究来思考中外关系史的学科建设问题,包括中外关系史学科的研究对象、研究史、研究方法、研究理论等。
就研究对象而言,丝绸之路的研究大大扩大了我们的研究视野,充实了中外关系史的内容。就研究方法而言,以往中外关系史研究更多地依赖传统文献、出土文献与文物,采用文化人类学的进化论、传播论来解说。以今天的眼光看,这些方法仍是研究中外关系史的主要方法,但今后的研究也应考虑采用新方法、新手段,比如对GIS的使用等。还应当考虑中外关系史研究与当前盛行的全球史、区域研究的关系问题。就全球史而言,以往学者一般认为15世纪末16世纪初开始的地理大发现推动了经济全球化的发生,由此产生了全球史。全球史研究主张打破原有的区域、国别界限,整体地看待全世界的历史,这与中外关系史的研究取向不谋而合。全球史研究者比较强调全球化之后的历史,然而在1500年之前丝绸之路早已存在,中外关系也早就存在了,可以借助全球史、区域史研究的视角和方法来看早期的中外关系史。
其次,有关中外关系史的中外文史籍的整理工作有待加强。
中华书局过去主持出版的《中外交通史籍丛刊》和《中外关系史名著译丛》近年来基本上没有新的出版物。就传统的汉文史籍而言,像《法显传》《大唐西域记》等著作的整理本已经过于陈旧,难以满足当前研究的需要,需要站在今天研究和考古发现的成果基础上重新加以整理。而有一些著作,特别是明清时期的中外关系史著作,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整理和校注。就外文古籍的翻译而言,还有大量的希腊文、拉丁文、波斯文、阿拉伯文的著作有待翻译,比如《道里邦国志》一类的著作,《塔巴里年代记》《史集》一类的著作,以及《心之喜悦》、医书、珍宝书等。就连《马可波罗行纪》这样的名著,我们现在使用的还是20世纪上半叶的译本。其实我们不仅应当有像慕阿德(A. C. Moule)和伯希和(P. Pelliot)英译本那样的“百衲本”,还应当有三个抄本系统各自的译本,那才符合当今学术的要求。
第三,考古发现的文物资料和文献资料应当尽快转化为研究素材。
目前已经出土或出水的大量文物资料,为中外关系史研究不断注入活力。比如1999—2004年间太原、西安发现的胡人首领虞弘、安伽、史君等人的墓葬,大大推进了我们对于粟特人入华史的认识,以及祆教的流传、胡人服饰、音乐舞蹈的传入等多方面的看法。而南海沉船的出水文物,如黑石号、南海一号等沉船文物的整理,也使得海上丝绸之路更加丰富多彩,从货物的巨大数量上给我们的认知产生强烈的冲击。
此外,丝路沿线出土的汉语和胡语文献亦有待深入发掘和整理,比如敦煌、吐鲁番汉文文书中的中外关系史料,过去姜伯勤有《敦煌吐鲁番文书与丝绸之路》(文物出版社,1994年)一书,极有前瞻性的眼光。但从今天掌握的资料来说,还有很多资料需要重新整理。如吐鲁番出土的《唐天宝二年交河郡市估案》,因为有来杏雨书屋和旅顺博物馆藏品的刊布而需要重做;新获吐鲁番文书中的《阚氏高昌永康九年、十年(474—475)送使出人、出马条记文书》,是记录5世纪后半叶丝绸之路的极其珍贵的文献,需要整理;敦煌吐蕃到归义军时期大量公私文书中的中外关系史资料,零碎而珍贵,需要收集整理。
敦煌、特别是吐鲁番出土的大量胡语文献,如摩尼教和景教的经典,本身就是中外交通的产物,因为已经有了很好的现代语言译本,应当系统地翻译成中文。因为这些著作不仅是研究宗教文化传播的基本资料,也是我们研究中国与西亚、中亚科技、医药等方面交流的重要素材。而晚期的像突厥化粟特语文书,多是丝路商人所使用的账单和书写的信件,更能真切反映中外经济、文化的交流状况。
同样是属于出土文献的石刻材料,其中也不乏十分珍贵的资料。如西安周边发现的《杨良瑶神道碑》,记录了唐朝贞元年间出使黑衣大食的重要史事;波斯人李素及其夫人卑失氏的《墓志》,为我们呈现了中晚唐入仕唐朝的波斯人李素一家的事迹,从而可以得知波斯天文历法知识的输入,以及波斯人入主唐朝司天监的未知史实。
第四,就国内中外关系史的研究力量而言,大多数人比较重汉、唐时代,而较少人关注伊斯兰时代的中西交往,因为前者的研究更多地可以依赖于汉文史料,而后者则需要掌握阿拉伯文、波斯文所写的穆斯林史料,这些方面有大量的课题有待着手研究。
最后,中外关系史的研究也需要普及与提高相结合。
随着“丝绸之路”热,产生了大量通俗读物,对于中外关系史的相关知识普及有很大的帮助。但目前中文著作中能够像布尔努瓦的《丝绸之路》或霍普柯克的《丝绸之路上的洋鬼子》那样文笔优美、史实准确的畅销书还不够多,希望我们的专家学者能够在普及方面投入一定的精力,特别是能够写好雅俗共赏、图文并茂的教科书。


补缺、汲取、提升:

关于中外关系史学科构建的一些思考

— 顾銮斋 —


笔者的研究方向是欧洲中世纪史,平时较少关注中外关系史研究。但既然应邀参加这次笔谈,就从笔者的专业视角谈谈作为一个外行的看法,希望得到专业学者的批评指正。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中国中外关系史的学科体系建设已经取得了显著成绩。这次学科体系建构的笔谈,应该是在此基础上讨论体系的补位、完善、提升等问题。笔者认为,体系作为一个概念,应该首先强调“整体”的意义,具体到中外关系史,则须从学科的定位谈起。在这方面,笔者完全赞同万明研究员的意见:“中国中外关系史是一半中国史,一半世界史,这是中国中外关系史跨学科的本质特征。中国中外关系史应属于中国史与世界史研究的交叉学科。” 学科的性质决定了这是一个融中国史和世界史于一体的体系,以笔者的理解,这个体系是在融通两个学科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所谓融通,当然不是指两个学科的简单相加,而是指以国家之间的交往、交流为基本内容,在两相结合的基础上形成新的概念、方法、理论,进而形成体系。而体系形成后,所谓中国史学科、世界史学科,便不再是原来的意义,而是中外关系史体系中以交往、交流为主题的合二为一的概念。

