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见闻：儿子，农村人跨不过去的命题

春节前迫不及待想回家。爹娘年纪一大把，我也没有兄弟，在我们湖北农村，女儿出嫁都不会在娘家过除夕和初一，我最小的妹妹也出嫁了，两老自己过年，想想觉得好凄惶。

其实今年我腿受伤，父母一直不知道，姐姐她们不是很希望我回去，也许是怕父母担心，也许是因为别的，但是我还是特别想回去。毕竟父母老了，陪一年少一年，不能彩衣娱亲，能一年见一次也是好的。

每次回去之前，我都希望回家后看到母亲开开心心，和其他老年妇人一样安心平静地慢慢度过长日，也希望父亲不喝酒不出去乱逛吹牛，陪着母亲慢慢看着天黑。但是回去之后往往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巨大。老娘依然日日揪然不乐，老爹日日还是浑浑噩噩。

真的特别心疼老爹老娘悲伤苦难的一生。我家一共六姐妹，父母亲一直想要一个儿子而不得。我最小的妹妹比我小14岁，我上研究生毕业后她才上初中。

为什么要生这么多？

在湖北农村，越穷的地方思想观念越落后。如果谁家没有儿子就意味着“绝后”了，这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不仅自己受不了，村邻的白眼歧视和欺辱都会让人崩溃。我从小记性特别好，连两岁左右的事情我似乎都记得清清楚楚。在我的记忆里，无数次母亲被人指着鼻子痛骂是“孤老”，骂的最凶的居然是最亲的人，比如父亲的兄弟家，父亲的亲侄子用手指着父亲骂“绝户的老小子，孤老”。因为没有儿子，没有可以倚仗的力量，似乎谁都敢对我的父母不客气，谁都敢骂我父亲几句，也敢为一点小事抄家伙打他，不仅是村邻，子侄也敢动手。直到现在，这种记忆还在折磨着我，有时候突然想起这些事情就夜不能寐，惊恐不安。

父亲是一个语文老师，年少失怙，是祖母挖野菜卖草药养大他并送他读书师范毕业的，身体并不强壮甚至很弱，偏偏有一个骄傲得不识时务的心，更有一张不讨人喜欢的嘴巴，母亲则是地道的农民，小学四年级文化，但是人却美丽聪慧，心灵手巧。这样的组合，如果父亲不陷入重男轻女的泥潭，真的算得上极佳的组合，男才女貌，父亲有工资，母亲巧于持家，再养两个乖巧的女儿，日子真的太好了。

而实际不是这样的。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对母亲并不好，轻贱她，无视她，主要就是因为母亲没有生出儿子，而母亲则好强，就算吃多大苦也要把女儿带好。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耳朵不好，记得是因为生了三姐后，生病才致使听力不好的。我觉得母亲的自卑和自苦应该是听力不好后更加厉害了，她听不见，觉得别人说话都是在同情她，在轻视她。

因为没有儿子，父亲虽然对我们姐妹很好，如果我们生病了也很关心，尽心尽力照顾，但是实际上，他还是和我们非常的疏离。最直接的证据就是父亲几乎不在家和我们聊聊天，也不实际关心我们的学习和生活。他是语文老师，非常会讲故事，但是他只给学生讲，只在屋场里讲给那些男孩子们听，如果有谁跟他说要置办个什么家当，他一定会不肯，还会说“留给谁呢”。记得我破天荒成为我们镇上第一个考上省重点高中的孩子时，父亲很高兴，说他教我很多，我当时就很不留情面地说，你一个字也没教我写过。

我不知道姐姐们是怎么想的。在别人指着我母亲骂她“孤老、绝后”的时候，在我的所谓亲人要打我的父亲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我要改变这些人的无知想法，生女儿也有用，虽然我不能跟他们一样破口大骂，也没有力量去打他们一顿，但是我要改变父母亲因为无儿养老悲苦的局面，绝不能让他们最后跟那些没有儿子的人一样住进养老院，孤苦无依地悄然离去。

