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怀读诗：十首与清明有关的当代诗

吕本怀拉萨的春天 2023-01-11

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村头桃园的前面，谁种了一小片油菜

现在那些黄色的油菜花

开得真好，像是给桃园满地的落花

献的花

拉萨的春天

清明亲人纪念疼痛

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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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吕本怀

清明，再次为英雄以及他们的亲人祈祷

——致敬四川森林火灾中牺牲的30名消防人员，他们中26人是九零后

吕本怀

真的，我不愿意你们成为英雄

英雄只是一个称号，无法替代

你们继续是儿子，孙子，父亲，丈夫

真的，我祈求愚人节所传出来

消息，那全是骗人的；你们依旧

活着，依旧是丈夫，父亲，孙子，儿子

真的，此刻我心底有一份钻心之痛

我知道，你们绝大多数都是家里的

唯一；你们走，他们每一个都将生不如死

孩子啊，我多么希望没有这一场山火

即使这山火迟三两天扑灭，即使山火

仍在烧，我也希望你们一个个生龙活虎

我知道，某些时候有些牺牲无法回避，能避免的

却应尽可能避免；我多么希望，将来是你们跪在

长辈们的墓前，而不是他们此刻正为你泪飞如雨

真的，孩子们；孩子们，真的

荣誉固然至高无上，但我再一次祈祷

你们继续是父亲，是丈夫，是孙子，是儿子

　点评　

今年似乎是个多事之春，群死群伤事件接二连三，我为那些鲜活生命的逝去而泪流不止，即使素不相识，他们也是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而四川凉山州三十位灭火战士的离去，更让我们有一份锥心之痛，毕竟，他们还那么小，他们的生命几乎还来不及展开，即使他们事后被授予各种荣誉，即使他们的亲人能得到一定的经济补偿，但他们留下的疼痛，将一直持续到他们亲人闭眼的最后一刻，因为于这些孩子的至亲而言，他们很可能是其生命中唯一的传人。

写这首诗时我数度掉泪，只缘我也是一个独生子女的父亲，我深深知道唯一的孩子对于独生子女家庭意味着什么，因此，在字里行间我所表达出的祈求、希望与期待都是发自心底的，此刻所有的技巧都成为多余，我心中疼痛的宣泄已经不由自主。

在任何时候都应该有生命至上的理念，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也无法起死回生。牺牲有些时候可能不可避免，但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应该让孩子们选择活下去，而不是被无情的大火活活吞噬，毕竟很多父母当下都只有一个孩子！

清明节再致儿子

李立

今天最适合给你写一首诗，我的儿子

不谈生死，谈诗

24年前，我毅然决然离开了诗歌

满怀对诗歌的感恩。却把诗歌的种子，下到

你妈妈的子宫里。你是我这辈子写下的

最成功的一首诗，没有之一

打小，你对文字就特别敏感

通过电视识字，过目不忘，小学时的作文

常见于学生刊物，我深知这条道路的艰险

绝不允许你步我的后尘。怀着敬畏离去

多年后蓦然回首发现，神圣的诗歌已经沦落为

许多人的玩偶，仿佛风尘女子。我的儿子

我为自己当年的果断，深感欣慰

重拾诗笔，不像当年图的是功名

也无闲情逸致可抒怀，终究生活才是第一位的

这是我这个俗人认下的死理，说不定哪天

我会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隐于闹市

去做我认为比写诗更重要的事情，譬如远行

诗歌已在我的血液里流淌，写不写血书

它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儿子

当你发现你敬畏的事物，被人亵渎，而你又

无力改变，那么你就敬而远之吧

珍藏起那份热爱，就像地热，它总会

找到一个喷射的山口

　点评　

李立在我心目中是当下屈指可数的温度诗人，其诗中有质疑与批判，更有良心与良知，作为一个搁笔二十多年之后的诗坛回归者，“重拾诗笔，不像当年图的是功名/也无闲情逸致可抒怀”，敢于用一只铁笔担当起道义与良知，无情地刺向假丑恶，以便让那些“愚昧者”无从遁形。

