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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六万份北大档案解密,考上中国顶级名校的都是什么人?

2017-12-15 微天下

(@视觉中国图)

作者:陈光 

来源:Vista看天下公众号(重磅推荐), 《Vista看天下》唯一官方公众号



7月26日清晨,北京大学燕园校区,一位老人坐在二教走廊角落的座椅上。他面色红润,戴一副眼镜,身穿浅色棉麻衬衫,体态微胖,不时用毛巾擦汗。虽是暑假,不断有学生走过,他边喝咖啡,边观察这些来往的学生。学生们则很少留意到他。




他是美籍华裔历史学家李中清,现在是香港科技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院长。每年夏天,他都会来北大教书,今年的课题是“从量化数据库理解1700-2000年的中国”,其中一部分研究就是以北大学生为对象进行的。

 

李中清和研究团队把64500名北大学生的学籍资料录入电脑,从中发现了北大招生的秘密——那些每年9月能拿着录取通知书报到的新生,能考上北大,除了成绩,还存在其他复杂的因素。


饭局上的“诱惑”

 

李中清今年64岁,从最早专业学习古代史算起,到现在,已经40多年。他对历史的研究方法不仅涉及到史料运用,而且会使用大量数据分析。

 

李中清是华人诺尔贝物理学奖得主李政道的儿子,幼年时,李政道希望他能走上理工之路,经常辅导他学数学,但李中清说,“只要他坐在我身边,我的大脑就会一片空白,后来他只能放弃。”

 

李中清大学之所以选择历史,也是为了不想太依赖数学,不想受父亲影响太大。上世纪70年代,李政道给他写过一组数学公式,当时他只是背了下来,并没有真正理解。现在他还保留着这组公式,而且,等到他开始用数据分析的方法研究历史,也把这组公式反复运用到工作之中。

 

最终回到父亲的“影响范围”内,多少有点偶然。1983年,李中清到北京,在第一历史档案馆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偶然听说辽宁省档案馆有一大批历史资料在申请销毁。当时他立即请第一档案馆的朋友帮忙联系,又去辽宁省档案馆查阅这批档案。最终,他带了5大本乾隆时期的人口登记资料回美国。

 

李中清只是觉得这些内容很有价值,并没有想好怎么研究。即便在美国学界,对这种系统的人口史料研究,都缺乏经验。他后来听说南加州有位学者分析过类似的日本人口史料,就跑去请教。在对方帮助下,他利用IBM电脑建立起数据库,开始用量化分析方法进行研究。之后,他开始大量收集中国东北各地的历史人口史料。这个过程花了他20多年时间,最终建立起基于八旗户口册的中国多代人口数据库系列,包括辽宁、双城和皇族三个子数据库。

 

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当时李中清在北大担任客座教授。有一次,时任北大副校长迟惠生请他吃饭,聊起李中清的研究,迟惠生说,北大也有非常齐全的“人口数据”:学籍卡。这又把李中清的好奇心勾起来了,他很感兴趣,提议把这些数据录入电脑,他们来分析看有什么结果。

 

当时国内还没有高校向学者公开过学籍卡资料,更别说对外国学者。根据李中清的经验,外国学界很强调公开,国内这方面,特别是档案馆,对保存的材料态度很不一样,“他们可能觉得最重要的是保护,不是应用”。没想到,当时主管北大档案工作的何芳川副校长对此也积极赞同。

 

“97、98年,国内的气氛有点不一样,”李中清向本刊回忆,“香港回归,北京提出申办2008年奥运会。我觉得国内的人比较乐观、自信。当时校长也很有趣,他很支持,也没有问我研究这些东西干吗。”

 

北大不喜欢?