我们家的村子在丘陵地带，每到雨季就会有山洪滚滚，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邻居家因为不想水冲到他们家的房子专门要挖一条沟把水引到我们家房子，他们家的儿子不停地挖沟，我母亲孤苦无依只能坐在他们挖的沟里阻止他们，任凭他们踢打。我们那是水田，我们家的田地都不好缺水，我们家田的上一家为了给我家制造麻烦故意把水沟地方的泥土垫的很高，我父亲怎么引水那水也很难到我们家的田里，无数次看到瘦弱的父亲一个人在水塘里爬上爬下引水，并且有一次引水管还被故意偷去藏起来，全村人都骂我父亲，说是他坏心眼藏了。所以从小我就认为穷苦的农民和淳朴善良是不沾边的，反倒是穷山恶水多刁民，所谓穷凶极恶就是说的这个意思，物质匮乏经济贫瘠，一旦有一点资源就要不顾一切去抢，不顾礼义廉耻，而对于不如自己的人则随意践踏。仓廪实而知礼节，是不会错的。

在我们村有个老人，只有两个女儿，也是别人眼里的“绝户”。真是同行相轻，他也没有儿子，他还特别瞧不起我的父亲，经常明里暗里地欺负我父亲。在这个老人失去劳动能力之后被送去养老院，他的两个女儿几乎不怎么去照顾他。在乡下的养老院，人也是分三六九等，如果家里有人经常看望送东西，待遇就会比别人好一些，这些老人其实也需要干活，做些农活，种地养鸡，这些活都得干，至于伙食则是乏善可陈，蔬菜白饭是日常，还不能管足够，家里有人就可以送些鱼蛋肉，没人送就只能看着别人吃了。在这个老人去世的时候我并不在家里，我回家时母亲告诉我，老人在村里的老房子已经塌了半边，早年做好的棺木已经被雨淋坏了半边，村里把他的老房子作价卖了后作为出殡的费用，直接用了一些新木头把棺木修补好后就那么把老人抬出去了。母亲描述了很多细节，我听了非常心酸。母亲说这就是没有儿子的下场，我跟她说你不会这样的。

毕业工作很多年后我终于实现了让父母搬离那个村子的愿望。其实这时候村子里基本已经是空村，过年过节都没多少人在村里，平常村里一户一个人都平均不到，都是老年人，因为连村小都没有了，孩子都去镇上读书了。

如今，父母亲住在城里，除了我离家远之外，其他几个姐妹都在附近，并且都非常孝顺，就算没有我，应该也不会发生在福利院悄然死灭的事情，所以我一直以为现在父母亲应该明白没有儿子并非什么大事，儿子能做的女儿也能做。

但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回去的几天，我每天听的最多的故事就是谁家儿子干嘛了，谁家儿子回村里陪母亲过春节，谁家儿子给母亲买这买那了，谁家老人死了儿孙满堂，丧事极其隆重奢靡。其实她说的那些活着的老人有的我的父母早就有了，可是她还是觉得儿子好，终日唉声叹气。看着父亲依然日日不离酒，以前父亲也不喝酒，自从有了大妹之后就开始喝酒，越喝越厉害，一天三顿都要喝，现在两只手抖得厉害，甚至端盘碗夹筷子看着都害怕抖到地上了，为了他的身体，还为了他喝酒的初衷，我没少跟他吵架，我实在做不到看着他作践自己到时候病倒让我母亲照顾；听着母亲自己耳背日日念叨没有儿子自苦而浑然不觉，我真的极其郁闷，做不到置身事外。

我已经非常努力做到一个儿子能做的事情，为什么父母亲还是想不开？母亲说，如果有儿子，他们就不在县城里住了，就要在村里盖房子，就不用担心自己的一点可怜的田地宅基地被别人惦记，人还没死就有人告诉她你这是没有人可以继承的，要我父母同意把宅基地给他们盖房子。父亲虽还是从不表达什么，但是我能看出，他是不开心的，就算我们都在家，他只要有人叫他出去打牌下棋吹牛，几乎脚不沾地就走了，而母亲一个人守在家里，电话都不会打，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春节几天我都非常难过，我既理解心疼他们，又不理解反感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睁开眼睛看世界，这世界已经和几十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很多国家大领导也只有一个女儿，那么多只有一个女儿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在离开的时候，我同学来接我，我忍不住跟他吐槽。我同学很淡定的说，有儿子又能怎么样呢？有多少儿子还打自己的父母。