诗人选择了一个特殊时点——清明节，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给儿子再留下一首诗以表心志，对诗歌现状进行了严厉批判，同时再次对儿子提出忠告。耐人寻味的是他自己所取的人生态度与所取的诗歌立场，与他对儿子的忠告之间有段不小的距离，从中我感受到了父亲对儿子的深爱，他不希望儿子受到伤害，要下地狱就我一个人来吧！

“我的儿子/我为自己当年的果断，深感欣慰”“我的儿子/当你发现你敬畏的事物，被人亵渎，而你又/无力改变，那么你就敬而远之吧/珍藏起那份热爱，就像地热，它总会、找到一个喷射的山口”，唐代孟郊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要说，李立诗中言，清明两依依！他一方面依恋自己的儿子，不希望他因舞文弄墨而在当下并不宽松的写作环境里受到伤害，另一方面他又是如此依恋脚下的这块土地与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愿以一腔赤诚与炽热来怯除愚昧、唤醒良知。

清明之夜

安琪

“醉也是一种病”，我爸爸突然从地底下探出头

他借助我的口说出这句话

唉

我的一天两顿酒的爸爸

一辈子在病中

这一生你喝酒吐酒喝酒吐酒吐掉了

大半生

当我在清明之夜怀念你

脑中浮出的竟然是你醉醺醺的形象

仿佛流氓地痞的形象

亲爱的爸爸

你没有遗传我你的嗜酒但你把你握过几年的笔

遗传给了我

你用这支笔写出的文章上过《解放军报》爸爸

如果你不着急复员回乡娶你娇美的妻子

我的妈妈

你的笔会带你走向一个怎样的天地但你终究回到老家

成为龙溪机器厂的一枚螺丝钉

你混入了吃喝玩乐的队伍一生就这样

荒废

如今我接过你的笔像你执迷于酒一样执迷于写作

爸爸，文字也是一种病

我已病入膏肓

　点评　

读这首诗，我感受到一个与众不同的父亲，他喜欢喝酒也喜欢文字，为了与娇美的妻子早日结婚选择复原回乡，最终“成为龙溪机器厂的一枚螺丝钉”“混入了吃喝玩乐的队伍一生就这样 /荒废 ”。显然，这样的父亲只是一个凡人，诗的字里行间似乎还有对他的不以为然。但仔细品味，我发现安琪依然深爱并敬佩自己的父亲，这由“如今我接过你的笔像你执迷于酒一样执迷于写作 /爸爸，文字也是一种病 /我已病入膏肓”不难感知，父女皆有无法解脱的执迷，都能因为自己的所爱而病入膏肓。

像清明这样的节令诗要让人有印象，必须独特，泛泛而谈的思念肯定只是在重复他人，唯有将亲人与自己的独特融入其中，才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短短一首诗里，安琪让我们看到了他那平凡而又与众不同的父亲，让我们感受到了她那别具一格的思念与传承。

给亡灵放一场露天电影

李不嫁

找一个僻静之处

给故去的亲人，烧一些纸

念叨他们生前的事迹

我们这样怀念前人

后人也会如此怀念我们

在这世上，莫要说春日迟迟

年年都有清明，上山的路或许狭窄

或许泥泞，但没有一个死去的人

还会回，陪我们到山下的客栈，淡然举杯

阴阳相隔，我们哀伤

但人世的欢愉，也应找一条分享的通道

我曾去泰国一游，乡下有露天电影

但银幕下没一个观众

他们说，那是放映给亡灵看的。那场景，亲切而惊悚

　点评　

这首诗给了我一份新奇感，让我感受到了世界的精彩纷呈，即使一个清明，人们对先人的纪念方式居然也是千奇百怪。“我曾去泰国一游，乡下有露天电影 /但银幕下没一个观众 /他们说，那是放映给亡灵看的。那场景，亲切而惊悚”，这情境让我眼前一亮，足以说明眼界一宽题材就多，而写出来的诗就会与众不同。