 

7月26日,李中清给学生们讲的是这门课程的第八节,“过去的财富积累和分配”。他讲课风格和做研究一样,严谨甚至有些古板。他对着电脑上的PPT课件读,十几个学生很安静地听,课堂氛围并不活跃。其间,李中清调侃,2000年左右,他来北京,关注到房价问题。当时觉得房价好贵,现在回头来看,后悔死了。学生们听闻,笑了起来,但很快,课堂又恢复了原来的沉闷氛围,只有他讲课的英文声。李中清让学生们谈课堂收获,没人回应,他只好一个个点名,站起来的学生,也只会说些增长了视野之类的套话。

 

根据北大官网介绍,这门课程分为十讲,共计30个课时。授课面向国内外(课上有在美国香港读书的中国学生)所有高校高年级学生和研究人员,课程费为4000元。在对李中清和课程内容进行介绍时,北大详细回忆了他从辽宁省档案馆发现资料的经历,但对他和团队研究北大学籍卡的过程,却避而不谈,只说了一句“也产生了如《无声的革命:北京大学、苏州大学的学生社会来源1952-2002》等具有社会影响力的著作”。

 

这项研究,有一个很好的开始,结果却有些尴尬。

 

由于从未对学籍卡数据进行过系统整理,1998年提出研究动议时,包括北大校领导在内,没人知道北大生源到底有何特色。不过当时学界已出现一些推测,学者们普遍感觉,改革开放后,中国精英教育越来越接近西方社会,不平等问题突出。一种主流观点认为,社会较高阶层总是教育扩张的最先受益者,只有当他们的需求达到满足,教育扩张的好处才会轮到较低阶层,这就是影响广泛的“最大限度维持不平等”假说。如果这种假说成立,那么北大的学生则多来自有钱有权的家庭。

 

正当李中清和两位副校长商议,为此项目提供经费和技术支持时,北大校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档案工作转由吴志攀副校长负责,他同时也是法学院院长。李中清发觉,对学籍卡的研究,吴志攀与前任态度很不一样。他对国内规矩很重视,毕竟没有类似先例,他也很小心,不轻易做决定。学籍卡项目一度被搁置,直到2002年,双方对学籍卡数据库建设的意义和法律安全问题多次深入讨论后,才正式启动。

 

根据最终达成的协议,考虑到数据安全性,李中清和团队中的校外人员不能直接接触档案,档案录入工作主要由北大社会学系研究生和档案馆专职人员操作。2003年起,他们将1952年至1999年间64500多个北大学生学籍卡数据输入电脑。为保护学生隐私,学生的姓名和照片都会被取消。整理好的数据库被放置在档案馆专门的电脑中。这些电脑都经过了物理隔断处理,无法联网,防止数据泄露或被窃。机房也是禁地,外人不得进入。

 

“坦率讲我们进馆不到三次,后来就不允许了”,李中清说,双方合作的氛围,与1998年相比,更紧张一点。当然,他们也在和苏州大学合作,将其1933年至2003年间86000人的学籍卡进行数据化处理。“实际上在书里面,我们分析苏州的材料比分析北大的材料还更详细一点,因为苏州的材料还让我们多次用,北大没允许。”

 

在完全接触不到数据库的情况下,李中清和团队设计了一套软件程序和算法公式,再通过北大相关人员在档案馆电脑上运行。经审阅后,北大再把运算结果转交给研究团队分析。这使得研究过程变得很复杂,按照以往经验,这种数据分析过程中,李中清和团队会根据实际情况做一些小调整,但这次没办法做,“因为数据需要绕一个大圈我才能看”,李中清说,效率不高,这也影响了他们的分析能力,“限制是比较厉害的”。

 

李中清还曾到北大招生办了解情况,“可是因为招生办在国内受很多压力,他们对我们不对抗,可是也不特别开放”。

 

历时五年,北大和苏大的学籍卡数据库的分析终于出炉。五十多页的报告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李中清把报告陆续寄给北大相关领导,希望获得某些补充或回应,“可是他们都没有正式的回应。他们不一定对我们的结论特别喜欢”。

 

9月2日,北京大学新生报到日,来自全国各地的新生到校办理学籍注册手续。(@视觉中国图)

 

家族往事


虽然从小生长在美国,但几乎可以说,没有中国的高考制度,就不会有今天的李中清。他从小也认为中国的高考制度是一个很高明的制度。

 

“爸爸一直跟我说,国内如果没有高考制度,他就无法上大学。”李中清说,“实际上,他整个(事业)都是从高考开始的,没有这个制度,他整个(发展)就会受阻。”