可是,从万明研究员的文章中获得的信息却是:中外关系史学会成员绝大部分做国别史研究,其中大部分做中国史研究,少数做外国史研究,另一部分做专门史研究,即都不是做中外关系史研究。而“原来老一辈已有很深入研究成果的领域,也由于老一辈学者没有带学生,已面临后继无人的状况,几乎形成了‘绝学’”。在这里,她谈的是中外关系史学者的专业现状,虽然不是谈体系本身,但直接关联学科体系的建构,且决定建构的成败。因此,要想健全或完善中外关系史的学科体系,做国别史和专门史研究的学者应该将研究重心转移到中外国家交往、交流上来。这无疑是学科体系补位、完善、提升的第一步。如果学会成员仍然坚持各自的方向,学科体系的建构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学科体系的构架看,所谓补位,当然是针对某些方面的缺位而言,具体来说主要表现为学者个人的知识、理论积累和学科素养的欠缺。这里,在用语上,补位用于学科体系,补缺用于学者个体。补位的具体操作应该从专业学者的这些方面着手。中国史、世界史和专门史学者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或在一定分工的基础上朝着这个方向的不同方面努力,但这些方面合拼在一起应该大体涵盖学科体系的全局。即如上文所说,以国家之间的交往、交流为重心,在学科结合的基础上形成新的概念、方法、理论,进而形成体系。学者个人的知识、理论结构合理了,学科素养具备了,学科体系的补位和建构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里以国别史为例谈谈学科体系的补位问题。对学会成员中主要从事中国史研究的学者而言,所谓补缺,应该主要是补世界史之缺。而所谓世界史之缺,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中外之间发生关系本身的内容。此为题中之义,无须讨论。二是外于中外之间发生关系的内容。这方面内容看似与中外关系无涉,实则为其深层结构,更能够反映或揭示事物的本质,可以从哲学或文化层面上进行认识。所谓补缺,应该主要指这个方面。由于这方面内容看似与中外关系没有直接关联,所以应注意免受实用主义心理的干扰,将目光停留在中外关系史的表层,认为与所发生的事项无直接联系就可以束之高阁。恰恰相反,正是这类内容决定着中外关系的性质,如果这方面欠缺,就难以正确认识中外关系的本质,进而影响对相关问题的探讨和解决。也正是基于这部分内容的较深层次,对相关知识理论的掌握就更能够反映或体现学者个人的专业素养。

对主要从事世界史研究的学者来说,所谓补缺,大体与中国史学者相反,即主要是补中国史之缺,包括知识、理论和方法。除了中外之间发生的关系本身,便是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深度补充。但是,与中国史学者补世界史之缺有所不同,世界史学者一般应有自己的优势,这就是由于他们是在中国历史文化中长大成人、求学为学的,对中国历史文化的了解和认识一般要高于中国史学者对外国历史文化的了解和认识,从而使弥补的难度较中国史学者要低一些。这也许是一些外籍华人学者的学术研究备受追捧的原因所在。

那么,对于中外关系史学科补位要求的深度与广度是否就无别于国别史的专业研究?实际情况肯定不同。从事中外关系史研究的学者在深度与广度上肯定低于国别史研究的学者。因为他们的研究对象涉及两方或多方,研究重心在于两方或多方的关系,而不是集中于一个国家、一个区域,或一个国家、一个区域的一个阶段,这就不同于国别史研究的学者。

与此同时,中外关系史研究学者还应该重视一些重大历史事项的补缺,例如西方宪政史。这种补缺与上文所述有所不同,即这类事项在中国传统学术中没有或很少研究,相关著述一直空缺,而上文所述主要是相对中外关系史研究学者的知识、理论结构和素养而言的,学术研究成果却不少见。由于学术界对这方面几乎没有研究,学会成员中主要从事中国史研究的学者和主要从事世界史研究的学者的补缺便大体处在同一个起点上。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在中国历史研究院首届高端论坛的发言中曾有涉及,但意犹未尽。这里想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谈谈看法。

在中国学术史上,西方宪政史研究一直是空白。清末民初曾一度关注宪政问题,但主要限于理论而很少涉及历史。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人又关注宪政问题,仍主要限于理论,且相关成果主要出自法律、政治学者之笔,历史研究十分少见。进入21世纪之后,更少有人研究宪政问题了。之所以形成这种现象,应该与我们对宪政问题的认识或判断密切关联。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说,我们不仅应该,而且恰恰需要进行深入研究,这是毋庸置疑的。精深的学术研究可以提升国际问题处理和外交政策制定的精准度,减少误判或错判。也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另外,宪政史还包含了许多国家治理的技巧和手段,而这些,都属于技术层面,对任何国家、任何制度的治理都是需要的。正如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已经借鉴的发达国家太多的元素,与这些元素相比,宪政史中的治理技术显然更应该借鉴,更值得借鉴。

而且笔者觉得,西方宪政史恰恰是中外关系史研究的重要课题。从学科分类上说,中外关系史有别于中国史和世界史,兼具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学科特征;或者说相对于人文特征,更侧重社会科学特征,与国际关系史、外交关系史相近。也就是说,其学术成果具有一定的实用性。特别是近现代中外关系史研究、中国与欧美发达国家的关系史研究,对国家的外交政策的制定都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在这种情况下,不研究西方宪政史,学术成果就缺乏客观性和科学性,就难以形成正确的观点和结论,甚至产生误判或错判,从而影响国家大政方针的制定。而且在笔者看来,即使是世界史,在学科类别上归属人文学科,专业学者也必须研究宪政史,否则学术体系就存在缺位,就不健全。由此可见,无论作为人文学科,还是作为社会科学学科,研究中外关系史都应该研究西方宪政史。

不要认为宪政只是现代的产物,这是现代人出于自大心理做出的误判。事实上,早在欧洲的君主制时代,近现代宪政的基本要素已经产生,只不过没有现代的精致罢了。这也是中西传统文化的重要区别之一。否则,现代宪政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正因如此,中外关系史学者应该根据自己的方向有选择地了解和掌握西方的断代或国别宪政史。研究方向只要涉及西方或欧洲,就应该了解它们的王权、议会、宗教、党派等内容;研究方向如果是中古中外关系史,就应该了解中世纪英、法、德等国的王权、教会、教会学者、贵族会议、议会、税制等内容,了解《大宪章》《大敕令》《金玺诏书》等文件。只有掌握了这些内容,对中外关系史的分析和认识才能够深入或提升。


另外,应该借助已有的、成熟的国家或区域关系史体系健全中外关系史体系的建构。这样的体系大多存在于欧美发达国家,且往往具有意识形态色彩。但我们的目的是弥补和完善中外关系史体系的建构,意识形态色彩可以置之不理,而仅仅借用它们的体系建构的方法或技巧。这方面,欧洲中心论便是一个典型案例,而且也是讨论中外关系史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不过需要说明,这里涉及欧洲中心论的评价问题。关于这个问题,笔者觉得我们应该秉持一分为二的原则,对于它的基本理论必须持否定立场,但它的理论体系并非都是糟粕。这就要求我们在批判、摒弃的同时,注意存留、吸纳那些合理的、积极的、有价值的部分,以助力我们的学术研究。正是基于这一认识,笔者认为研究欧洲中心论对于中国中外关系史学术体系的建构,无论正面还是反面,都应该具有价值和意义。

首先,欧洲中心论是一个成熟的区域关系史体系。就概念而言,所谓“中心”,即关于国家之间、洲际之间的“关系”的一种表述。也就是说,同中外关系史一样,欧洲中心论也是人类关系史的一个研究方向,或可与中外关系史对称为欧外关系史。上文论述了中外关系史的学科特征,欧洲中心论除了具有人文学科特征之外,也是一个国际政治概念,具有社会科学特征。

其次,在人文学科方面,中外关系史和欧洲中心论都具有人文基础学科的特点。而且欧洲中心论是一个形成于18世纪中叶、统治学术界长达200余年之久的完整的理论体系,其中记录了体系的生成、建构、发展、演变的过程,蕴含着关于欧洲对外关系史的概念、方法、思想和理论。而中外关系史则是一个形成不久、尚欠健全的学科体系。两相比较,欧洲中心论更具有厚重的人文基础。

