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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了我这个局长不当嘛!”——请记住这个为聂树斌翻案的警察

2016-12-02 四海观察

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对原审被告人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妇女再审案公开宣判,宣告撤销原审判决,改判聂树斌无罪


聂树斌生前照片

1994年8月10日上午,康某某父亲康孟东向公安机关报案称其女儿失踪。同日下午,康孟东和康某某同事余秀琴等人,在石家庄市郊区孔寨村西玉米地边发现被杂草掩埋的康某某连衣裙和内裤。8月11日11时30分许,康某某尸体在孔寨村西玉米地里被发现。经公安机关侦查,认定康某某系被聂树斌强奸杀害。


河北省石家庄市人民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强奸妇女罪对原审被告人聂树斌提起公诉,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于1995年3月15日作出(1995)石刑初字第53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聂树斌死刑,以强奸妇女罪判处聂树斌死刑,决定执行死刑。聂树斌不服一审判决,提出上诉。1995年4月25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1995)冀刑一终字第129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维持对聂树斌犯故意杀人罪的定罪量刑,撤销对聂树斌犯强奸妇女罪的量刑,改判有期徒期十五年,决定执行死刑,并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授权高级人民法院核准部分死刑案件的规定核准聂树斌死刑。1995年4月27日,聂树斌被执行死刑。


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报》刊发的“聂树斌案”报道。


2005年1月17日,另案被告人王书金自认系聂树斌案真凶。此事经媒体报道后,引发社会关注。自2007年5月起,聂树斌母亲张焕枝、父亲聂学生、姐姐聂淑惠向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和多个部门提出申诉,认为聂树斌不是凶手,要求改判无罪。2014年12月4日,根据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请求,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复查本案。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经复查认为,原审判决缺少能够锁定聂树斌作案的客观证据,被告人作案时间、作案工具、被害人死因等存在重大疑问,据以定罪量刑的证据不确实、不充分,不能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性,建议最高人民法院重新审判该案。


最高人民法院同意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意见,于2016年6月6日决定提审该案。6月20日,最高人民法院决定该案由第二巡回法庭审理。7月4日,第二巡回法庭依法组成合议庭,由最高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第二巡回法庭庭长胡云腾大法官担任审判长,主审法官夏道虎、虞政平、管应时、罗智勇为合议庭成员。再审期间,合议庭查阅了该案全部卷宗及相关材料,赴石家庄察看案发现场、核实相关证据、询问原办案人员,咨询了刑侦、法学专家,并多次约谈申诉人及其代理人,听取其意见,依法保障其诉讼权利,多次听取最高人民检察院意见。最高人民检察院认为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应当改判聂树斌无罪。


最高人民法院鉴于原审被告人聂树斌已经被执行死刑,根据刑事诉讼法和有关司法解释规定,决定对本案不开庭审理,并依法作出上述判决。判决主要理由是:原判认定聂树斌犯故意杀人罪、强奸妇女罪的主要依据是聂树斌的有罪供述与在案其他证据印证一致。但是,综观全案,本案缺乏能够锁定原审被告人聂树斌作案的客观证据,聂树斌作案时间不能确认,作案工具花上衣来源不能确认,被害人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不能确认;聂树斌被抓获之后前5天讯问笔录缺失,案发之后前50天内多名重要证人询问笔录缺失,重要原始书证考勤表缺失;聂树斌有罪供述的真实性、合法性存疑,有罪供述与在卷其他证据供证一致的真实性、可靠性存疑,是否另有他人作案存疑;原判据以定案的证据没有形成完整锁链,没有达到证据确实、充分的证明标准,也没有达到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确凿的定罪要求。


部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专家学者、法官、检察官、公安干警、律师、高校师生、公众以及新闻媒体记者等120余人旁听了该案的公开宣判。


该案宣判后,合议庭向申诉人及其代理人、最高人民检察院出席公开宣判的检察人员送达了判决书,并就有关问题作了释明。据悉,该案后续的国家赔偿、司法救助、追责等工作将依法启动。

(6月8日,聂树斌母亲张焕枝(右)面对再审决定书掩面而泣 山东高院供图)



聂树斌案时间表


1994年8月,河北省石家庄市西郊发生命案,女子康某某的尸体在一片玉米地里被发现。


1994年9月,聂树斌被警方怀疑为犯罪嫌疑人并抓获。


1995年3月,河北省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认定聂树斌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强奸妇女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宣判后,聂树斌提出上诉。


1995年4月,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判决认定聂树斌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强奸妇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民事赔偿部分维持一审判决。


1995年4月27日,聂树斌被执行死刑。


2005年,王书金供述曾强奸杀害聂树斌案的被害人。


2013年9月,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对王书金案做出二审宣判,裁定王书金供述与石家庄西郊强奸杀人案证据不符,不能认定王书金作案,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2014年12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根据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请和有关法律规定的精神,决定将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的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妇女一案,指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进行复查。


2015年4月,山东高院就复查工作举行听证会,听取申诉人及其代理律师、原办案单位代表和听证人员的意见,并同步微博播报听证会全过程,听证会历时10小时15分。


2016年6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决定依法提审原审被告人聂树斌故意杀人、强奸妇女一案,按照审判监督程序重新审判。