 

李中清向本刊介绍,1943年,他的父亲李政道决定考大学,但由于当时国内局势混乱,李政道高中没有毕业,也就没有高中文凭。没想到,在证明年龄达标后,他一样有资格参加高考。他最终考上了浙江大学化工系,后转入国立西南联大。攻读物理系期间,李政道能力得到老师们认可,吴大猷教授推荐他赴美国芝加哥大学读书。十四年后,李政道与杨振宁合作提出“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理论”,共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我的祖父在上海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不是特别成功。”李中清说。李政道的父亲李骏康是南京金陵大学农化系首届毕业生,毕业后经营化工产品生意。母亲张明璋,是上海启明女子中学毕业生,18岁与李骏康在上海结婚,生育五男一女,李政道排行老三。

 

没想到,多年之后,父亲这代人的经历,也进入李中清的研究对象。北大和苏州大学的项目完成后,李中清和团队仍然在扩充数据库规模,他们陆续找到绝大部分清代举人、贡生、进士和官员、大部分民国大学毕业生和公务员、1949年后的部分大学毕业生和众多“211工程大学”的校友,录入数据库中。

 

李中清说,相对而言,民国时期高校学生资料的开放度和完整度更高,民国约有18万大学毕业生,他们收集了10万份左右来自25所大学的学生记录。最终研究结果发现,从1906年开始到1952年,超过60%的教育精英是地方专业人士和商人子弟,尤其是江南和珠三角地区。

 

在李中清团队看来,当时高中教育只能覆盖3%左右人口,大学招考方式也非常不利于贫困家庭子弟,这进一步降低了社会中下层获得精英教育的可能。

 

这种情况,与李中清在美国大学看到的相仿,据他介绍,哈佛、耶鲁等美国顶尖高校1/3以上的学生来自美国5%最富裕的家庭。





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2008年1月,李中清赶到北大,公布最终的研究结果。在一间会议室里,除了李中清团队外,还坐着北大副校长、教务部主任和社科部的几位学者。当时屋里氛围有点紧张,谁也不知道这六万多名学籍卡究竟揭示了什么结果。

 

“请问在坐的各位,有谁是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人?”李中清问道。

 

在场的所有北大领导和学者,都表示自己是家里第一位大学生。这与报告里反映的情况也相吻合,“出乎我意料之外”,李中清说,他原以为会像国外那些名校一样,北大的学生们更多也是来自精英家族,“像60年代,苏州大学、北大40%-50%的学生是他们家庭第一个上大学的,这在国外没有先例”。

 

民国的情况如果继续发展,很可能出现李中清预想的结果。但1949年政权更迭,也给中国大学的招考带来了变化。新政权成立之初,“北京大学和苏州大学的学生几乎全部来自城市和城镇,主要集中于专业技术人员、干部和商人家庭”,李中清他们在《无声的革命》一书中写道,但之后数十年,来自农村和工人阶级家庭的学生逐渐增多。

 

李中清等人还注意到,新政权初期,迅速增长的农民子弟,大部分还出身地主富农,但到1950年代末的“大跃进”前后,作为农村底层的贫下中农“瞬间”增加。北大1956年至1966年的学籍卡缺失,以苏州大学为例,1957-1959三年内,地主富农子弟数量从50%跌到10%以内,而贫下中农子弟1957年才22人,第二年就暴涨至242人。据研究团队分析,这可能与之前高考政治审查并不严格有关,但1957年发起“反右斗争”后,中央特别下发文件,要求加强政审,很多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由此失去了机会。

 

原北大副校长王义遒读大学就赶上了这个时期。1951年,王义遒考上了清华物理系。次年,由于院系合并调整,他转到了北大物理系。他的父亲是工程师,算是来自专业技术人员家庭的学生,但像当时班里大部分学生一样,王义遒也来自农村。

 

“我们那时候基本上还是一样的,比如说地主成分都无所谓。”王义遒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土改、镇压反革命,这些政治运动多了以后,特别是‘反右’以后,就比较强调阶级成分了。”

 