“阴阳相隔，我们哀伤 /但人世的欢愉，也应找一条分享的通道 ”，因这样的诗句，我感受到了一份苍凉，也感受到了一份慈悲。相比于国人的清明纪念方式，泰国人放电影似乎更具现代意识，也更有博爱精神，即使那些没有后人来纪念的鬼魂，也可以来看一场免费电影，这好像比国人清明各拜各的祖先更显的有爱心。

腾出地方，留给转世人

汪剑平

也不和我们打个招呼

外婆走了

母亲走了

时常念叨她们的父亲今年也走了

家里数我年龄最大

按资论辈，下一个要走的

或许该是我吧

走和不走上帝说了算

活一天算一天

多出的一定是我赚到的

一定是我苟活的理由

我们都是过客

客走主人安

腾出地方，留给转世人

来过人世，总有放不下的坛坛罐罐

子丑寅卯

岁月一脸落寞，风霜是狰狞的对手

来了注定该走

走了两手空空

就在此刻，朋友打来电话

告知我养的一条名叫艾伦的狗中毒死了

它一生干得最酷的事

就是不紧不慢

帮我完成这首诗歌

精彩的结尾

　点评　

读完这首诗，我极佩服剑平兄的坦然。人总是要死的，上一辈的走得差不多了，也就该轮到自己了。“腾出地方，留给转世人”虽理所当然，但当下又有多少人能看破生死？

“家里数我年龄最大/按资论辈，下一个要走的/或许该是我吧”“走和不走上帝说了算/活一天算一天/多出的一定是我赚到的”“来了注定该走/走了两手空空”，我喜欢这种大实话，也喜欢剑平兄这种淡然而朴实的表达，诗歌写作中其实并不需要过多的技巧，更不允许有太多的矫情，实话实说在今天的诗歌写作中比黄金还珍贵。

“就在此刻，朋友打来电话/告知我养的一条名叫艾伦的狗中毒死了/它一生干得最酷的事/就是不紧不慢/帮我完成这首诗歌/精彩的结尾 ”，如此结尾确有些意想不到：自己养了多年的狗死了，彼此间显然有感情，却因“我们都是过客/客走主人安”的感悟，便让其心情一下子变得如此淡定。

清明

呆瓜

你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一年只能见你一次

不再想像榆钱，是大面积

飘移的纸钱

就不再假装着要去断魂

我只去陪一个风中

飘着银发的女人，从一个土堆

跪向另一个有着血缘的土堆

她弯腰的曲度，一年比一年深

深到快要进入那里面

　点评　

诗题“清明”，写的却是“挂清明”。陪我挂清明的是妈妈，她显然长期不在“我”身边，这由“你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一年只能见你一次”可以感知，而妈妈这样的留守老人在当下数以亿计；“我只去陪一个风中/飘着银发的女人，从一个土堆/跪向另一个有着血缘的土堆”，则是对挂清明情境的直接呈现，让我无限感喟的是“她弯腰的曲度，一年比一年深/深到快要进入那里面”，也许，此刻这个正带领“我”向祖先下跪的人，明年就会成了被下跪的对象，诗人看到母亲下跪时的模样一定万分悲戚，谁知道明年还有没有妈妈带着自己挂清明呢？

诗中所呈现是有关清明的寻常之人与寻常之景，所选取的角度却与一般清明诗有明显区别，它将镜头给了正在挂清明的妈妈（活人），因“她弯腰的曲度，一年比一年深/深到快要进入那里面”，让清明这个古老的节令有了另一份难以抚平的疼痛！

