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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念真讲述的台北底层故事:好像你有能力,替他讲一讲

2015-05-07 台湾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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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上午零时》脱胎于社会新闻:原住民汤英伸到台北洗衣店工作,工作太过辛苦,汤英伸几次想辞工,老板不答应,不给身份证。最后汤英伸杀了老板,被判死刑。新闻发生时,吴念真(左前)将30岁,他的第一反应是:我说不定会做同样的事。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石岩


如果台湾的作家不分蓝绿,而分左右翼,吴念真肯定可以算作左翼作家。迄今为止,不管是作为电影/戏剧的编剧、导演,或是写小说、随笔,吴念真写作的出发点一以贯之:“弱势的人,他的声音没有被讲出来,他们没有地方可讲,好像你有能力,替他讲一讲。而且你自己就是那样的人,也曾这样走过来……”


大陆作家的左右翼分野,吴念真不熟:“丁玲我看过,可是丁玲后来变了”,“我比较喜欢沈从文”。


2015年1月到2月间,吴念真任艺术总监的台湾绿光剧团,把他们15年前创作的剧目《台北上午零时》带到内地巡演。这是一个典型的底层故事:



1960年代,台北市一家铁工厂的3位学徒终日在老板打骂中做苦工。他们3人同时暗恋隔壁面摊的孤女阿玲。面摊的老板是铁工厂的头家娘(台语,意为“老板娘”),也是阿玲的姨母。阿玲被姨丈强奸。为给阿玲报仇,学徒阿荣杀了铁工厂老板,入狱服刑;学徒阿嘉娶阿玲为妻,给她腹中小孩合法姓氏;学徒阿生以阿玲的名义给阿荣写信,直到阿荣出狱。此后4个年轻人天各一方,2000年再次聚首,是因为头家娘的面摊要作为“违章建筑”被强制拆除。



剧名《台北上午零时》是1960年代台北私人电台的一档广播栏目。其中包含台语版的世界名著广播剧;有简单的英文歌;有各种即时消息:昨天哪里发生了水灾,从那里出来打工的朋友,如果身上有钱赶紧寄回去;一位妈妈在台北寻找一直没有消息的儿子,如果你们谁认识她的儿子,即刻跟她联系…对当年飘零在台北最底层的异乡人来说,这档每天从深夜播送到凌晨的节目是一个公共的情感码头。


“谢谢导演,我们被理解,我们被抚慰”


2015年1月22日,《台北上午零时》在北京首演结束,已是22:30。很多观众没走,围着国家大剧院戏剧厅的外墙,站着填写调查卷。


问卷的纸张薄得有些潦草,问题也很普通:姓谁、手机号码、邮箱、怎么知道这出戏、冲着什么来看戏、最喜欢的演员……绿光剧团把这些问卷回收,得到寸许厚一叠。很多观众冲着吴念真而来。他们的年龄从19岁到40几岁不等,性别有男有女,很多人以小名“阿钦”称呼吴念真,熟悉他的初恋故事、影视代表作、随笔集。




每一场演出结束,吴念真都会坐在后台,阅读这些新鲜收割到的观众意见,借此判断一出戏是砸了还是成了。


在绿光剧团,《台北上午零时》从属“人间条件”系列。这一系列剧目彼此没有情节上的关联,风格却类似。都是说来话长的故事,从1960年代台湾经济起飞,到2000年前后的民主政治、工商社会。人情冷暖、沧海桑田,一份“古早”的情义,许多传统的美德…


2014年,《人间条件6》在台湾上演,绿光剧团收集到建团以来最多的调查问卷。有观众写:“谢谢导演,我们被理解了、我们被安抚了。”“我们知道我们很辛苦,但总有那个力气在。”




这些观众大多与吴念真的儿子吴定谦同龄。吴定谦生于1982年,那一年罗大佑写出《未来主人翁》:曾经一度人们告诉你说/你是未来的主人翁/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那/象征命运的红绿灯……我们不要一个被科学游戏/污染的天空/我们不要被你们发明变成电脑儿童。


《人间条件6》要说的是,没有人成为主人翁。大学生毕业工资台币25000块(合人民币5000元),房子贵得买不起,父母渐老,未来势必“二拖四”(一对夫妻赡养4位老人),塑化剂、毒牛肉…


当演员在台上说“近几年来毒害台湾最厉害的就是5、60岁以上的混蛋”,台下拼命鼓掌。


“我真的觉得,我们这一代掠夺他们太多资源了。现在房子那么贵,谁搞的?所以我们这一代是混蛋。”吴念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如果不是写作我早就自杀了




吴念真从“人间条件”的6部戏中选择《台北上午零时》来内地巡演,是出于“接近性”的考虑:“1960年代到1970年代,是岛内大移民的时代,和今天的大陆很像:大量各地来的人往城市集中,我想他们在城市里面都会东张西望,忍受寂寞。”吴念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有观众不买账。中场休息,一位年轻的女观众对同伴说:“我先走了,实在受不了了…整个一《几度夕阳红》…也是一个女的被强奸了,然后跟别人结婚…”