1981年5月22日,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在校园参加植树 劳动。(新华社图)

革命年代

 

1970年代,在美国耶鲁大学读书的李中清也开始参与政治运动之中。当时很多美国年轻人都在反越战,李中清也满脑子反抗与革命。他因参与封锁高速公路被捕,之前,还和学生们一起围堵校长住所,不让其出门。在离开监狱回宿舍的当天,李中清的母亲问他,如果给他一个去中国学习的机会,他是否愿意放弃在美国的这些“运动”。李中清一口答应。

 

在周`恩`来特批安排下,李中清和另外两名华裔物理学家的孩子来到中国大陆读书。另外两个人去了北大,李中清被安排到上海复旦大学的国际关系学院,开始首次体验中国的“革命”。

 

当时中国正处于“文化`大`革命”阶段,一些年轻人炮轰高考是科举制度的延伸,1966年,在得到相关领导支持后,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下发通知,暂停高考。1970年,部分高校才以“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的方式,从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及下乡知青中招生。

 

这一年,北大的领导们也收到中央批准转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关于招生(试点)的请示报告》。报告中规定这两所高校选拔学生的条件为:政治思想好、身体健康、具有3年以上实践经验,年龄在20岁左右,贫下中农、解放军和青年干部。

 

李中清在《无声的革命》一书中引述专家说法认为,当时通过推荐上大学的学生,70%来自干部子女家庭或者有政治背景。一位四川知青回忆说:“(高校)招生几乎完全被公社及大队干部所垄断。有些地方将这些干部的娃娃依次排队,推荐名单竟排到了1987年。”

 

刘晓萌在《中国知情史:大潮1966-1980》一书中也写道,1970年部分高校开始试点招生后,“走后门”入学取代“走后门”当兵成为干部子女角逐竞争的热点。

 

李中清虽然来到中国,但对高校的情况了解并不太深。“当时不允许学生跟我讲话”,李中清回忆道,在中国这一学期,最快乐的时光是在上海柴油机厂学工。工厂文化相对开放随意,李中清也和工友们聊一些自己不明白的问题。他逐渐意识到,这些表面是一个集体的工友们,都来自不同的派系。“实际上他们互相恨,因为以前打过。”

 

另外有一次,一位耶鲁同学给李中清写信时,附了一张麦当劳汉堡的包装纸,说“你想家时可以闻一下”。结果,国际关系学院的班组书记担心其中有内情,非要李中清解释这张包装纸是什么意思。

 

“聊到中国的复杂,并不是像当时国外想的那么简单。”李中清回忆道,“二十岁的我已经稍微体验过,国家社会革命不是以前想的那么简单的东西。”

 

无声的革命


1979年,李中清第三次来到中国,这次,他进入北大进修,跟随考古系的邹衡学习金文,后来又去听谢国桢讲明清史。当时中国刚刚恢复高考不久,各种出身限制陆续取消,以成绩为主的客观考试,再次成为录取的主要根据。北大校园里的学生构成,也再次悄然发生变化。

 

看到北大学籍的分析结果,李中清才意识到,自己在北大进修时候,身边的学生超过三分之一都来自知识分子家庭,到80年代,这个比例甚至达到50%左右。那时候在校园里,女生相对较少,即便是北大这样文科比重很大的学校,男女比例一度都能达到4:1。相应地,来自工农家庭的学生比例则开始降低。李中清后来认为的第三次“革命”由此登场。

 

对北大学籍数据进行分析后,李中清团队总结出大学生源变化的三个阶段:新政权成立初的十七年(1949-1965),国家通过“出身照顾”为主的各种措施,使工农及革命干部子弟成为受教育主体。十年文革(1966-1976)期间,“出身决定论”盛行,以“推荐入学”和“工农兵学员”制取代高考,学生的社会来源大受影响。1977年高考恢复后,为实现“教育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的目标,大学要从最广泛的人群中选拔智力最优秀的学生,工农阶层基本处在相对弱势的起点上与其他阶层竞争。

 

李中清与合作者梁晨在撰写报告时决定,将这三个变化命名为“无声的革命”。

 