2016年6月8日,最高人民法院法官在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向聂树斌的母亲送达再审决定书。







▲   原河北省邯郸市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郑成月 
有多少人的命运被这起谜案改变,又有人多少人在这22年间暗暗地角力呢?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r0307njed8l&width=500&height=375&auto=0▲  《冷暖人生:杀人回忆 · 聂树斌案》完整视频


玉米地中的命案

河北省石家庄,孔寨村。烈日下,公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高高的玉米杆将穿行其中的人隐匿在绵延的灰绿色之中。然而,就是这片普通的玉米地,却悄然无声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康某,附近液压件厂的一名女工,1994年8月5日下午,她下班从此路过,被人强奸后杀害。 聂树斌,河北鹿泉下聂庄一个20岁的青年。1994年9月23日,他被警方从家中带走,锁定为奸杀康某的犯罪嫌疑人。经过半年的调查、审理,1995年4月25日,石家庄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聂树斌死刑,两天后执行枪决。
▲  聂树斌

王书金,河北广平县人。2005年1月因案被警方抓获。被捕后他交代了4起奸杀案,在指认还原其中一案的现场时,他带着警方来到了孔寨,来到了康某当年遇害的那片玉米地。



                           请记住这个有良心的局长的名字:郑成月

 郑成月,原河北省邯郸市广平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正是这个老刑侦,追捕王书金十年并亲手将他抓捕;也正是他,首次将王书金案和聂树斌案联系在一起。
办公桌上的十年悬案

21年前,1995年,郑成月还是个刚穿上警服的“菜鸟”。当年10月13日,从警三个月的郑成月,被通知参与调查辖区内发生的一起凶杀案。 
▲  郑成月警服照

当晚,郑成月扛上被子,随队赶往案发地南寺郎固村,在村东头的一口枯井里,发现一具全身赤裸的女性尸体。手电从洞口照去,隐约能看到死者的双脚朝上,尸体已经肿胀,散发阵阵恶臭。警方初步判断,死者系被人强奸后掐死,投入井内。 据村民反映,28岁的王书金有具重大的作案嫌疑。 王书金十四岁时曾强奸过一个八岁女孩,被判处三年少管,不识字,没有多少文化,唯一的技能就是给窑厂切砖坯。案发后,没有任何理由地失踪了。 广平县公安局对方圆几十里的窑厂进行了摸排,一直未能找到王书金的行踪。十年间,曾经的刑警小郑,已是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每逢春节,他都要亲自到王书金家蹲守。 
“每个月我们都给公安部报个数字,哪个抓着了,哪个没抓着。王书金这个逃犯这个名字,长期在我办公桌上放着。”
意料之外的“两案一凶”
 
2005年1月18日凌晨,正在值班的郑成月,突然接到河南荥阳公安局的电话。对方说在当地一处窑厂,发现了一名没有身份证的男子,自称王勇军。
 “提到窑厂,我就联想到王书金。我说他应该右眼有一个弧形的疤,现在应该是三十八岁,身高在一米七零,皮肤较黑,平时留短发。这个时候我就在电话里边听到:别说了,那就是我。”
郑成月连夜驱车赶往河南。临行前,他多了个心眼,带上了几份失踪妇女的报案记录。第二天清晨,河南荥阳索河路派出所,郑成月第一次见到他追捕了10年的王书金。
“他说我也该回去了,一直担惊受怕。我乘他不注意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王书金你把平绅那个弟媳妇埋到哪个河沟里了?他说不是埋河沟里了,我埋到闫小寨那个机井小屋,那个变压器前边。”
在郑成月的亲自审讯下,王书金共交代4起强奸、杀人的作案经过。10年来压在郑成月心头的这起大案终于告破。 就在同事们等着为郑成月庆功时,一个棘手的问题出现了——在带领王书金到石家庄孔寨的玉米地中,做他自己招供的1994年曾做下的一起奸杀案现场指认时,郑成月惊讶地得知,这起案件早在10年前就被当地警方破获,犯罪嫌疑人聂树斌已被执行死刑。 案件陷入僵局。
漏洞百出的案卷

2005年3月15日,《河南商报》发表了一篇报道《一案两凶,谁是真凶?》,“聂树斌案”这起陈年旧案,在“侦破”10年之后突然轰动全国。
▲  各大媒体关于聂树斌案的报道