再次,在社会科学学科方面,从国家或区域利益的角度讲,中外关系史和欧洲中心论具有类似的功用,这就是都为自己的国家或区域在人类关系史中的发展提供理论依据。中外关系史研究的近期使命之一是助力中国“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建立多元共享的国际关系体系。欧洲中心论曾经的功能之一是助力欧洲发达国家建立国际霸权,从一定程度上说,这些国家就是借助欧洲中心论来推行国际霸权、建立殖民帝国的。

这种专业方向和学科特征的一致性,便决定了欧洲中心论对中外关系史体系建构的学术价值和理论意义。这可表现在正反两个方面。从正面说,首先,可以考察欧洲中心论理论体系的形成过程,从中吸取适合中国国情的建构经验,同时也注意吸取其中的教训。关于体系的要素,可以考察形成了哪些概念,使用了什么方法,接受了哪些思想,建立了什么理论,然后将适合中外关系史体系建构的部分加以吸收,用以设计具有可行性、效率性的建设方案。其次,可以考察欧洲中心论是怎样助力欧洲发达国家推行国际霸权、建立殖民帝国的。在此基础上,既要吸取其中的理论和策略,又要进行自己的创新和发展,从而推动中国“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另外,由于历史悠久且处于同类关系的中心或统治地位,欧洲中心论蕴含了大量的历史信息,无论作为人类关系史的断代史,还是作为人类关系史的学术史,都应该成为中国中外关系史的研究对象。如果条件具备,可以设定为中外关系史研究的一个方向或专题。从反面说,在充分利用学术资源的基础上,深入的考察和研究有利于证伪、突破、解构和颠覆欧洲中心论的某些概念理论,如普世主义史观、普适发展模式等。如果你的枪刺偏离了它的命门,所谓解构和颠覆,也就可以想象了。同时,这也便于接受欧洲历史教训,避免重蹈历史覆辙,走出再现“万国来朝”的憧憬与企盼,警惕形成“中国中心论”的设计与建构。

在对欧洲中心论进行考察研究的过程中,还应该注意将欧外关系史与中外关系史进行较深层次的比较,概括各自的特点。例如,欧洲中心论的物质基础是工业革命或工业革命带来的机器生产,这决定了发展理念在欧洲中心论中的地位。随着发展理念的形成,欧洲也相应形成了自己的批判精神。那么,这种发展理念和批判精神是怎样制约欧外关系史发展的,在欧外关系史的发展演变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关于中国中外关系史,也可以提出同样的问题:中国传统的发展理念和批判精神是怎样形成和表现的,在中国中外关系史中产生了怎样的作用?它与欧洲中心论的差异如何?进入了这样的层面,对于中国中外关系史的认识也就得到了一定的深化或提升。

当然,经过几代学者的批判,特别是近年沃勒斯坦、弗兰克的世界体系理论,斯塔夫里阿诺斯、麦克尼尔的全球史理论的建立,今天的欧洲中心论业已失去当年的风光,概念、方法、理论、体系等已经得到一定的解构。但我们必须承认,它在当今世界仍具有很强的影响力,还没有其他一种体系能够取而代之,美国中心、美国霸权的形成其实是欧洲或西方中心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反映或表现。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学者要建立自己的中外关系史体系,就必然与欧洲中心论发生关系;而无论是和谐相处还是竞争冲突,都需要对其进行深入研究,以获得需要的资源,接受其中的教训,形成自己的对策。

汲取的目的是为了更高层次的创建,为了未来的赶超。而如果不去汲取,执意做自己的探索,就等于舍弃已有的基础和条件,孤立于国际学术之外,如此,就必然落后于时代。正如今天的科技发明要想实现赶超,引领世界各国,就必须充分利用已有的资源和条件;否则,所谓赶超和引领,就必然成为一场空想。


这里接上面的话题再谈一点在体系之外但与体系建构密切相关的问题。万明研究员以“后继无人”“绝学”等语词表述中国中外关系史某些方向的研究现状,这或许出于她作为学会会长的责任,但也的确让人感到忧虑。而要改变这种状况,当务之急当然是扩建中外关系史学者团队,这是学科体系建设的“硬核”,没有人,一切都将无从谈起。

作为一个学科,中国中外关系史应该有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专业学者群体作为支柱,无论是知识结构、理论方法还是研究工具等都是如此,而不是依赖于相关或其他学科的学者群体。可是现在,学会成员大都有自己的专业,主要是中国史专业,兼搞中外关系史。这样一种状态就难以改变“重国轻外”的格局,即使有学者想转移研究方向,也会由于种种原因而难以形成真正的中外关系史学科体系。正因如此,当万明研究员应出版社之邀撰写《中国中外关系史研究40年》时,只有专题部分有学者承担,而断代、国别、区域史部分则难以找到合适的人选。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偌大的一个中外关系史学会,人数多时达800余人,居然找不到撰写断代、国别和区域史部分的作者。但细想,如果有一支经过专门培养的专业队伍,即使人数少些,也不至于产生无人撰写的问题,同时也会避免对中国史专业的依赖。在世界史领域,如果出版社约稿撰写一本世界史研究的综述书稿,笔者觉得就不会发生这样的问题,因为我国研究世界史的学者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从事专业研究的,从本科或至少是研究生开始即接受了世界史的专门训练,所以不存在找不到人的问题。中国史学科就更是如此。但是,这一问题仅凭学会这样的群众组织是难以解决的。而考虑到中外关系史在人文学科之外还具有社会科学学科的性质,学会应该会同教育部或国家智库等有关部门设计长远规划,根据国家需要,从本科抓起,经硕士、博士和博士后,抚育、培养这样的学者。在研究生学位课程的设置上,须注意中国史与世界史并重。而对于转移研究方向的学者,应该弥补知识和理论的不足。学科体系的结构是否健全、是否合理,取决于专业学者的培养和转移方向措施是否到位。措施到位了,学科体系的结构也就合理了。这样,在中外关系史学会现有的基础上,就逐渐过渡到以专业学者为主体的中外关系史学者团队。这应该是建立中外关系史学科体系的核心问题。也只有这样,才不会出现万明研究员所说的“冰火两重天”的现象。



史料为重中之重

——中外关系史研究的一点体会

— 李安山 —


一般而言,任何一个民族或国家,与外界的交往是其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方面,也是其文明成熟的标志之一。笔者是学非洲史的,对非洲华侨华人史的研究从入门到稍有积累。因从事华侨华人史研究的缘故,开始关注中外关系史。如果从海外留学开始收集资料算起,30余年的经验告诉笔者,在中外关系史的研究中,史料为重中之重。

在古代中外关系史研究中,考古发掘和历史记载无疑是最重要的资料。1993年,奥地利科学家在研究埃及第21王朝时期(公元前1070—前945)的一具女尸的头发时发现异物,经分析是蚕丝纤维。当时只有中国能生产丝绸,可以认定这是中国的产品。埃及人从阿拉伯人手中取得通过陆路和海路运到古罗马帝国的印度商品,其中就有大量中国丝绸。丝绸优美典雅的质地使人爱不释手,成为罗马帝国的主要商品之一。中国丝绸之路带来的贸易不仅使印度和阿拉伯商人沾光,也使得当时的安息帝国和古罗马帝国为控制这条商道而竭尽全力。埃及女王克里奥帕特拉穿的丝衣据说就是用中国的丝织成。克勒斯奥兹和赫德逊详述了中国丝绸如何丰富了罗马人的生活,提高了罗马妇人的品位,却最后成了罗马帝国经济枯竭的重要原因之一。在短命的帕尔米拉帝国(240—270)的对外贸易中,丝绸是重要的商品。当地考古发掘的大量中国丝制品中有很多材料、质地、颜色和工艺都非常出色。这些丝绸可能是直接从中国来的进口商品,也可能是要继续西行的货物。这些发现说明早期中国特产已运至埃及。