李中清的父亲李政道,也为这场革命做了一点贡献。1983年和1984年,李政道两次给邓`小`平写信,建议借鉴国外的博士后制度,在中国设立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实行博士后制度。两年后,北大第一次招收博士后研究人员。

 

五十年代考入北大的王义遒,当时已是北大教务长。经历过一段狂热却压抑的时期后,社会上的活力逐渐恢复。但王义遒却发现北大正在酝酿着危机。

 

“一些人可能觉得北大已经是老大了,在全国也没什么对手。但是我自己感到,很多兄弟院校已经走到北大前面了。”王义遒说,1986年从美国科罗拉多大学访学回来后,他发觉北大有一点“老气横秋”。他建议北大要建设“一流大学”,当时的本意是要北大跟国际学校比一比,给全校教职工设一个向上的目标,激励一下人心。但没想到因为没有在“一流大学”前加上“社会主义”,没表明阶级性,还被教育部的某位领导批评。

 

“加上社会主义有什么意思?我们跟谁比呢?就跟朝鲜的金`日`成大学,越南河内大学,还有古巴的哈瓦那大学比?”王义遒回忆道。

 

 

越依赖面试,穷人机会越小?


1998年,正当李中清和北大相关领导商议学籍卡数据化时,北大的校领导们也在筹划着另一项计划。

 

当年是北大建校一百周年,5月4日,纪念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办,江X民发表了被称为“科教兴国动员令”的著名讲话,其中提到要建“若干所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一流大学”。

 

校庆当天下午,校领导一起开会讨论这个问题。他们认为应向中央提交一份报告,目前国内高校和世界一流大学的差距太大,建议国家应有一项特殊的支持计划。王义遒当晚起草报告,后联系清华大学联合递交,这就是“985工程”的雏形。

 

有了“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北大在教学、科研、招生等领域也开始大动拳脚。当时王义遒已经开始担任北大常务副校长了,招生工作归他负责,为了实现政府一流大学的目标,人才选拔标准和方式也面临改革。

 

恢复高考初的几年,北大的招生标准基本就是看高考成绩。但进入八十年代,分数的含金量渐渐产生变化。负责招生的各院系老师会对自己招的学生进行跟踪,结果发现不少高考分的学生到了学校表现并不理想,一些人反而落后了。据王义遒介绍,一项北大针对状元的调查显示,真正的状元,后来表现非常出色的人很少。

 

八十年代中期,北大在招生中开始尝试保送。各省市的高中会推荐一些学生,由北大老师面试。这些学生不一定分数特别优异,但悟性、组织力和与人相处等能力比较强。王义遒的一个理念就是,“死读书的人将来肯定很难在事业上有发展。”他记得,当时每年大概有一两百学生通过保送进入北大,不到总录取人数的十分之一。

 

这种非主流的招生方式不断发展,得到越来越多高校认可。2003年,教育部发布一系列关于自主招生的文件,部分高校开始试点工作。据北京大学招生办公室主任秦春华介绍,之前学生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考试分数上,试点工作的初衷,就是纠正统考的录取模式存在的弊端。

 

他们希望通过这场变革吸引学生“转向去关注大学更为看中的,比方说学生的理想抱负,兴趣爱好,好奇心,创造力,批判性思维等等更为重要的非智力因素,从而使基础教育领域里面极为严重的应试培训有一个纠偏效应”。

 

经过近三十年的探索,2013年,北大首次全面启动“元培综合评价系统”。以当年选拔为例,全国292所中学共向北大推荐了425名学生。北大有280余名教授参与选拔。每位申请者至少要面对12名不同领域专家的考核,依次经历初步审核评价、学科基础面试、综合面试、随机抽查笔试和体质测试,之后系统会给出结论,再由18人组成的专家委员会依次分析每位学生的综合素质,以决定其是否获得推荐资质。

 

秦春华认为,“元培综合评价系统”通过程序正义实现了结果, 解决了长期困扰北大的“公平”问题。

 

