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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C驻地艺术家 | 隐秘石龙村的松茸之夏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喜林苑LindenCentre Author LC Media
石龙村人大多淳朴谦和,待人真挚,这种尊重与节制是在和自然大山的相处中学会的。
纪实摄影师、策展人
陈劲PART II喜林苑 x 陈劲驻地专访
喜林苑:这次你以“松茸”为主线,你在沙溪石龙村有什么发现?
陈劲:在来石龙村之前,我读了人类学家罗安清的《末日松茸》。她在横跨日本、美国、中国和芬兰等地的田野调查中,一步步呈现珍稀松茸的“身份转译”,展露了商业文明和全球化的影响无处不在。
石龙村村民对松茸的态度从最开始不稀罕,随便用竹签串起,拿去沙溪寺登街换米和油;到上世纪90年代,日本人花3000元一公斤的价格来收购时的震惊与狂喜;再到现在已经以采卖松茸作为每年重要的经济来源。
雨季期间,石龙村村民跟松茸和野生菌的关系极其密切,村子里所有的话题都或多或少和野生菌相关。比如在村亭、小卖部门口、广场上闲坐的村民,聊天的内容都是松茸,今天谁采得多,谁又没采到。
不像在大城市里,人们有很多手段去赚钱,石龙村太依赖于靠天吃饭的自然馈赠。今年天气极端,雨季连旱了20多天,菌子数量很少,很多老手上山都会“放空”回来,能明显感受到村民们的焦虑。
喜林苑:你和当地的青年和老辈分别上山采菌子,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陈劲:和老一辈的阿姐上山非常挑战(笑)。她们会早早上山,选择更险峻的山路,只为找到藏在深山里的松茸。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压在她们这一辈身上。一天下来找不到值钱的菌子,她们心情沮丧而疲倦。
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上山,吃不了长辈们的苦。对他们来说,采菌子更多是为了找回小时候上山的乐趣和体验。我作为外来者,更多是打开自己的味觉和视觉,在森林里寻找新事物。
喜林苑:你为什么会对小镇青年这个主题感兴趣?
陈劲:在中国,小镇青年约有2.3亿,他们普遍生活在中国的乡镇和村庄。作为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中国文化符号,小镇青年曾经是被淹没在城乡二元对立结构中的社会阶层。近年来,小镇青年通过文化消费重新进行身份的建构,进入大众视野。
我在2016年拍摄了深圳人才市场的“三和大神”项目,后来又陆续拍了汕头内衣加工厂青年、毛坦厂高考复读青年、网红三炮组合等等。我逐渐发现,小镇青年不局限于行政区划所界定的“小镇”出生和成长的年轻人,更重要的是一种身份认同。他们拥有比较独立的个性和团体意识,在社交媒体上表达自信和张扬的同时,也隐藏着自卑、脆弱和痛苦。
我试图通过摄影,去记录和描绘这一代中国小镇青年在当下社会的生活和精神图景。
喜林苑:为什么选择摄影这个媒介?
陈劲:我来自广东阳江,也是一个从小镇出来的青年。我青少年时期的娱乐方式很有限,家长没有给我提供学乐器之类的机会。但我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爱好,就在高中时买了一台佳能胶卷机钻研。
选择摄影,是因为一张好照片具有凝固的力量感,能真切地打动我,让我记很久。
喜林苑:你觉得石龙村的青年和你之前拍摄的青年有什么相同和不同之处?
陈劲:石龙村的青年们大多淳朴谦和,待人真挚。这种尊重与节制是在和大山的相处中学会的,他们对自然有感恩和敬畏之心。
如今青年们大多不上山自己采菌,但他们会在夏季从外地赶回来变成收菌人,利用微信朋友圈积累的人脉售卖,成为这个产业链中的一环。
现在村里的青年也基本人手一只智能手机,平时没事就刷快手、抖音这类社交媒体,移动互联网对他们的影响很大。像今年20岁的益华,他的愿望就是拿卖松茸的钱去买一台更好的手机。
喜林苑:在《上山,下山》系列中,你记录了8个村民的下山时间,当时你是站在什么视角拍摄的?
陈劲:那8张村民的肖像是计划之外的产物。最开始我是打算拍山下收菌子的人,所以有了第一张他们姿态各异、焦虑地望着山上的照片。这时我的身份是个旁观的摄影师。
按下快门后我忽然决定更换身份,转身和他们站在同样的视角,等待收菌子下来的村民。我们从下午1点等到4点,一共只等到了8个村民下山。因为往年同样的时间段,会有100多个村民从山上下来,可见最近山上菌子之少。
在这个过程中,我和收菌子的人一样焦虑,我从旁观者变成了事件的参与者。
喜林苑:你的拍摄对象大多是有意识地面对镜头,很少有抓拍,为什么?
陈劲:我学的是新闻专业,也从事过媒体行业。在新闻摄影里,照片要求是“真实”的,不能摆拍。但现在我更想让拍摄对象接近我所感知的“状态”。
我在正式拍摄前会先和拍摄对象聊天,发现他们的独特之处。比如益华就特别喜欢闻菌子的香气,但有时他在现场闻的方式,不是我理想的状态。我会设置一个场景,让他认真地去形容闻到的味道,描述当下的感觉,等他进入状态后再按快门,捕捉那个瞬间。
喜林苑:这次照片大多是竖构图,也是你特意为之吗?
陈劲:是的。我以往的作品中竖构图很少,因为总觉得横图的信息量更饱满。但我发现竖构的肖像冲击力很强,它能一下子把你的注意力拉到人物身上。所以这次来石龙村,我决定跳出之前的限制,做一些更视觉性的尝试。
喜林苑:这次驻地过程中,你自身有什么感触和体会?
陈劲:村民和菌子的关系让我反思了自己跟摄影的关系——很紧密,但也因过于紧密而容易陷入困境。比如村民们采不到松茸,会产生经济焦虑,我没有拍到想要的画面,也会产生创作焦虑。
同样,如果我等待很久,没有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我会想各种办法。就像石龙村村民,他们也会想办法——以前在山下的本主庙收菌子,现在菌子少,就跑到山上的彝族村去收。从某种意义上讲,摄影和采菌子形成了一种互文。
像喜林苑这样的艺术驻地,可以让我短暂地从日常的工作中抽离出来,从别的角度去回看摄影,重新找回对摄影的饥渴。
喜林苑:你对这次拍摄的《上山,下山》系列满意吗?接下来有什么新的计划?
陈劲:很难说满意或不满意,因为我不是一个太自信的人。这次田野调查和拍摄的过程中我也在思考:通过中短期的驻地项目,我所看到的和创作的东西,到底算不算一个完整的项目?能否记录下真实的人物、事件和现象?
之前我想过以100个小镇青年作为项目数量的基准。但我现在不打算设限了,遇到合适的就去拍。也许是10年、20年,或者更长久的期限,来反映这代小镇青年的变化。事实上,每一个时代的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表达。下几代的人看到这些影像,也许会感慨原来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在年轻时是这样的。
不过我觉得《上山,下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也许未来有机缘,我会继续拍摄这个系列的主题;或者从这次的一个线索,比如松茸这种物产,或其中一个人物,未来展开一个更大、更完整的项目。
感谢石龙村的村民们,我舍不得离开,我会再回来。
图片|陈劲采访与编辑 } 俞泓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