值得注意的是,陕西考古研究所1971年和1991年在陕西泾阳县兴隆乡高家堡进行了有关西周早期(约公元前1000年)墓葬的6次考古发掘。最有意思的是在二号墓和四号墓的两件簋底下保留着草制品的痕迹。该草制品由极纤细的草篾构成,绵薄如丝絮,有的部分篾条叠压紧密,纹理纵横有致。草篾排列规整,如细草席而无编织交错之象。经轻工部造纸研究所高工王菊华女士鉴定,其原料为草本叶脉植物。草篾宽约0.1~0.2厘米,规则地排列为上下两层,一层横排,另一层竖排,未有纺织痕迹。王菊华认为,标本的结构形态和制作方式,类似古埃及的“纸草纸”。主持此项考古研究的戴应新先生认为,古埃及的纸草纸是公元前3000—前1000年流行于当地的重要制品,后在地中海一带不断利用,颇似中国的丝制品。他认为,这一发现为研究中国的造纸史提供了新的重要资料。当时埃及纸草纸的传播地区很可能已经从地中海西岸延伸到了华夏大地。

1930年曾在内蒙古额济纳河流域北部的居延都尉与南部的肩水都尉所属地段发现汉代简牍,在随后的发掘活动中,共发掘出汉简一万余枚。劳贞一先生对这些汉简进行了适当整理,张春树和杨希枚两位进行了研究。在涉及60人的记录中,肤色明确标有“黑色”“黑”的共有46例,若加上亲属,黑肤人达50余人。在这些个人记录中,尚有妻子儿女“皆黑色”。居延汉简上出现的这些有关肤色的记录,引发了一场有关汉代是否存在黑肤人的学术争论。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在广州共发掘出1000余座汉墓,共发现152个土人俑,其中有些看似黑人。对这些黑人的族源有各种不同的分析,有学者依据深目高鼻的体型特征认为来自西亚和东非。 如果充分利用这些汉简和考古资料进行深入研究,古代中外关系史应该不断会有新的结论。

笔者曾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觅得由著名考古学家雷蒙•达特(Raymond Dart)写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他1925年发表在《自然》杂志上的文章,文中提到在南非的岩画中发现戴斗笠的人像,而斗笠是中国南方的一种常用雨具。雷蒙·达特将此人戴的帽子用英文标记为“中国帽”(Chinese hat),认为这可能是中国文化的影响。另一篇是他发表在1939年《南部非洲科学杂志》上的文章。雷蒙·达特一直专注于当地与外界的文化交流。他在20世纪30年代发现了另一种物证。当时,中国教育代表团访问位于南部非洲的罗得西亚(其北部是现在的赞比亚,南部是津巴布韦)。代表团在当地官员陪同下访问内陆。在南罗得西亚(今津巴布韦)的恩达兰格瓦(Ndarangwa),墙壁和碗上流行以“田”字作为装饰。这一现象引起一位中国代表团成员的注意。当地官员问他为什么会如此关注,这位成员回答:它看上去很像我的姓氏。他的回答令当地陪同者十分诧异。回到中国驻南非领事馆后,这位成员将自己的姓名(田中修)和籍贯(山西稷山)的中英文留下来作为凭证。这一史实引起了雷蒙·达特的注意,他认为这一装饰物有可能标志着中国文化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利用外文史料时不能是“拿来主义”,要格外谨慎,中外文献的互译须认真辨别。笔者在研究中遇到过几种情况:或是因为作者的立场和观点影响了研究的客观性,或是因语言不谙而导致翻译错误,或是作者本身存在偏见致使翻译不确。第一种情况以肯尼亚的塔夸(Takwa)考古为例。为了确定外来者创建沿海城市的年代(这种选址本身就受到“文明外来论”预设观点的影响),进口陶器曾被作为确定年代的最好证据。按照进口陶器确定的年代为16—17世纪,但这个遗址中也同时出土了11—13世纪的中国青瓷和伊斯兰单色画(Chinese celadons and Islamic monochromes)。然而,对非洲文明带有殖民偏见的研究者武断地认为,“在来自设拉子等地的外来者到来之前,这个地区根本不存在定居点”。在实际考古发掘过程中,这里发现的500万块当地制造的陶器碎片与500块进口陶器片说明:塔夸遗留至今的物质文明应该属于土生土长的当地农民。不幸的是,为了迎合这一定居点在某一特定人群迁入之前不存在的预设结论,以碳-14年代测定的中国和伊斯兰输入品的数据被考古学家做结论时忽略。

第二种情况是外国学者在研究与中外关系史有关的中文典籍时因理解有误而导致翻译错误。例如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描绘的拨拔力国“其妇人洁白端正”,中文意思指肤色为白,面容姣好。夏德作为有名的汉学家,对中文的理解仍然有误。他将“洁白端正”翻译为“clean, white and upright”(干净、肤白和诚实)。后来,夏德和柔克义两位汉学家又将“洁白端正”翻译为“clear-skinned and well-behaved”(皮肤干净和行为端正)。这显然与中文原意不符。戴闻达对“洁白端正”的理解更有意思:“我认为其意是‘洁’(大概是指没有花柳病)和‘贞节’,这两种品质均将提高其市场价格。”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而对戴闻达这样一位资深汉学家来说就更不可理解。关于拨拔力国的位置,一般学者都认为即今日索马里之柏培拉,张星烺认为这一观点可与宋代《诸藩志》所记载的“弼琶罗”互相印证。英国学者弗里曼·格伦维尔独持异议,他认为段成式《酉阳杂俎》所描述的拨拔力人“格外准确地描绘了马萨伊部落的生活习惯和服饰”。格伦维尔的观点在相当程度上与夏德等人的翻译直接有关。格伦维尔不谙汉语,他只能依照夏德等人的翻译。正是在这种误译的引导下,他将拨拔力人推测为马萨伊人。

中国台湾学者陈信雄先生的大作《唐代中国与非洲的关系——间接而强势的海路贸易》对唐代中非关系的研究有所贡献。然而,他在引用杜葆仁先生发表在《文物》1979年第6期上的文章时多处出错。首先是名字错误,“杜葆仁”变成了“林葆仁”。其次是文章标题出错,《从西安唐墓出土的非洲黑人陶俑谈起》变成了《从西安非洲黑人俑谈起》。再次是裴娘子卒年出错。原文“裴氏小娘子小字太,卒于大中四年(850年)……”,在陈信雄的文章中变成了“西安出土大中十四年(860A.D.)裴小娘子墓……”。他还引用弗里曼•格伦维尔论及坦噶尼喀历史的著作中有关马萨伊人的情况,认为与段成式《酉阳杂俎》中有关拨拔力人的描述相似。9笔者在《非洲华侨华人史》写作过程中未找到格伦维尔的原著,故引用了陈信雄先生大作中的有关译文。后来,笔者找到格伦维尔的原著后加以核对,发现译文不全,而且有错,故在《非洲华人社会经济史》中又用了自己的译文。