但李中清却对此一直持怀疑态度。1990年代,李中清在加州理工学院担任本科生选取委员会主席一职,他和同事做了一项统计后发现,有了客观录取标准后,学生家庭年收入的平均数竟骤降数万美元,与斯坦福、哈佛、耶鲁、麻省等学校比,看分数的加州理工学院收的学生也更穷一些。也就是说,根据这份调查结果,越严格依照考试成绩录取,穷人机会越大;越依赖面试等主观标准,穷人机会越小。

 

就在北大开始实行“元培综合评价系统”的2013年,《学习时报》刊文指出,重点高校中农村孩子的比例在减少,以北大为例,20年里农村学生从30%降到10%。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李中清仍然在继续这项研究。北大与苏州大学的研究完成后,他曾向北大提出,继续把2000年后北大的学籍资料纳入系统,但北大方面一直没有同意。但他后来得到了华中师范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高校的支持,把学生资料录入数据库。同时,他们还试图和高校校友会合作,追踪这些学生毕业后的情况。

 

“当然希望继续做,但是我们也不着急,等着时间过去很多东西就会变成历史,”李中清说,“一变成历史就会不那么敏感,政治化的因素也会变少,我们能够比较客观地去理解了。”


延伸阅读




努力就可以考上清华北大吗?

调查结果令人震惊!


这是旧文,今天再看,依旧感触颇多,再次推荐给大家。学姐想说:家境固然重要,但什么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现在跨越阶层确实越来越难,但也不是不可能,考研就是一条出路,尤其是那些本科不好的孩子,加油!


努力就可以上清华北大吗?


这是不久前知乎网站上的一个提问。对此,张小林的回答是:并不是努力就能上清华北大。短期来看有运气的影响因素,长期来看有家庭环境的影响。


她解释说:“一个人的家庭环境会对他/她产生非常大的影响,决定你来到清华北大的不仅是自己的努力,还有你的家庭环境,包括你父母的教育理念,愿意及能够为教育付出的时间、金钱,你的眼界和视野,你能接触到的一些资源的机会。”


张小林发在知乎提问下的回答帖被广泛转发。在围绕“努力能否上清北”的讨论中,“家庭环境对于个人发展的重要影响”再次引起网友对“寒门难出贵子”现象的关注。有人称这是“贵子”的优越,也有人称这是“寒门式努力”的无奈。不少网友发问:光靠个人努力,“穷孩子”还能挤进名校吗?

你能来到清华,不仅仅是因为你努力

张小林是清华大学社科学院的大一学生,她的观点来自其老师晋军博士多年来的一项调查研究。

在晋军所教授的《社会学概论》课上,每年都会对入学新生进行一次问卷调查,问题包括“你父母的职业”、“你上大学以前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最喜欢的电影”,等等。

通过对问卷调查结果的统计,晋军发现,相比全国的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构成,清华学生里,社会经济地位高的家庭占比更高,社会经济地位低的家庭占比较低,呈现“倒金字塔型”。

有意思的是,关于学生“入学前活动半径”的统计数据发现,在清华大学社科学院14级学生里,入学之前曾经到过境外的学生占比43.9%,没有出过省的学生为0。相比之下,西部一所211大学的数据则是,到过境外的学生只有2.3%,没有出过省的学生有22.7%。

这一项数据统计结果“非常稳定”:在清华大学社科学院和经管学院,13级和14级学生到过境外的比例都在40%左右,过去的调查结果也是类似的数据。

“询问入学前活动半径,其实是在调查家庭经济状况,直接询问学生家庭收入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调查方式。”张小林认为,是否出国出省和家庭经济状况有很大的相关性。

因此,这项问卷调查得到的结果是:相对于全国而言,清华大学里家境中等和偏上的学生更多,并且这一现象多年来一直持续。

然而,对于这个结果也有质疑的声音:不足200人样本的调查能说明问题吗?事实上,早在2010年,晋军就指导他的学生对清华大学生源状况进行抽样调查:2010级清华大学农村生源占总人数17%。而当年的高考全国农村考生比例是62%。

晋军还通过多年的课堂随机调查描绘出一名清华本科生的典型形象:出身城市、父母是公务员和教师、每年与父母起码外出旅行一次,甚至高中就有出国游学的经历。

用晋军告诉学生的话来说,“你的家庭背景决定了你能接触到资源的多少,决定了你的学习环境,决定了你上的小学、初中、高中,也决定了你的眼界和见识。你能来到清华,不仅仅是因为你努力,更是因为你有了上述这些东西。”

即使上了“清北”,但努力程度仍有差别!

