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陈新宇：国际足联对俄罗斯禁赛合法吗？

陈新宇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

文章来源：中国法律评论。

发布时间：2022年3月25日。

基本情况

2022年3月1日，国际足联（FIFA）联合欧洲足联（UEFA）发布公告，共同决定对所有俄罗斯足球队禁赛，公告内容如下：“在国际足联理事会和欧洲足联执行委员会通过初步决定并考虑采取额外措施后，国际足联和欧洲足联今天共同决定，所有俄罗斯球队，无论是国家代表队还是俱乐部球队，都将被暂停参加国际足联和欧洲足联的比赛，直至另行通知。这些决定由国际足联理事会主席团和欧洲足联执行委员会于今天通过，此二机构分别是关于此类紧急事项的最高决策机构。足球在这里完全团结起来，并充分声援乌克兰所有受影响的人。两位主席都希望乌克兰的局势能迅速得到明显改善，以便足球能够再次成为人民团结和和平的载体。”

国际足联所谓禁赛（暂停会员资格）的主要法律依据，应该是来自《国际足联章程》（FIFA Statutes，May 2021 edition）第16条“暂停会员资格”的第1款，即“理事会可以不经国际足联大会表决，立即暂停一个严重违反其义务的会员资格”。

根据《国际足联章程》第33条，理事会由1名主席（国际足联大会选举产生）、8名副主席和28名理事组成（副主席和理事由欧洲、亚洲、非洲、中北美及加勒比海地区、南美洲、大洋洲六个地区性组织分配名额），其权限包括“定义国际足联的使命、战略方向、政策和价值观，特别是在世界范围内足球运动的组织、发展及所有相关事务”等等（第34条）。作为当代世界足球的中心，在理事会中欧洲足联拥有3个副主席席位和6名理事席位，是名额最多的洲。这次禁赛决定由国际足联和欧洲足联共同做出，是因为俄罗斯乃欧洲足联会员。可以推测，国际足联和欧洲足联在这个问题上具有高度的共识。

需要注意，该决定从流程上看，先是由理事会主席团通过，然后得到理事会确认，以国际足联名义公布。根据《国际足联章程》第38条，理事会主席团最多由7人组成，国际足联主席和六大地区性组织的足联主席是法定成员。理事会主席团在两次理事会会议期间，行使需要立即做出决定的理事会职权，国际足联主席有权召集理事会主席团会议，如果不能在合适的时期召集会议，可以通过其他通讯方式通过决定。理事会主席团会议做出的决定立即产生法律效力，并由下次理事会会议批准。

在国际足联的组织架构里，国际足联大会是章程规定的最高权力和立法机构，理事会负责做出战略决策，监管国际足联，理事会主席团是权力中枢机构，最终权力集中于国际足联主席。因此，这次禁赛决定并不是国际足联大会做出的，而是出自理事会主席团，并由理事会予以承认，同时表达了主席的愿景，这种现象正是国际足联内部权力结构运行的体现。限于信息，笔者尚不知这次理事会主席团会议是以何种方式召开、以哪种表决方式来做出决定。

法律分析

那么，这份禁赛决定合法吗？

根据《国际足联章程》，做出禁赛决定的国际足联相关机构具有法定权限，但禁赛理由并不充分，主要原因有以下两点。

首先，所谓“严重违反其义务”，语焉不详。

所谓“会员的义务”，出自《国际足联章程》第14条，具体内容有如下10项：

(1)在任何时候完全遵守国际足联机构的章程、规程、指令和决定，以及体育仲裁法庭根据《国际足联章程》第56条第1款规定做出的上诉裁决。

(2)参加由国际足联组织的比赛。

(3)支付其会员费。

(4)使其自身的会员遵守国际足联章程、规程、指示和决定。

(5)定期召开其最高和立法机构会议，至少每两年一次。

(6)批准符合国际足联标准章程要求的章程。

(7)建立直接隶属于会员协会的裁判员委员会。

(8)尊重《竞赛规则》。

(9)事务独立，确保其事务符合《国际足联章程》第19条规定的不受任何第三方的干预。

(10) 完全遵守此章程和其他规程产生的各项义务。

从对俄罗斯的禁赛依据看，并不符合第（1）——（9）项的内容，即便是适用作为兜底且具有广泛解释空间的第（10）项，似乎也没看到国际足联和欧洲足联对此进行说明，《国际足联章程》第3条的“人权”基本原则并没有提及，公告中所谓足球团结、声援乌克兰等措辞与禁赛并没有直接关联性。实际上，与俄罗斯同在世界杯欧洲区预选赛附加赛B组的波兰、瑞典、捷克拒绝与俄罗斯进行比赛(包括在中立场地，而按照原来赛制规则，将在俄罗斯主场举办），更涉嫌违反会员义务。