更有一种情况是作者对中国的偏见导致其对中非关系史资料的翻译不确。中国地域辽阔,气候和食物种类因地而异,外地人在新到一地后,在适应当地食物时会出现腹泻的情况,我们习惯称之为“换肠(胃)”或“水土不服”,即对当地食物有一段适应过程。美国学者怀亚特在《前现代中国的黑人》中通过朱彧《萍州可谈》的例子来研究中国的黑人。他的观点是要证明中国普遍存在贩卖黑奴现象。他指责中国存在“文化帝国主义”(cultural imperialism),其中一个例子是他对“换肠”的翻译和解释。他引用朱彧《萍州可谈》中提到一些习惯吃生食的家奴被买到主家后,让其吃熟食而腹泻的个案。朱彧写到他们平时吃生的东西,“采得时与火食饲之,累日洞泄,谓之换肠”。张星烺将“换肠”译成“renewing their entrails”。汉学家夏德和柔克义的经典译本将“换肠”译成“changing the bowls”, 荷兰汉学家冯客沿用 “changing the bowls”的译法。怀亚特却别有用意地将“换肠”中的“换”用“converting”代替“changing”,译成“converting the bowls”,以符合他将“换肠”这一传统做法作为中国“文化帝国主义”的论据。这种翻译和解释实在牵强,其研究的偏见或政治化倾向过于明显。

从中非关系的角度看,除英法文之外,曾在人类历史上称霸的诸帝国应该保留了各种史料。古埃及文明延续数千年,后产生断裂,两千余年间历经波斯(公元前525—前332)、希腊—罗马(公元前332—前30—641)、阿拉伯帝国(639—1517)和奥斯曼帝国(1517—1914)的统治,这在文化融合和人种混血等方面对埃及产生了巨大影响。然而,中国与亚里山大城的交往历史悠久。这些帝国的文字记载留下的有关中外关系史资料值得挖掘。有学者认为,东非中世纪的历史由中国瓷器写成。著名阿拉伯地理学家摩洛哥人伊德里斯(al-Idris,1100—1154)对地理学做过诸多贡献。1154年,他在信奉基督教的西西里国王罗杰的宫廷写出了著名的《地理志》。根据他的记载,东非早期曾出口铁到印度;作为奴隶进入印度的非洲人后来地位显赫;中国人曾居住在桑给巴尔并与当地人进行贸易活动。这些中国人在中国或印度出现动乱时会将贸易活动转到桑给巴尔或附近岛屿。“这个岛屿(桑给巴尔岛)有许多连接在一起的建筑,岛上许多村庄也养牛。他们栽种稻谷。这里的人商业活动频繁,每年进口的商品种类繁多。据说,一旦中国国内发生叛乱或是在印度发生不法情事和暴乱,中国人就会将主要商务活动迁移到桑给巴尔及附近岛屿。中国人对与岛上居民开展贸易关系感到非常愉快,因为岛上的居民处事公道,经营方式令人喜爱,跟他们做生意也很轻松。由于这一点,桑给巴尔岛繁荣了起来,旅行到这里的人也相当多。”  笔者相信,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阿拉伯帝国应存有诸多中外关系史的资料。这些资料的合理运用还需中国学者的努力。

近现代史的资料主要是靠官方档案和旅人笔记。官方档案由于近代历史的特殊,相当多的记载只能保留在殖民宗主国的档案中。笔者曾于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在英国国家档案馆(Kew Garden)、加纳国家档案馆(Accra)查资料,但对其他档案馆情况知之甚少。查阅殖民政府档案应注意两点:一是其立场必然会影响其资料,观点上不能全盘照收。二是其关注点多在政治和经济,其资料必有偏颇。近代以来,通过文字保留下来的外国人游记虽然重要,但须注意分辨真假。《小方壶斋舆地丛钞》收录有《三洲游记》。作者详尽描绘了东非地区内陆的政情民风,对非洲国王的相貌特征及兵马情况描写颇为细腻,对当地村庄、双方争斗、教堂巫术等各方面多有叙述。国内对这段“史料”多有引用。然而,张治博士在阅读中发现此篇文献中有多处疑点,经过考证,认为此书“实为斯坦利著作的改写,其中保留了大略真实的地理风俗特征,使之一度成为中国人最早到达非洲腹地的证据。今可知其为伪作,即使更为翻译作品,其价值也不及《黑蛮风土记》《李文司敦斐洲游记》之属”。 从另一个方面看, 此作品反映的时代特征颇有意义。《三洲游记》反映出19世纪60年代以后参与报刊笔务的中国文人一方面热衷于西学的传入,另一方面又愿意保持中国传统文学的写作特点,故而使这一时期的报刊文章或翻译作品呈现出文学性与新闻性以及虚实共存的两个维度。对中非关系而言,《三洲游记》虽是伪作,其翻译、刊登和引发的兴趣不仅说明中国对世界(非洲)的关注,也增加了国人对非洲的认识。值得注意的是,所在国华人社团的档案以及华人的报刊资料也是研究近现代和当代中外关系史的重要资料。一言以蔽之,史料实为中外关系史研究中的重中之重。

中外关系史研究对澄清一些片面认识也多有裨益。国内有学者认为,“中国人总体上没有世界主义的世界观,基本是小农看世界,自私,趋利,排外而又自卑”。就中外关系史的演变及研究成果而言,中国与外部世界的政治关系有密有疏,经贸来往有升有降,文化交流有起有落。汉代张骞出使西域与佛教的传入,唐代景教沿丝绸之路的传播入境,宋代瓷器远输非洲,元代也里可温教的盛行,或官府所使,或民间所为,无一不表现出中国对外交流持续之史实。笔者想用几部中外关系史的著作来说明这一点。陈垣先生《元西域人华化考》(1924)仅8万字,其影响力远超诸多历史著作。他解释“西域”及“西域人”,“惟畏吾儿、突厥、波斯、大食、叙利亚等国,本有文字,本有宗教,畏吾儿外,西亚诸国去中国甚远,非东南诸国比,然一旦入居华地,亦改从华俗,且于文章学术有声焉,是真前所未闻,而为元所独也”。看来,陈垣先生的所谓“华化”者,乃文化之影响、吸收、接受或认同。该书作为“现代中国元史研究的开拓性著作之一”,既得国内史学大家好评,亦享有日本汉学家桑原骘藏和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之赞誉,被译成英文(1966)在洛杉矶出版,1989年又在德国再版。桑原先生在评价此书时表示,其最重要之处在研究中国与外国关系方面。此前中国学者“研究关系外国之问题,皆未能得要领”,“能如陈垣氏之足惹吾人注意者,殆未之见也”。 中国学者的中外关系史研究在国际学术界之受重视,以此为先。吴玉贵先生所著《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1998)意在理清漠北草原突厥游牧政权与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中原农牧政权间交往的历史脉络,“以加深对中华文明多样性的认识”。他翻译美国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Hetzel Schafer)的《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原版1963年,中译本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于2016年出版)。该著作提到大唐盛世时的外国人和外来居民、商船与海路、商队与陆路、进贡与胡风及文学作品中的舶来品,特别是170余种外来之物,“所有这些,都为盛唐文化的美酒增添了新的风味,而它们自身也混合在了这美酒之中,成了供酒君子品尝的佳酿中的一剂甘醇的配料”。上述这些著作反映的均为中外文化交流之内容,均成中外关系史之名著,书中所述中外交流的规模、范围和深度不正是一种世界主义吗?由此看来,中外关系史对厘清一些模糊观点、正确认识中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颇有裨益。