张小林的帖子在网上被广泛转发和讨论。令她意外的是,有媒体“断章取义”地理解为“家里有钱就能上清华北大”,甚至冠以《只有富二代才能上清华?》的标题。

张小林认为,这是对她观点的误读,家庭环境的影响不仅仅指物质条件。而这在中国青年报记者的采访中得到了许多学生的认可。正如张小林所写,在求学过程中,个人努力和家庭环境是两个互补的因素,父母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经济资本越多,你需要付出的努力就会 62 48837 62 30560 0 0 12570 0 0:00:03 0:00:02 0:00:01 12570应减少,反之亦然。

虽然其中存在着一种极端情况——因为资源实在太少,即使再怎么努力,也没有机会上清华北大。但不可否认的是,依然有许多出身“寒门”的学生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入名校。

此外,对于处于教育发展滞后的贫困地区,国家也要求高校为寒门学子开辟了专门通道。比如,清华大学去年扩大了“自强计划”的实施范围,面向832个国家级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及集中连片特殊困难县的中学招生。

这些措施一定程度上让更多的寒门学子圆了“名校梦”。但另一个事实是,如张小林所说,即使在上了清华的学生里,每个人为了上清华付出的努力程度也不一样。

去年,李力在复读第二年后考入了清华大学。这个从西部小县城走到省城读高中,再来到北京读大学的“农村娃”在家人眼里着实是“光宗耀祖”。

回想高中4年,李力几乎没有外出娱乐、参加社团活动的经历。除了寒暑假回家,几乎所有时间都留在学校里啃书本、做练习题。可相比之下,同样考入清华的其高中同学王达就“轻松太多”。

王达的父亲是私营企业老板,母亲是高中英语教师。对于王达来说,没有令李力“崩溃到极点的英语”,也没有控制生活费的苦恼。不仅如此,王达在高中就担任了学生会主要负责人,外出参加各种学科竞赛、机器人比赛,暑假到北京学习英语,寒假去国外度假……最终还因学科竞赛表现出色成了保送生。

在李力看来,“家庭”所给予的条件让王达实现“清华梦”省力不少。“同样考入清华,但其实我觉得他各方面比我能力强很多,而且他学得轻松、快乐。”李力说。

和李力一样,付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寒门学子”。以晋军的问卷调查来看,他出生于中原农村家庭,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上大学前到过最远的地方是离家50公里的地级市,上大学前未看过电影,很少有时间看电视。

通过自身的努力,他在乡镇念了小学和初中后,考入一所县城高中。成绩优异的他在高考失利的情况下进入一所985大学,最终在研究生阶段考入北京大学。

回想一路求学的经历,他发现:自己小学和初中同学都来自农村,寒门比例在98%以上;高中同学中,寒门比例占了50%左右;家庭条件的差距在本科期间尤为明显,“优越者每月有上万元的生活费,贫困者只能靠几十元的助学金勉强维持”,在他就读的985院校里,真正出身寒门的学生只占到5%左右。

进入北大读研后,他发现,自己身边很多同学都从未参加过中考、高考、考研,“一路保送而来,某某省状元比比皆是”。“身边可能有富可敌国的巨贾之子,也可能有手握大权的官员之子,还有可能是电视上看到的明星之子,当然也有农民的孩子、下岗工人的孩子”,但他推测此比例小于1%。

从98%到50%,再到5%、1%,付林在这些数字的变化中意识到“寒门式努力”的难处:随着学校层级的升高,“寒门贵子”比例越来越小,而最后的1%在社会这所大学校里还会有所削减,“如果人生是一次长跑,寒门学子在起跑线上就落后太多,起跑后动力不足、补给不足、身体素质差,能够咬牙坚持下来的实在屈指可数”。

“现在看来,我们都站到同样一个平台上。但如果往前看,你会发现我们走得很艰难,并且还有许多付出一样努力的‘穷孩子’已经‘累’倒在终点前了。”李力说。

名校可以为“寒门子弟”带来什么?

