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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评李安《色戒》:如此浓烈的「色」,如此肃杀的「戒」

2015-07-11 台湾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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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浓烈的「色」,如此肃杀的「戒」


「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轮车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号码。」李安说。


我问的是,「色戒」里老上海街景是如何拍出来的。他说,他的研究团队下了很深的工夫,而上海制片厂也大手笔地重现了上海老街。


抢救一段灰飞烟灭的历史


「建筑材料呢?」


「也是真的。」


我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但是再追一句:「可是,街上两排法国梧桐是真的吗?」


「一棵一棵种下去的。」李安说。


他提醒我,第二次再看时,注意看易先生办公室里那张桌子。民国时代的桌子,他找了很久,因为大陆已经没有这样的东西。桌上所有的文具,包括一只杯子,都费了很大的工夫寻找。


「你有没有注意到易先生办公桌后侧有一个很大的雕像?」


啊?没有。


「是钟馗。搞特务的都会放个钟馗在办公室里。」


李安并非只是在忠实于张爱玲的原著,他是在设法忠实于一段灰飞烟灭的历史。易先生进出的门禁森严的后巷,还真的就是当年七十六号特务头子之一李士群的住宅后巷。




香港又怎么拍的?香港的老街根本拆光了,大学生坐电车那些看起来像中环德辅道的镜头,怎么来的?


「那是槟城和怡保。那里的街屋和老香港一样,但是保留得很完整,只是马来西亚的屋顶是斜的,所以要作些计算机处理。」


戏里戏外人生层层交织


「那电车怎么来的?」


「特别做的,真的电车。」


学生演戏的部分,是在香港大学陆佑堂里头拍的。一九一○年代的建筑,立在山头,仍旧风姿绰约。拍学生演戏的那一段,李安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因为影片里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台北国立艺专第一次演话剧时所经历的:大学礼堂的舞台,纯真年轻的学生,从演戏里头发挥自己又找到自己的奇异经验,演完以后大伙兴奋地去吃宵夜,空空的街上下着小雨…


李安在叙述,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大的眼睛,温煦、诚恳,但是很深刻。这里有好几层的人生和故事交叉重迭了:二十岁的李安和二十岁的王佳芝、邝裕民,过去的年轻演员李安和现在的年轻演员汤唯。从前和此刻,戏里和戏外,剧本和人生,层层交织。


在寻找易先生的办公桌时,浮现在李安脑里的是「小时候爸爸会用的那种桌子。」「色戒」在寻找的,是爸爸的时代会看的电影,会哼的歌,会穿的衣服,会摆在书架上的书,还有民国的口音。一口京腔普通话的汤唯得上课改学南方的国语。梁朝伟、王力宏、汤唯上了三个月的课,要读「未央歌」、「蓝与黑」,要看尤敏主演的「星星月亮太阳」,要听当时的流行音乐,要读戴笠和胡兰成的传记和作品,要熟悉张爱玲作品里的每一个字,要进入一个有纵深的、完整的历史情境。




现在若不拍就会永远沉没


很深地「浸泡」在那个历史情境里,李安说,拍到后来,几乎有点被「附身」的感觉。「是张爱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这段历史,就是要被留下来。」


「可是他们这个年龄的人距离那个时代,太遥远了。」似乎说得口都干了,他喝了一口茶,继续,「我们这一代还知道一点点,我们这一代不拍这电影,将来,就永远不可能了。」


我看着李安。这是香港中环的四季酒店,接近晚上十一点,我突然发现了「色戒」是什么。


它是李安个人的「抢救历史」行动。也许是张爱玲小说里人性的矛盾吸引了他,也许是张爱玲离经叛道的价值观触动了他,也许是小说的电影笔法启发了他,但是,真正拍起来,却是一个非常个人的理由,使得他以「人类学家」的求证精神和「历史学家」的精准态度去「落实」张爱玲的小说,把40年代的民国史──包括它的精神面貌和物质生活,像拍纪录片一样写实地纪录下来。他非常自觉,这段民国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见的边缘,在大陆早已湮没沉埋,在台湾,逐渐被去除、被遗忘,被抛弃,如果他不做,这一段就可能永远地沉没。他在抢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式微的历史。




把张爱玲褪色的胶卷还原


「话剧团的部分在港大陆佑堂拍,你知道陆佑是什么人吗?」


他摇头。


「你记得民国五十三年,有架飞机因为劫机在台中附近掉下来,死了五六十个人,很多电影圈的重要人物,里面有个人叫陆运涛?」


「当然知道,」李安说,「他是电懋电影的创立人,『星星月亮太阳』就是他的。他那时先来花莲,还有雷震跟赵雷,我那时九岁,还跟他们一起照相,印象很深刻。」


「陆佑,就是陆运涛的父亲。」


啊…他不说话了,可是我们可能都在想一样的事情:历史的许多蛛丝马迹,看似互不相关,却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蓦然浮现,彷佛它找到了你。张爱玲在一九三九年拎着一支大皮箱来到港大校园,许地山是她的系主任。战火开打时,她在陆佑堂的临时医院里作学生看护,外表清纯的女学生心里深藏着一个人性X光照相机,喀擦喀擦拍下人世的荒芜。二十几岁的港大女生张爱玲,是否料到七十年后在陆佑堂,有个李安试图把她褪色的胶卷还原?