最后就中外关系史的学科建设方面提四点建议,涉及史料、人才、视野和内容。第一,史料为重中之重。没有史料,研究成了无本之木。史料对中外关系史的研究极其重要,应该加强挖掘史料来源和组织翻译史料。由于史料来源多元,史料的挖掘宜中外并重,官民并重。冯承钧、张星烺、陈翰笙、朱杰勤、耿升诸位先生在翻译推介外国史籍方面贡献卓著。这一工作应该继续坚持。翻译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著名研究专著的翻译,二是原始史料的翻译。中外关系史的研究中,西域是重点,涉及被忽略的历史上主要帝国的相关古代外文资料(如埃及语、波斯语、突厥语、阿拉伯语、盖兹语等),犹如多座尚待发掘和辨识的富矿。第二,无人才无研究,应加强人才培养。目前逐渐出现一批乐于坐冷板凳的青年学者,及时发现好苗子,培养兼备语言、史学素养和多学科知识的青年人才是加强学科建设的根本。唯有如此,中国对外关系史才能逐渐改变现有状况。第三,中外关系史研究应分别具有中国史和全球史的视角。中外交往的历史往往与当时全球局势的发展以及中国局势的稳定程度紧密相连。当时世界局势的主导力量及发展趋势是什么?中国的周边环境如何?中国的国内局面是否有利于对外关系的发展?中国的经济技术水平达到何种程度?中国对其他国家的看法以及发展对外关系的态度如何?这些均与中外关系史密切相关。第四,中外关系史的研究领域除政治、经济和文化交往外,移民是重要因素。移民、混血和文化交流现象是人类社会自然演进过程的产物,民族多元社会既是历史产物,也必将长期存在;因移民产生的文化交流催生多元文明。然而,主流社会对移民群体的歧视将长期存在。在中外关系史中,移民中存在的多重身份,特别是主体认同和客体认同的现象,将直接影响移民社群与主流社会的互动。人类呼唤一个平等、和谐和理想的多元社会,这应该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旨所在。

“浅倾西国葡萄酒,小嚼南州豆蔻花。”中外文化交流将随着物质交流而日盛。笔者相信,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及与国际学术界的交流,中外关系史研究前途无量。




中外关系史才是真正的世界史— 李雪涛 —

最近两年笔者给北外的本科生和部分研究生上“中外关系史”的讲座课,除了讲述一些中外关系史上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交流史实之外,我想更重要的是让学生们认识到所谓的历史,并非仅是一种有关某一国家、地区的静态知识,而且是从一个广阔的相互关系情境中来理解和考察的动态知识。

“世界史”(world history)这一概念存在的前提是世界同属一体的想法。无论是作为一个整体,还是就某些可选择的方面而言,它都是关于人类内在联系的历史。这种思想的基础就是人类历史上存在着一些所有人共有的东西。世界史当然不是一部编年史或者关于所有地区和民族的资料汇编,它涉及一些特殊的、关乎整体人类的问题史,涉及用独特的观点去研究和阐述在某些方面人类发展的统一性和多样性问题。

美国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McNeill, 1917—2016)认为,与外来者的交往是社会变革的主要推动力。他指出:“一旦文化冲突的前进在一些交通枢纽地带产生,文明社会就容易发生持续的变革:获取新的技能,增加财富和权力,侵扰四邻。……如果按照这种思路去建构世界历史的概念,不同文明就变成了世界历史的主角,它们接受或是抵制来自远方的新的生活方式,但不论接受还是抵制都会改变原有社会的一些惯例,因为对这一种具有吸引力的或是威胁性的新奇事物的成功抵制,需要在内部实施变革,变革的程度或许不亚于照搬新奇事物。”

其后的历史学家更提出了以“互动”来替代以往“主导—传播模式”,亦即以西方为尺度来衡量全世界,并且强调互动者互为主体。


一、器物的交流

下面笔者从器物史的方面举两个例子,来看一下究竟有没有一种所谓的纯粹意义上的“国别史”。首先我们来看一下作为西洋乐器的“小提琴”(Violin)。如果你熟悉欧洲音乐史的话,就会知道16世纪中叶在意大利出现了第一把现代意义上的小提琴。在萨尔茨堡的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故居中,就展示着这位音乐天才小时候使用过小提琴。人们当然觉得“小提琴”是一种地地道道的欧洲乐器。但小提琴由琴身和弓构成,琴身作为单独的弹拨乐器早在公元前15世纪的埃及壁画中就已经出现,中国从秦代开始也流传着一种圆形的、带有长柄的乐器——琵琶,欧洲的竖琴(Harp)也属于此类乐器。根据音乐考古学家的发现,小提琴的弓是8世纪的时候由在于田的音乐家发明的。12世纪的时候,弓被葡萄牙的旅行者带到了欧洲。这样才促成了后来小提琴在意大利的“发明”。这样看来,作为欧洲乐器的小提琴也并不那么纯粹。

美国加州大学的历史学家彭慕兰(Kenneth Pomeranz, 1958—)在研究日常生活史的时候举过有关“香波”的例子,笔者觉得也是很具有说服力的。18世纪的时候,在南亚次大陆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官员们发现当地有身份的印度人是不跟他们来往的,因为英国人不习惯每天洗头、洗澡,高级种姓的印度人认为英国人身上太臭。后来这些英国商人发现当地婆罗门贵族每天都用一种被称作चाँपो(shampoo)的植物精华洗头,因此他们身上始终有一股香气。当东印度公司的这些英国人用shampoo洗掉了自己身上的臭味之后,他们很快被印度人接受。这一来自印度的“身体实践”(bodily practice)不但被英国人采纳,之后逐渐被认为是西方的习惯(如果我们今天在德文网站上找shampoo一词的话,找到的大都是金发碧眼的欧洲人头上擦有shampoo泡沫的照片)。这之后,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用shampoo洗头既象征着基督教的圣洁,也是文明程度的标志。到了19世纪下半叶,这些源自殖民地的习俗,摇身一变成为西方声称要输出的“文明”的内容之一。可见,包括西方在内的任何一个社会都是全球的组成部分,相互之间的竞争、交融、碰撞以及力量的对比关系是推动全球发展的动力。表面上我们认为是西方“文明”的传统,实际上其来源很有可能是非欧洲的传统。


二、物种的交换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下物种迁移的例子。物种的繁衍和迁移,如果由其本身来进行的话,会非常缓慢,并受到时间和空间跨度的限制。人类的跨地域活动会大大加快这一迁移的速度,尽管这一“人为干预”活动也给迁入国家和地区带来疾病以及其他从未有过的隐患,但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迁移也会有利于物种的演化,推动生物物种杂交,从而增加生物的生存机会。而有关外来物种迁移的研究则会打破以往民族国家的界限,从而将研究对象置入一个全球相互关联的情景下加以考察。笔者根据清华大学张国刚教授最近出版的《中西文化关系通史》中的三个表格,合成表,大家可以看到至今我们每天遇到的这些食用、药用、观赏植物的真正“出身”:‍



今天看来,表1这些物种早已成为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生姜”变成了中药,“鱼香茄子”变成了川菜中具有代表性的名菜,甚至连棉花都是在宋元时代才传入中国的。