是啊！儿子不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不孝子不知道有多少。

每次我回家母亲就会跟我聊一些家长里短。好几年前，邻村有一对老夫妇双双自杀，据说是因为老妇人患病，儿子不管，只管自己打牌，老爷子无法，老夫妇相约自杀。这种极端的事情虽不常发生，但是儿子不管父母的事情则不知几何。比如我们村的一个老人，今年生病了，自己花钱去治，花了一万多，儿媳妇说他怎么还怕死呢？这个老人平时帮人信迷信，来钱还是比较容易，若是自己没有钱，又怎么住院治疗呢？

另外，由于之前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农村性别选择问题很严重，之前网上疯传上海落跑女友事件，有人尖刻的指出江西本地人的媳妇20年前就埋进土里，在我看来这并不是夸大其词。就我所知的我身边就有很多家庭为了生儿子，一次次堕胎直到生出儿子为止。很少有人淡定地只生一个女儿或者两个女儿就罢手，乐天知命的，像我父母生了这么多还都好好样大的也很少。

历史永远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今天你非要揉进去一把沙子，明天你一定会泪流满面。

现在很多有儿子的家庭开始担心娶媳妇的问题，农村的女孩子身价水涨船高，并且可挑选的余地特别大。用“身价”这个词或许不妥，但是没有其他的词更加合适。男孩子说一门亲事往往需要父母耗尽毕生的积蓄还要借下高昂的外债，除了在村里有新房还要到城里买房，还要有车子，其他的衣服首饰现金则不用说，记得我小时候彩礼有1万元就是很高的了，现在动辄上十万十数万，一门亲事说下来20万打不住。要是女孩子家没有弟弟，父母开明，也许还会将彩礼如数返还给女儿当做私房钱，要是碰到有弟弟的人家，彩礼基本就是有去无回，就这样，女孩子还是供不应求，婆家根本不敢多说什么。

回去这几天，母亲说的比较多的还有大姐家孩子的亲事。说实话，大姐的儿子是独子，家庭环境也很不错，乡下的房子很大装修也可以，城里去年又按揭买了个楼房，大姐夫当老师，大姐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家里照顾孩子，并且外甥的年龄也不大，才24岁。但是从前年开始给外甥说亲，络绎不绝，女孩子也见了好多拨，就是东不成西不就，要不就是女孩子嫌弃外甥家是普通人家，大姐身体还不好，要么就是外甥嫌弃女孩子条件实在太差。今年过了立夏又可以拉纤保媒，现在全家的统一口径就是不要说大姐身体不好，怕女方嫌弃。

按照我书呆子的想法，外甥还小得很，着什么急呢？我周围30多没结婚的男女多的是。但是母亲的话让我深切感受到农村娶亲的不易，也能理解大姐的恐慌了。我母亲说我大姐那个村子前几年有20多个光棍娶不到媳妇，20、30、40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我问我大姐是不是这样的，她说是的，前几年有20多个光棍，有的40多了还孤身一人，这几年那些男人出外打工，在外面领回来了全国各地的外来媳妇，四川、广西、江西，哪里的人都有，现在只有十多个男的没结婚了。

记得小时候，我们这里农村的人不好娶媳妇就到比我们还偏远的山区去说亲，我问母亲和姐姐现在怎么不去山里说亲了呢？他们说越是山里的女孩子，要的彩礼钱财更多，更承担不起，我很无语。

我的父母亲穷尽一生都在为没有儿子哀痛悲伤，而有了儿子的人家呢？有很大一部分人家为了儿子娶妻生子耗尽毕生的积蓄和心血，还有一小部分人看着儿子鳏寡孤独一生，而结婚生子之后又只有很小一部分的人有能力有孝心照顾老人，让他们颐养天年，更多的是树大分叉人大分家，各人顾各人，小辈不啃老不抢老的就算诸天神佛保佑了，更不用提要他们养老了。

小桥流水人家，鸡鸣犬吠炊烟的乡村图景早已成为历史的遗迹，现在农村只要有能力的人家都在城里购置房产，乡党乡绅和乡土文化早已垂死，只是儿子成了他们跨越不过去的问题，没有儿子的悲伤痛苦，有了儿子的却惶恐不安。

回来上班之后，我又开始思念我的父母，我的家乡，不知道哪一年再回去，再也不会为这些问题烦恼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