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讼
作者：钟诗蔚（特约作者）
单位：南京市江宁区人民法院
Part 1
老专家风尘仆仆赶到医学会，在一排同行面前坐定，斟酌回答着诊疗的每个细节、抢救的时点，说病人还是老熟人，在得知突发情况时是下午5点45分，5点半下班还没到家，车立即掉头，闯了三个红灯。
病人的儿子对医院的辩护露出反感的神情。说难以理解，好好的人进医院，植物人状态出来。母亲受不了打击，竟于噩耗之后去世。一年之内，双亲变故，刚强的脸上难掩苍凉。
总要有个出口，人有旦夕祸福。准备和思索在突变面前微乎其微。老专家有问心无愧的态度，但却难掩悲哀。悲的是病人，也是自己，谨小慎微三十年，如履薄冰，还是坐在这里，医生有多大能力能阻止突发事件？唯有尽力。而对于病人家属，已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痛，问天问大地，四野无音。
法院就是这个出口，所有矛盾的最后一道防线。我无法对抗命运，向旷野呼喊无用，但在这里，总有回应。所以你向着对面喊话，更像是对着自己的愤恨深处呐喊，只是为了一个落定和结局。也许诉讼能够安慰这些悲伤，所以这世界比命运温情，铁屋的呐喊总有回应。
Part 2
我婆婆碰巧认识江宁陆郎杀害七岁女孩的嫌疑人嵇仁兵的母亲，是我婆婆的老下属，在我婆婆腰椎间盘手术后帮忙照料了三个月的起居。她打电话来，说她看到12月18号的扬子晚报，她儿子瘦了。儿子离婚后媳妇把孙子带走，她夜里想孙子想到哭。
江宁真小。我婆婆跟我讲了她的事。她有个哥哥，兄弟姐妹五个。家境还可以，因为她父亲在农忙季走街串巷卖油条、烧饼、豆腐干，不属于特别穷。她父亲觉得女子黑壮利于种田，为哥哥找了这个类型的媳妇。媳妇看见她，出落得水灵漂亮，说自己还有个哥哥未娶，于是她父亲作主“换亲”，把她交换嫁过去。新郎是个木讷的黑矮子，很丑，大她九岁，那一年她十七岁。
很快就生了儿子，嵇仁兵。两个人没有语言，她一个人种15亩田，丈夫跟在她后面做活，不讲话。后来她的同事帮她插秧，她嫂子骂她偷人，打骂好几年，她在嵇仁兵五岁那年喝农药自杀，抢救的时候为了洗胃拔掉了上下8颗牙。十几年后，她终于离婚了，跟了别人，儿子跟父亲。在父亲去世后，儿子昏了头，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婆婆说教育的失败，如果一定要怪，要追溯要她父亲的“换亲”，造成一段孽缘。我仿佛看见农村旷野的风和杂草摇曳，一个人的游离、混乱和无奈。
Part 3
有人把被告带来了，说要做调解，趁人还在。我走近他们在诉讼服务休息间围坐的桌子，全是腰杆挺直的原告，没看见被告。靠近了才看见被告被夹在角落里幽幽地直起身探出头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他也直不起来，佝偻得像虾子，全身灰土和角落的暗光融为一体。他们说你快点，我们是亲戚，把他欠我们的钱作个调解，好不容易把他找过来，下午他就要跑路。男人脸上是不健康的黑色，一直在咳，讲几句就咳一阵，让原本瘦小的身型更加紧缩，原告七嘴八舌地争论，他一言不发，像光照不到的角落。
他们说他原本有份正经工作，后来借钱做工程，欠一屁股债离婚跑路，身无分文，生活费都没有，身体每况愈下，老赖的生活摧残了残存的意志。他说法院强制执行能不能让他留点生活费，而债权人正虎视眈眈地搜寻他每一分财产。
看起来都是可怜人，即便是做了这个调解协议，他可怜的工资还这笔钱，也是杯水车薪，债权人也只是心里安慰而已，聊胜于无。他前妻也在，一张沧桑苦楚的脸，所以说人过得好不好看脸就知道啊。那些纠结得像下了降头的脸，内心的痛苦有谁知道。
Part 4
保安师傅上班很认真，在门口喊住硬闯的人，嗓门一喝青筋爆出，没少引来对骂，但他们还是虎着脸坚守在岗位上，从来没见笑过。有天晚上下班时分，一个师傅买了个蛋糕放在值班室的桌上，透明的盒子里，奶油墙外裱着一圈淡紫色的花边，说是女儿生日带回家。他坐在蛋糕旁笑眯眯像守着一个小公主，其他保安纷纷围进来看一眼蛋糕，嘿嘿笑着，告别回家。
快递小哥穿着厚厚的黄色冲锋衣，穿过下班高峰期接踵的人群，麻利地把电瓶车停在早教班门口，雨点顺着帽檐往下滴。姑娘从玻璃大门里冲出来，还穿着单鞋毛衣，接过轻晃的外卖，迅速回到门里暖色灯光下的楼梯。相聚不过一分钟，小哥继续前进，任凭风雨冲刷不起眼的背影。
我从楼里出来，夜幕漆黑，望着自己的脚尖，听见远处高楼里浓郁的圣诞歌曲，像秤砣沉降进心里。我是埋头看路的人，大多数时间我在阴沟里，渐渐学会了小猪跳泥坑游戏。我听见操场的扩音喇叭天天叫嚣着各家美食，我知道在广场地下一层西侧商铺里还有一堆杂物没清运，小伙子创业失败付不起租金。我看见杉树高耸入云，怡然静谧，我知道它泽敝的这栋房子已几易其主，官司缠身。这繁华世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也正因为身处泥沟，才能寄望天空的清澈，正因为长守黑夜，才更敏锐地感知光明。当你看到这些无助失去，因为自己或超出自己的原因酿成的悲剧，在暗面无法度己的生活，才能知道平凡也是种平衡。所有的星星都在远离，在邈远的高原望星空，苍穹如拱，星河浩瀚，如此清晰明亮，原来它们一直都在。只是我们时常看不见而已。
我曾幻想过天下无讼，那只是幻想，人们总要有个出口，佛矗立海上一言不发。有些事可以自己放下，有些事需要有所作为。熙攘人间，激励我们心怀希冀的理由，是镜子里对自己的微笑、全然接受的爱人、热菜上桌的家人和面如满月的孩子。愿那天的星光印在你心上，像母亲的吻印在孩子的面颊。唯有那一刻，大地裂开时间的缝隙，时光静止，天下无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