三、“纠缠的历史”与现代世界史

世界史理应是一种所谓的“纠缠的历史”(Entangled History)。其实今天的世界史研究,对于破除主流方法论中的民族主义局限性至关重要,简化的民族历史和欧洲中心主义观点对于这样一种研究完全不适用。在一个永久性的交互过程中,所讨论的对象和对它的看法是相互构成的。一方面的发展可能是另一方面发展的结果。 英国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贝利(Christopher Bayly, 1945—2015)确定了一个多中心世界体系,例如在世界范围内政治和文化结构相似的出现中,中国和伊斯兰帝国发挥了重要作用。 因此,以往的认识,即知识的迁移仅仅是从欧洲流向非欧洲地区,不断遭到挑战。

其实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产生今天意义上的世界史观念,它源于有关现代性和现代化的讨论,包括世界上完全不同的发展形式和发展道路。1963年威廉·麦克尼尔出版了极富影响力的《西方的兴起》(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在书中他从西方的传统出发,认为现代世界完全是西方的产物。无论如何,世界历史自20世纪60年代后得到了迅猛的发展,特别是在现代化理论的重要层面,如合理化、世俗化、科学化、技术化和城市化等。还有经济史方面,诸如在英国和中国的工业化及其可能的原因和取得的各种突破方面。

施穆尔·艾森斯塔特(Shmuel N. Eisenstadt, 1923—2010)所提出的“多元现代性”(Multiple Modernities)观念认为,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通往现代化的道路,其自身的文化条件和目标决定了发展的速度。何谓“多元现代性”? 艾森斯塔特写道:“现代性的历史,最好看作是现代性的多元文化方案、独特的现代制度模式以及现代社会的不同自我构想不断发展、形成、构造和重构的一个故事——有关多元现代性的一个故事。”多元现代性的多元世界构建了人们活动和创造有效历史事件的框架,并通过这种方式让观察者们更容易理解。可见,“现代性”并非孤立地发展,它是在与所在文化、传统的不断互动中得以实现的。


四、结论

其实中国学者吴于廑(1913—1993)也曾提出对世界史的整体关照,他认为,世界史是对人类历史自原始、孤立、分散的人群发展为全世界成为一密切联系整体的过程所进行的系统阐述。其实今天看来,所谓的世界史,应当是包括中国在内,超越了国别史的视野,从互动来理解世界变迁的关系史。

美国历史学家本特利(Jerry H. Bentley, 1949—2012)在界定“新世界史”时指出:“它(指世界史——引者注)并不意味着历史学家必须考察世界各民族有史以来的全部历史,当然也不意味着必须考察某一时段所有民族的历史,而是指一种历史研究方法,通过这种方法可以跨越社会的边界来清晰地比较历史经历,或者考察不同社会人们之间的交流互动,或者分析超越多个个体社会的大范围历史发展模式与进程。”在谈及世界史具体考察的领域时,本特利指出:包括气候变迁、物种传播、传染病蔓延、大规模移民、技术传播、帝国扩张的军事活动、跨文化贸易、各种思想观念的传播以及各种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的延展。很明显,本特利所谓的世界史,其实就是一种关系史。反过来讲,多年来我们所从事的中外关系史的内容,也正是世界史的内容。

如果说18世纪的普世史得益于启蒙运动积极向上的精神,19世纪的世界史则建立在哲学和以不同文明为基础的自然科学基础之上,更加注重所谓的历史规律。到了20世纪,世界史则沿着有关现代化讨论的路径得以迅速发展。而21世纪以来,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必然是建立在全球化的经验之上,更加注重各民族之间关联性的历史。历史进程是相互联系的,由各地区和民族的相互作用而构成。目前研究世界史的新趋势主要包括世界经济和世界体系、对文明的分析以及全球化史。今天的世界史,其实是世界关系的历史。



中外关系史学会成立四十载所见所思— 陈佳荣 —

一、问题缘起、历史回顾

光阴荏苒,转瞬间中外关系史学会已届不惑之年。尽管笔者自己已随之度过了近半生,唯回想学会创立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恍若隔日。1981年5月,笔者以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讲师身份,有幸回到母校厦门大学,出席全国中外关系史学会成立暨学术讨论会。然和与会的韩儒林、傅衣凌、孙毓棠、朱杰勤、姚楠、韩振华诸多前辈相比,实为忝陪末席,在集体合照中站在最后一排。不过,重温旧像,发现幸存者寥寥,仅谢方、蔡鸿生、沈福伟等十数位学长耳,不禁令人唏嘘。当今,学会正策划研究回顾,笔者以老迈之躯,也想再尽绵薄之力。

在学会成立之初,会员主要来自传统的中西交通史和南海交通史研究领域,即所谓“西域南海史地研究”范畴。笔者之与会也和此有关。本来,在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笔者主要讲授世界近代史,然在“文革”后期因感中外隔绝、不易找到原始资料,故想改变研究路向。可是完全转入中国史又觉起步过迟、心有不甘,于是考虑转入母校老师所教导的南海交通史。这在当时属于被批判的“钻冷门”之举,其实只是想在夹缝中求生存,或谓之寻找突破口、通过结合点、攻克薄弱环节。于是着手编辑古代南海地名,并自定从较生疏的大量古籍入手。当时何曾想到会进入中外关系的艰难探索。

笔者想,许多后生学友同仁也会有类似或互有异同的经历。从学会参加者来看,也经历了不同阶段的成批转移:自1981年起,许多会议集中在东、南沿海地区召开,如厦门、宁波、北戴河、扬州、深圳、杭州、澳门、上海、珠海、三亚、蓬莱、泉州、海口、广州、南澳、大连、青岛,突出了海外交通史的主题;1997年东兴会议起,大批汉学研究者投入,增加了一大批生力军,2014年甚至向巴黎延伸;2000年兰州会议召开,正统的丝绸陆路研究专题再提上议程,乌鲁木齐、喀什、阿拉尔、榆林、新和、西安、银川、西宁、敦煌诸会有声有色;2001年昆明会议的“炒三丝”,令陆路、海上、西南三条丝绸之路均受重视,随后又有蒙自、广汉等会,茶马古道亦受注意;2005年起的延吉、沈阳会议,以及2017、2019年的黑河会议,视线转至东北乃至边疆问题;由2013年石家庄会议开始,紧跟着又有郑州、北京等会,连中原地区乃至首都也都尽入本会议论地域的箇中了,号称“全国”中外关系史学会可谓实至名归。如此这般的40年,精彩纷呈、毕现,其经验教训实在值得认真总结和反思!