床戏演得那样真实,那样彻底,使我对两位演员肃然起敬,但是,如果不是演员对导演有极度的信任,这样没有保留的演出是做不到的。李安是如何说服演员在这部电影里,激烈而直接的性,是必要的呢?


我相信它的必要。


张爱玲的这篇「不好看」的小说,之所以惊世骇俗,主要是因为小说中违反世俗的黑白不分、忠奸不明的价值观。一般的作者去处理女特工和汉奸的故事,难免要写女特工的壮烈和汉奸的可恶。张爱玲的女特工却因为私情而害了国事,张爱玲的汉奸,也不那么明白地可恶,长得「苍白清秀」,最贴近的描述,透露的倒有几分可怜:「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猎人与猎物角色很吊诡




更「严重」的是,女特工之所以动情,那情却也不是一般浪漫小说里的纯纯的爱,而是,性爱。「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征服一个男人通过他的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于她纯纯的爱,她还可能被世俗谅解甚至美化,但是,她却是因为性的享受,而产生情,而背叛大义,这,才是真正的离经叛道,才是小说真正的强大张力所在。「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就权力的掌控而言,易先生是「猎人」,王佳芝是「猎物」;就肉体的释放而言,王佳芝可能是「猎人」,易先生是「猎物」。


因为有如此浓烈的「色」,才会有危险而肃杀的「戒」。易先生把一枚「戒指」圈在王佳芝的手指上,究竟是易先生施「戒」于王,还是王是易先生的「戒」,恐怕是一个辩证关系、互为连环。「虎」和「伥」是什么关系?「伥」和「娼」又是什么关系?在小说里,性写得隐晦,但是张爱玲彷佛给李安写了导演指示;「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是一个写在剧本旁边的导演指示。导演完全看见了性爱在这出戏里关键的地位,所有的戏剧矛盾和紧张,其实都源自这里。


性爱精准拿捏张力濒断裂




李安对性爱的拿捏,非常精准。头一场床戏的暴虐或可被批评为缺乏创意,因为专家会指出,这种性的暴虐在纳粹电影里常会出现,用来凸显「权势就是春药」的主题。但是在其后的床戏中,两人身体之极尽缠绕交揉而神情之极尽控制紧绷,充分呈现了两人对自己、对命运的态度:易先生对战事早有坏的预感,知道自己前途堪虞。王佳芝更是走在火烫的刀山上,命提在手里。两人的表情,有绝望的神色,性爱,是亡命之徒的唯一救赎也是最后一搏;加上一张床外面的世界是狼犬和手枪,暗杀和刑求,阴雨绵绵,「色」与「戒」在这里做最尖锐的抵触对峙,李安把戏剧的张力拉到接近断裂边缘。


张爱玲曾经深爱胡兰成,胡兰成曾经伤害张爱玲。张爱玲对于「汉奸」胡兰成,有多么深的爱和恨?不敢说,但是在「色戒」里,王佳芝身上有那么多张爱玲的影子,而易先生身上又无法不令人联想胡兰成。


「色戒」会让张爱玲涂涂写写三十年,最后写出来,又是一个藏的比露的多得多的东西,太多的欲言又止,太多的语焉不详,太复杂的情感,太暧昧的态度,从四十年代她刚出道就被指控为「汉奸文人」这段历程来看,「色戒」可能真是隐藏着最多张爱玲内心情感纠缠的一篇作品。


深度掌镜窥见极致艺术




「色戒」,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写郑苹如和丁默?的故事,实际上,那幽微暗色的心理世界,那爱与恨、「猎人与猎物」、「虎与伥」的关系、那「终极的占有」,写的哪里是郑苹如和丁默?呢?李安说,他让梁朝伟揣摩易先生角色时,是让他把丁默?、李士群、胡兰成、戴笠四个人的特质揉合在一起的。汤唯演的,是王佳芝和张爱玲的重迭。


性爱可以演出这样一个艺术的深度,Bravo,李安。


※文章来源:台湾中国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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