不久,郑成月接到通知到省政法委去汇报案情。


“石家庄中级人民法院,拿着聂树斌案卷,汇报这个案子的情况:聂树斌是主动自己供述了犯罪事实,对聂树斌判处死刑,没有问题。案卷内的证据确凿、充分。”
随后,郑成月向领导汇报了他经办的王书金案。王被捕后主动交代的4起奸杀案中,与聂案重叠的这起,王不仅准确指认了案发现场,还交代了诸如作案后,将死者的钥匙扔在了尸体旁边等诸多细节。
“我问中院汇报案情的人,现场提取到这串钥匙了吗?他说有,第二句话问的是:聂树斌交代了这串钥匙的事吗?他说没有。当时在场的领导都感觉到惊讶了,我也感觉到惊讶了。”
河北省政法委决定对聂树斌案进行复查。迫于压力,当年侦办聂案的公安局将相关卷宗送至郑成月案头。看着这份 10年前的案件材料,他气愤不已。
“聂树斌,我们在村里了解的时候,都说口吃,一句话半天说不出来。一个结巴的人,刑事诉讼法怎么规定的?对于这样的人必须点明口吃,这个都没有。聂树斌说话,甚至比我说得还快,可能吗?这不是在作弊?我自己在屋里看着,自言自语地咔一扣卷,我说纯粹是假的。所以我坚信,聂树斌案是冤案。”
然而,郑成月没有想到,对聂树斌案的复查忽然不了了之。而他侦办的王书金案,起诉时也从4起变成了3起。
“省刑侦局的领导,叫我们把孔寨杀人案去掉,不起诉。当时我说不行,这个材料我不能改。他说这个不用你管。”
“堵着正义的枪口”

2007年3月12日,王书金案一审开庭。聂树斌的父母找到郑成月。
“老太太问我,我想听你办案的人说句实话,我儿子到底是不是凶手。我说大妈,你永远相信共和国的法律。老太太哭了几声说,我家里钱都花干了,我跑过去跑过来,连孩子的一张判决书拿不到,人家不管。这一句话倒把我问住了。我说大妈,你儿子不是凶手。不管哪一级领导来调查我,只要我这个头在这长着,我就会说真话。”
▲  聂树斌母亲在法院门口
此后,郑成月个人帮聂树斌父母寻找律师,并帮助律师分析案件的种种疑点。他还经常到狱中看望王书金,鼓励他如实交代案情。被捕后,王书金家里没有一个人去看过他,郑成月成了唯一来探视王书金的人。王书金称他郑哥。

“那个道口烧鸡,我“咔”给他扯了一条腿,我说给你吃。他拿着那个腿呀不吃,一直看着我,他说我这一生中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就说:书金,记住,如果说要是你干的,不管谁问也如实的说,这就行了。他说你放心吧,我会如实说的。”


▲  王书金于庭审现场
石家庄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王书金死刑。法庭上,王高喊:我明明杀了三个人(四起奸杀案中有一被害人未死亡),怎么变成了两个?引发现场一片哄笑。 一审后,王书金不服,提起上诉。上诉程序不同寻常地持续了六年。2013年,河北省高院做出终审裁定——维持原判。 案件交由最高法院进行死刑复核。 

意识到王书金一死,聂树斌案将失去最重要的线索,曾经努力要将王书金绳之以法的郑成月,开始为保他一命四处奔走。他给在政法系统工作的同学、朋友写信,陈述案件中的种种漏洞,笑称自己是在“堵着正义的枪口”。


“有人还劝我,郑局长小心点。我说没啥了不起,就这一条命吧,大不了我这个局长不当嘛。我不是在跟政法机关唱反调,我是在唱正调。”
无形的大手

2005年“一案两凶”曝光后,郑成月便经常受到上级纪委的调查,各种非议和谣言四起。2009年,虽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49岁的郑成月还是被停职了。
“跟我说,郑局长,年龄到了,给年轻人让让道。愿意干就在这干,不愿意干就歇着。我说行,我搬着被子就回家了。”
▲  赋闲中的郑成月

“心里挺难过。当时有几天,我都不出家门,自己在屋里喝酒。我在想,把人杀错了,还不认错。也许对这个案子一模糊,马上就升官了,但你当个警察,小官不大,非说实话不行。我就是这个性格,这是历史造成的。”
文革初期,郑成月的父亲也曾因人诬告“污蔑领导人”,而被打成反革命入狱。从此,6岁的郑成月便流浪街头,靠捡烂菜叶长大。 

直到1978年父亲平反,18岁的郑成月才入伍参军当了侦查兵。出于从小对警察的崇拜和法律情结,1993年,郑成月自学考取了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如愿进入家乡的公安局,当了一名刑警。


“我爸爸就跟我说,记住,当警察掌握着人民的生命,什么时候都要实事求是,不能作假,不能害人。所以在聂案上,我一直记着我爸爸这句话。”


如今,停薪留职的郑成月,靠在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打零工,做刑事顾问为生。
尾      声

2014年12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对聂树斌案启动异地审查,此后复查结果经四次延期,最终于2016年6月6日,对聂树斌案提起再审。这起22年前发生在石家庄孔寨玉米地的奸杀案,再一次引发了公众的巨大关注。
▲  最高人民法院公告
经常,在北京往返河北老家的路上,郑成月还会到石家庄孔寨那片玉米地去转一转:烈日下,那连绵无际的灰绿色一如二十二年前,这起奸杀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除了遇害的女工,聂树斌,王书金,以及自己,又有多少人的命运被这起谜案改变,有人多少人在这二十二年间暗暗地角力呢? 郑成月不清楚,但他明白一点:自己并不孤单。因为聂树斌案,并未被这片玉米地彻底吞噬、永远的被世界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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