二、成绩辉煌、问题尚多

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Chinese Society for Historians of China’s Foreign Relations,缩写CSHCFR)源于1979年4月在成都召开的全国史学规划会议上的倡议,正式创立于1981年5月15日厦门大学召开的成立大会暨首次学术讨论会,旨在发展中外关系史的研究,提高本学科的专业水平。40年来,学会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对此,万明会长已在其《亟待加强中国中外关系史学科体系建设》一文有所概括(载《“中国中外关系史学科体系建设”笔谈》,《中华文化论坛》2020年第2期)。此处想从学会规模的壮大方面,再不厌其烦地予以补充:在成立大会上参加代表仅58人,到了21世纪初会员已号称“八百壮士”,若据网上的会员名录则已破千有余,他们都是大学讲师或硕、博士候选人以上的学者;学会的理事会已选过九届,理事长或会长先后有孙毓棠、韩振华、夏应元、耿昇、丘进、万明等;学会现设有中外文化交流史、丝绸之路史、中日关系史诸专业委员会;自1981年5月至2020年底,在海内外共召开了55次学术研讨会;学会自1984年起至今已出版了“中外关系史论丛”30多辑、“中外关系史译丛”5辑;学会自1981年12月至2010年12月出版有学会通讯第1—25期,后因电子媒介兴起,在2011年5月成立30周年之际建立本会专属网站,由2014年10月起创建本会的微信网群,至今已有370人以上参加。

由上述可见,学会不仅发展规模渐次扩大,而且学术讨论的范畴由传统的“中西交通”即“西域南海研究”转至东、西、南、北四至的“中外关系”,真正凝聚了全国的相关学者。但毋庸讳言,无论是学会的运作或中外关系专题的研究,都还存在不少的问题。

首先,为何研究者渐多、渐新、渐散,产生“成批迁徙”的现象?盖“中外关系”研究方向太大、太杂、太泛,而学会议题、目标本身不明确,多会泛泛而开,以致会员兴趣渐渐索然。例如,最初的西域南海交通研究者,后来纷纷更加关注中亚、东南亚或海外交通等专门学会。

其次,最主要的是有些研究的著述水平不高,如论文大而空,注重宏观的大架构,缺乏微观的细分析,与海外比较未能孜孜搜证,流于空泛。研究者或急于求成、敷衍了事,或跟随政治目标而频繁转移方向,不重视毕生专注某专题的研究。有个别人先后由香港回归—澳门回归—台湾统一,再转为“一带一路”的追求。有些则表现了“文革”的遗留征候。

其实“文革”贻害还表现在“十年不招生”造成的人才短缺及其副作用,包括个别研究者的妄自尊大。笔者早前为庆贺学会另一创会会员、北京大学陈炎教授九十华诞,曾写过《弘扬尊师重道的精神》,谈及此问题,这里愿意重引其中一段和大家共勉:“犹记‘文革’甫终之际,同仁论及学界未来,最担心的乃十年不招生、恐后继无人。不过,此实多余之虑,因为很快就有一批青壮年,填补了学士、硕士、博士的空档,担负起承前启后的历史重任。这一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佼佼者,可谓山沟里面的秀才。他们一面从事艰辛的劳动,一面捧着词典苦读外文、古文,终于解决了学林接班的大问题,实在难能可贵、贡献良多,印证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后起之秀实可畏的真理。可是,由此也派生了新的问题:学问文章固然薪传有继,尊师重道学风又能否长承?毋庸置疑,在新起的年轻学者中,大多数均能道德、文章并重,成为文化界的栋梁之材。然而亦有少部分人产生了骄傲的情绪,出现目空一切、文章浮躁的不良倾向。原来学界如同武林一般:无师自通易骄傲,半路出家忌狂妄。有些人自幼失学,当年在披星戴月、战天斗地之余,端靠自己勤奋努力,终于自修成才、出人头地。正由于他们起初并无师承关系,完全是自己练就独门功夫,因而容易自我欣赏、目无旁人,看不起所谓的‘正统门派’。此外,凡自创门派的怪杰,多有一般人不易招架的怪招。他们与人较量,常不顾章法、规矩,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一记闷棍把有数十年修为的老家伙,打得落花流水,简直阴沟里翻船——栽了。自修成才者固然有过人聪明之处,唯其学识基础往往不广博或不系统,逻辑思维容易片面及走极端,又缺乏名师指点,不了解必要的学术规范;如能虚心好学、扬长避短,长此以往必渐入佳境,前途未可限量。然有少数人长期仗恃小聪明,到处卖弄,结果将会碰得头破血流,并给学术界带来不必要的损失。试观许多年老学者厚积薄发、大智若愚,他们与人过招讲求实证及规范,即使一时被批评指责,终将依靠正统功夫取胜。他们的门徒一般也轻易骄傲不起来,盖有乃师在此,岂容撒野!”

“文革”影响对学术研究的贻害全国皆然,而于中外关系史学尤不可忽视。下面将结合学科未来的探讨,再作申论。


三、扎实研究、注重人才

1.学科定位及系统建设

目前对于中外关系史学科的建设,提出了定位问题。愚见过去学会虽无明文规定,但大致还是清楚的,即以“中国古代对外交流”(远古至清末)为本,包括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交流及交通来往。这与“世界各国关系史”“中国现代外交史”“中西交通史”“海外汉学史”“中国边疆史”及国别史、专门史相区别,但又积极与之配合。因学者多出身各种专业,就算是中国史或断代史、世界史或国别史、专业史或物类史,都有向“中外关系”领域跨界努力的问题,只有通力合作才能共同完成学科的建设及繁荣。

2.基础研究宜加倍注意

鉴于中外关系史涵盖中外古今,研究难度较大,可先不忙提倡学科系统建设。对此可以倡议、讨论,但应专注各专业的基础研究。凡事有问题则有人,有人则出成果,成果扎实自然大功告成。因此可设立诸种专题,有目的引导中国断代史、国别史、专门史学者纳入本学科范畴,并予以学术乃至物质上的帮助。应造成文献、考古、科技人才三结合,彼此交叉、会聚、共商,克服断层、冷门、缺口等现象。除两汉开通西域、盛唐交通海外、郑和下西洋,如一陆一海丝绸之路史,丝瓷茶的外销,中国古代沉船研究,中国陆疆海疆防御等,可考虑设立或增加若干专门分会外,其他也应提倡从自己专业出发,务求对准学科目标,加强基础研究,多出成果。

3.史论结合及资料搜辑

为克服“文革”祸害,应大力倡导史论结合,反对假、大、空的学风。一切结论应源自史料研究之后,而非先定框框才找材料印证自己的思维。由于相关领域学者都有自身的专业性,一旦投身中外关系史领域,就须利用共同所需的史料,或弥补自身之不足。例如中国史学人要了解外国情况,外国史学者须研究中国全局或断代的资料,丝瓷茶等专门研究者应知中国断代或世界国别情况。其中,中外古籍中有关地理风情、交通往来等资料,则应有系统地加以汇集,为学人提供方便。过去学界已有一定的学术积累,今后仍应大力加强。

4.“天朝”民粹论皆可休矣

在中外关系史的研究中,应特别防止世界各国的一些理论偏见。中国古代以自己为“天朝上国”的朝贡体系自应破除,世界史中的“欧洲中心论”或近代以来的崇洋媚外也要摒弃。在中国内部,既要反对大汉族主义,也要纠正地方民族主义。当前,民粹主义(populism,或译平民主义、纯粹平民主义、极端平民主义)观点泛滥,对此尤应加以警惕。

5.文史融合的人才培养

正因为是中外关系史研究,既要了解中国古籍,具备某些专门知识,尤须掌握外语的工具,如需认真研究及印证外国史料(梵文、马来文史著等)。因此,融合历史、外文或其他专门知识的人才培养就成为当务之急。但因为此等人才来之不易,在大学本科阶段很难养成,故在大学本科阶段未必或也难以设置“中外关系史”专业。可在中国史专业副修外文,在外语或世界史专业副修中国史或各种专门史。等到了硕士、博士阶段,再由各专业人才直接修读“中外关系史”。

综合上面拙见,只有学术作风端正,基础研究扎实,专业人才养成,中外关系史学科的系统建设才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提到日程。吾人应为此而不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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