大多数观众留了下来。虽然表演有涉嫌狗血的段落,他们依然会偷偷擦拭眼泪。他们在剧场中学到了珍贵一课:虽然不是100%的映射,别人的经历跟我们依然有关系:



《台北上午零时》脱胎于一个真实的社会新闻。1982年前后,台湾原住民汤英伸到台北洗衣店工作。老板怕他跑路扣留其身份证。洗衣店的工作时长及辛苦程度超出汤英伸的程度,他几次想辞工,老板不答应,不给身份证。最后一次汤英伸拿刀把老板杀了,后被判死刑。


这件事发生时,吴念真即将30岁,他的第一反应是:我说不定会做同样的事。


吴念真15岁从乡下到台北。酱菜店、工厂小工友、中医诊所的学徒、帮富人遛狗…什么工作都做过,但都干不长。有一次,少年吴念真去台北火车站后面的职业介绍所找工作、一间一间的小房子、小广告密密挨挨、层层覆盖。吴念真看到一个文书的广告。按照当时的规矩:如果一个工作的月薪是600元,求职者要缴300元给职业介绍所。吴念真交了300块钱被带去“上班”:那是另一家职业介绍所,他的工作是:问求职者挑中了什么工作,按那工作月薪的一半收钱,带他去上班…




每一个被骗的人都要找到下一个人行骗,才能从这个循环中解脱。吴念真打破了这个循环,两个女生来找工作,他对她们讲了实情。为此,他被老板打了一顿,并且赔了600块钱。


900块钱花出去,工作没找到,口袋里不剩半毛,吴念真把这段经历写下来,投给《联合报》,得到750块钱稿费。虽然没有回本,他依然觉得很了不起:一篇文章比一个月薪水还多。


这750块钱是一道分界线。从此,吴念真经历残酷,却能书写温暖。


“如果没有写作或阅读,我说不定早就自杀,或者拿刀子杀人了。”在北京与媒体、粉丝交流时,吴念真几次这样说。这是实情。吴念真的同胞兄弟,小时候念书不好,10几岁时追着哥哥的脚步到台北讨生活,后因种种原因深陷赌博、诈骗泥潭,最后自杀了事。而吴念真却把童年的禀赋变为谋生的手段。



◎演员在台上说“近几年来毒害台湾最厉害的就是5、60岁以上的混蛋”,台下拼命鼓掌。“我们这一代掠夺他们太多资源了。现在房子那么贵,谁搞的?所以我们这一代是混蛋。”吴念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剧组供图/图)


“我是最会骂人的那个”


小时候,吴念真在村口树下听叔叔伯伯讲古:他们当日本兵,打仗打到马来西亚…跟父亲去看电影,剧情完全不懂,吴念真却注意到日本人车的车牌上都写两个字“品川”。成年以后问日本人,才知道“品川”是东京的一个区。




15岁,念书念得很好的乡下少年到台北谋生,吴念真特别在意别人的言行举止:他是在挖苦我,还是赞美我?赞美是真的赞美,还是反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态”,回忆往事,吴念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观察各种各样的人,揣摩他们的心理,曾经是底层少年吴念真最大的乐趣。到服兵役时,他这方面的功夫已经驾轻就熟:部队里什么人都有。有人家里穷,有人很有钱,有乡下来的、有不认识字的、有强奸未遂的…跟大专兵说话可以酸来酸去;如果问强奸未遂的为何未遂,想都不用想,一定一鼻子灰:因为是你妈妈,看她很老,所以就放弃…


及长,台湾的剧作家中,吴念真这方面的功夫无人能敌: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贩夫走卒的语言信手拿来,把市井悲欢写得深情而文艺。




《台北上午零时》中,铁工厂老板“干你娘”不离口,路人甲点评:“啊,哪个老母他都要给人家怎样,他是拿补肾丸当饭吃吗?”内地上演时,这句给改成:“他是不是让所有的妈妈都怀孕?”


头家娘抱怨自己多年遇人不淑:“走了个放屁的,又来了个渗屎的”——用台语念这句词,铿锵有力,变成“国语”,力量减轻许多。


这是内地巡演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吴念真坚决不用字幕机:“看戏的时候读字幕,好像你跟人聊天的同时低头看手机”,但原剧有大量台语对白,其中不乏各种生动的俚语。




那些俚语,都是生活中来。“我们的执行长就脏话连篇。我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我自己讲起脏话来比谁都厉害。”吴念真说。