我的老师姐姐

——为何我的汉语拼音那么差

第一闲人

1972年过完年

我上一年级

学校在一个祠堂里

一个刚初中毕业的

邻村姐姐

是我的班主任

她留着长长的辫子

喜欢拿着书

在教室里

走来走去领读

不时将跳到胸前的辫子

拨到背后去

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

第二个是中国共产党万岁

……

她不会拼音

只教我们认字写字

一个学期后

我转学去了苗寨

四年后再转学回来

过湘江上码头

走一里路

接我的堂哥

指着山下竹林里

一栋红瓦泥砖房说

那就是她家

不在了

被人搞大肚子

投河了

2019.04.03

　点评　

诗中呈现了一段往事，纪念的是一位老师姐姐，诗人心目中的她一定美丽可爱，虽然只出现了两次她长长的辫子，美丽可爱的老师姐姐，却在那个年代却惨遭不幸，“被人搞大肚子/投河了”。到底是谁将她的肚子搞大的，诗中没有交代，但很可能是当时有权力决定她的命运的人，为了保住当时相对轻松一点的饭碗，或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不得不献出自己的肉体，最终因“搞大肚子”而投河而死。

诗中呈现了一个时代。那个时代无疑是愚昧的，这从副标题“为何我的汉语拼音那么差”可以感知；那个时代无疑是冷酷的，这从老师姐姐的肚子被人搞大却无人出面负责以及肚子搞大了就必须死可以感知；令人奇怪是，就是那样一个愚昧而冷酷的时代，到今天居然还有不少人日思夜想要回去，真不知道那个年代究竟有什么值得如此留恋。

诗采取口语表达，全篇叙事，看似平淡的语句里，实则有对那个年代的强烈谴责，也有对老师姐姐的深切缅怀。

上坟

彭先春

每到清明

一家人就要上山

给地下的亲人扫墓

每次上完香

磕完头

烧完纸钱

我就会站到一边去

让别人祭拜

我不想跟墓碑

靠得太近

好像我离他们远一点

也就离死

远一点

　点评　

“我不想跟墓碑/靠得太近/好像我离他们远一点/也就离死/远一点”，怕死乃人之本能，很多人不敢暴露出自己的这份恐惧，诗人敢于将自己对死的恐惧坦然说出，这是一种诚实。其实，怕死未必就是个缺点，好好地活着不但是对亲人最好的爱，而且也是对亡故亲人最好的纪念。

诗采取口语表达，呈现了一个事实——自己在为亲人扫墓时的表现，并着重凸显了自己对死的恐惧，“好像”里则有些耐人寻味。

清明时节

洪朝晖

雨纷纷啊

不要把雨下到

我妈的坟地

这样

她可以晒晒太阳

外出走走

像她生前

喜欢那样

　点评　

诗人祈求在“雨纷纷”的大背景之下，“不要把雨下到/我妈的坟地”，这在现实里没有可能，但他强烈希望能够如此；而诗人之所以强烈希望如此，却不过是为“她可以晒晒太阳/外出走走”。晴天还是下雨是天的事，也是天大的事，妈妈“晒晒太阳/出去走走”却是凡人小事，二者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反差，诗人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居然如此化不可能为可能，足以见证他对母亲的爱与怀念。

清明祭

拉萨

云门山陵园

在妈妈的墓下山的路上

看到一个朋友

父亲的墓

还没有烟火祭奠的气息

打个电话

问他在哪里

他说陪几个朋友

在外地

祭奠黄帝陵的路上

问他

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要在那

待几日

回去就过了清明了

想对他说

你父亲的墓你还没有祭

后来想想

算了

人家还是一个

小领导

2019-04-03

　点评　

诗里有世相，有幽默。诗中那个人为了陪几个朋友去祭祀黄帝陵，却因此错过对自己父亲的祭扫，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本末倒置。然而，他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那几个朋友或许决定着他的财运，或许决定着他的官运，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他完全有可能将自己的父亲丢在脑后。拉萨的这首清明诗，由小小的细节揭露出世俗里的无聊与无耻，其揭露并非厉言疾色，而是轻描淡写，“回去就过了清明了/想对他说/你父亲的墓你还没有祭/后来想想/算了/人家还是一个/小领导”，由“想对他说”，到“后来想想/算了”，再到“小领导”身份被翻牌，让人愤懑之余也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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