在北大读研究生时,一个班级20多个人,但真正的“寒门学子”只有付林一个。

与同学的交往中,付林感到差距最大的是自己的阅历——没去过几个城市、没旅游过、没有唱过KTV、没有去过健身房、也不知道红酒还能分很多种类……“当别人聊天的时候,我只能听,无法参与其中”。

对此,“心态还算积极”的付林也曾试图多看书、多与朋友交流、多参加他们的活动。可他发现,有些阅历需要资金支持。比如,他的意识里,最贵的相机也就几千元,但一次郊游中,他看到一个玩单反的朋友带了好几个镜头,“听说每个镜头都几万元的时候,我惊呆了”。

正如付林的感受,进入清华后的李力为了弥补与王达之间的差距,报名参加了好几个社团的招新面试,可结果却很不理想:想加入艺术团,却没有音乐或乐器特长;想加入学生会外联部,却在面试中因表达不好被刷掉;想加入文学社,却发现自己并未看过几本文学名著,面试时连问题都很陌生……

最无奈的是,最终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参加社团活动——除了学习时间,他的课余时间几乎全花在勤工助学岗位上,“不要说赶超别人,就连弥补都很难”。

“他们不能无忧无虑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兼职、考虑现实性的东西。”在清华大学社科学院大二学生张嫚看来,不同家庭环境的学生在大学里的表现是有差别的。

她记得,大一时需要进行PPT展示,对于从小学就开始制作PPT的她来说“一点儿不费劲”,可班里来自农村的学生“连PPT是什么都不知道。”

南京师范大学金陵女子学院皇甫亚楠曾撰文指出,教育内容是一种“文化屏障”,文化屏障是一个阶层的文化符号,现在的教育体系并没有照顾到寒门学子的认知程度,比如纳入正规教育中的计算机课程和英语课程。寒门学子由于受经济限制,很多人到大学才接触电脑,偏远山区的孩子甚至连基本的网络概念都没有。至于英语,家境殷实的孩子即使学校英文成绩不佳,完全可以通过课外辅导、外教的方式弥补,口语能力比寒门学子好得多。即使教科书一样,他们的文化背景都不会相同。

在晋军老师关于学生“最喜欢的电影”调查中,清华大学社科14级学生问卷的统计结果分别是《肖申克的救赎》、《盗梦空间》和《哈利·波特》。可对于李力来说,在大学之前,他从未在电影院看过电影,“老实说,大二之前,我连《肖申克的救赎》都没看过,平常大家提起这些国外电影,我只能保持沉默”。

一位社会学研究者告诉记者,1999年大学扩招以后,重点大学中农村学生的比例降低已是不争的事实。不仅如此,好大学中的“精英”来自城市的居多,因为“城市的孩子、父母职业好的孩子,从小见多识广、阅历丰富,比农村孩子拥有更多的优质资源”。

看完郑也夫的《科场现形记》,就读于清华大学社科学院的大二学生曾杰对“寒门贵子”的讨论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他用马克思·韦伯关于经济、文化和声望的社会分层标准来解释,“一个学生家庭的经济地位、文化背景以及社会资源决定了你能不能上名校”。但同时,他相信,教育能够促进社会阶层的流动。

“来了清华之后,只要你有心,什么都可以补上。”曾杰认为,“大学”是一个催化剂,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寒门学子”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获得一个不错的社会地位,“但不能保证你能获得最高的社会资源,保证最高的社会地位”。

晋军老师的一段话,张小林记得很清楚。晋军说,“大学第一年后,大家会变得越来越像,那些没有出过国的,可以慢慢获得机会,那些在超级中学没有社团和课余活动的,也可以弥补,所以教育对个人的成长还是有一定影响的。”

帖子引发的讨论还在继续,许多评论张小林已无暇顾及,除了删去一些理解特别偏颇的评论,唯一一个留在她心里的评论是:“社会的未来是你们的,但我们也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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