其次，政治中立是国际足联应奉行的基本原则。

《国际足联章程》第4条是“不歧视、平等和中立”的基本原则，其第2款规定： 国际足联在政治和宗教问题上保持中立。对于受到国际足联制定目标（statutory objectives）影响的事项，可以有例外情况。

同样的立场也适用于地区性足联，《国际足联章程》第23条“联盟（Confederation）章程”规定：联盟章程必须符合良好治理的原则……在政治和宗教问题上保持中立。

能使其不再中立的所谓国际足联的目标，出自《国际足联章程》第2条，共7项，包括：

(1)不断改进足球运动，并根据其团结、教育、文化和人道主义价值，特别是通过青年和发展计划，在全球范围内推广足球运动。

(2)组织自己的国际比赛。

(3)制定有关足球运动和相关事项的条例和规定，并确保其实施。

(4)通过采取适当的措施，控制各种类型的足球协会，以防止违反国际足联的章程、条例、决定或《竞赛规则》的行为。

(5)努力确保所有希望参加足球运动的人，不分性别或年龄，都能参与并获得资源。

(6)促进女子足球运动的发展和女性充分参与各种级别足球的管理工作；及

(7)促进诚信、道德和公平竞赛，防止例如腐败、使用兴奋剂或操纵比赛等会损害比赛、竞赛、运动员、官员和会员协会的诚信，或者滥用协会足球的一切方法或做法。

可见政治中立是国际足联需要秉持的基本立场，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有例外。但作为例外规定的7种情形中是否有符合对俄罗斯禁赛的条件，值得商榷。反倒是这种干预将使得俄罗斯的球队（国家队和俱乐部）的球员无法实现上述第5项的目标，尤其在俱乐部层面上，其不只有俄罗斯籍球员，还有其他国籍的球员。

就在世界足联和欧洲足联发布禁赛决定的同时，欧洲足联执行委员会决定，莱比锡与莫斯科斯巴达的欧联杯两场八分之一决赛比赛取消，原定于3月10号和17号的两回合比赛将不再举行。据此，莱比锡将直接晋级，而莱比锡队本来希望照常比赛。

在全球化的时代，莫斯科斯巴达队中有来自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法国、巴西、比利时、英国、荷兰等多国的教练和球员，即便可以通过允许转会等政策来保证其参赛权利，但他们的权益仍会大受影响。（https://en.spartak.com/team/spartak/）

事态进展

对此禁赛决定，俄罗斯足协官方提出抗议：“我们坚决不同意，这违背了体育赛事的规范和原则，也违背了体育精神。这带有明显的歧视性，伤害了无数的运动员、教练员、俱乐部和国家队的工作人员。最重要的是，这伤害了数百万俄罗斯球迷和外国球迷，国际体育组织本该首先保护他们的利益。体育圈一直坚持平等、尊重和远离政治的原则，这种行为正在分裂体育圈。根据国际体育法，我们保留上诉的权利。”（【早报】俄罗斯遭FIFA全面禁赛）

但在3月15日，国际体育仲裁法庭（CAS）拒绝俄罗斯足协关于暂缓禁赛的诉求。

这意味着：1、在有进一步通知前，俄罗斯各级国家足球队和俱乐部队将无法参加国际足联和欧洲足联旗下的赛事；2、原定在2022年3月29日的世界杯欧洲区预选赛附加赛B组波兰与俄罗斯的半比赛不再举行，波兰直接晋级该组决赛。

更进一步的消息是，在北京时间3月3日，英格兰切尔西足球俱乐部的老板阿布拉莫维奇，通过俱乐部官方网站发布公告，宣布决定出售切尔西。作为一个阿森纳球迷，我虽然不满当年阿布的金元足球，但对其现今被迫出售俱乐部，取消董事资格，以及接踵而至对于切尔西的各种限制禁令，例如不得卖票、不能买卖球员等操作，更感愕然。相比于1992年对前南斯拉夫国家队及其俱乐部的禁赛，这次的制裁无疑范围更大，波及更广。从一个球迷的角度看，这不是足球自身应有的样子。

结语

（图片来源：网易号。）

对于体育运动而言，《奥林匹克宪章》明确表示“反对将运动和运动员滥用于任何政治和商业的目的”，保持政治中立是其能在全球范围内最大程度地凝聚共识，打破隔阂，减少割裂，获得认可的重要保证，过度政治化和双标化只会消减体育运动自身魅力，甚至作茧自缚。

对于运动员而言，借用容国团的名言“人生能有几回搏”，一位优秀运动员的黄金年龄稍纵即逝，如果其因为政治因素而无法在高水平赛场上竞技，将是最大遗憾。即便要考虑体育国籍原则，也应该注意比例原则和提供合适的参赛途径和机会，使其仍然有施展才华的空间。

编辑：罗晓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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