“执行长”是李永丰。他的“全称”纸风车基金会执行长。“纸风车基金会”使命之一是给台湾偏远乡村的孩子“送戏下乡”。


2000年之后,几位老朋友——李永丰、吴念真、柯一正发现自己和身边的熟人天天为蓝绿之争吵架。吵到厌烦时,互相问:有什么事大家不会吵。一致的结论是“孩子的笑”。纸风车计划由此萌生:到台湾各乡镇去演戏给小朋友看,不要钱,而且舞台必须是国家剧院的标准。5年时间,几个老男人开路,纸风车剧团走遍了台湾的319个乡镇。


停了两年,有人写信给吴念真:我孙子现在已经7岁了,他出生的时候你在我们村镇演过,7岁过去了,他没有再看过戏,你们要不再走一次?“那我们就再来。天天募款,跟企业募款、跟朋友募款,募、募、募…”吴念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第二轮巡演,319个乡镇,走过100多的时候,一位乡村老师给吴念真写信:昨我带小朋友去看戏,他们很高兴。可是导演你知道吗?它是一夜烟火。第二天小朋友还是要面对偏僻的乡村,隔代教养。很多小孩子都是阿婆、阿公带的,爸爸妈妈到城市工作;或者爸爸娶的是越南太太,她根本没办法教小孩子念书,小孩子天天在村镇里面游荡,打电动游戏、大的小孩就教他们卖东西…作为一个老师,我真的很无能。只能今天捡一个,明天捡一个…我希望小朋友们放学之后,有一个可以一起做功课的地方,有人辅导他们,带他们玩…


吴念真跟朋友商量:老师的希望可以变现。随着人口的减少,台湾流浪老师很多,师资很容易招募,不用他们做义工,基金会付薪水,孩子们会有自己的一间教室,在教室里可以做功课,可以吃东西,学英文和电脑。


2013年7月开始运作,到2015年1月底,这样的教室建了20个。一间教室一年需投入台币100万。


“这种班成立之后不能断,断了小孩子们会绝望。”当初的承诺变成沉重的压力。吴念真为此募款,拍广告…


“今天上帝派了一个人”



吴念真拍广告不爱用帅哥美女,爱用素人演员(非职业演员)。他相信,广告只有几秒钟,只要把情境讲清楚,给对光,摄影机捕捉到合适的瞬间,普通人完全能准确诠释一则广告的情感。


拍广告、拍电视节目的时候,吴念真自己常常“入戏”。


有一次,吴念真带一支纪录片摄制组,到非洲东南部国家马拉维拍片。台湾的医疗机构在当地发放防艾药具,有些病人拿了药转卖给别的国家,这迫使台湾医生想出按指纹拿药的办法…吴念真的摄制组从旁拍摄这一切,每天面对文化冲突、小小的诡计和成片的死亡。


一天,摄制组跟拍一个快要死去的妈妈。吴念真问:现在你最需要的是什么?那位瘦巴巴的母亲说:我希望有一个坚固一点的房子。现在我的房子是泥巴糊的,雨季一来,很容易塌下来,我希望我死后,我的6个孩子至少有一个安全一点的地方。"


吴念真转头问医疗队的工作人员:在这里盖一栋水泥的房子多少钱?工作人员一边告诉他300美金,一边把他伸向口袋的手挡住:导演,这个村子里面有几10户都是这样的,你都要付吗?


又有一天,摄制组走到一个寡妇村。村中一位能干的妇女曾向医疗队递交过一份报告,请求捐款。村中女人用募到的钱养鸡,卖鸡肉、卖鸡蛋…攒够了钱,在村外空地上盖房子,养护已经患病的乡人。摄制组到来的时候,女人们已经把房子盖好,但没有门窗。女头人说:要慢慢来,卖完这批鸡蛋再想办法。


医疗队工作人员的阻拦没有发生效力,吴念真把口袋里的钱掏给那位马拉维妇女。女人接了钱,并不道谢,跟其他女人噼里啪啦讲了一段话。然后,女人们开始唱歌跳舞。翻译告诉吴念真,她们唱的是:谢谢上帝,上帝今天派了一个人来…


与惯常的情况不同,这次是施与者受到震撼。




更多的时候,“有情人”吴念真笃信:“无情无负担”。


成为微博注册用户之后,吴念真发现大陆有很多矿工是肺硅病患者。吴念真是矿工子弟,他的爸爸患肺硅病去世。有一次,有人在微博上转发了一张照片:一位患肺硅病的矿工,看上去很老,实际年龄只有38岁。照片下面配了一条长微博,诉说那家人的辛酸。


“我一看真的受不了”,吴念真去查,发现一个叫作“大爱清尘”的机构,正在为肺硅病患者募款,买氧气机,爱心人士可通过支付宝支付。


“我没有那个鬼东西”,吴念真给大爱清尘的工作人员发私信:给我你的账号,我汇款。


事后,受捐助者给吴念真写信。吴念真自问:这个时刻我帮他,以后呢?所以“无情无负担”。——这句话被吴念真写成了《台北上午零时》的一句台词。


※文章来源:南方周末infz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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