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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里出了个大青衣

2015-12-20 鹿人三千 风客行




鹿人三千

风客专栏作家




冬,东大街,骡马市。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姑娘看着入冬以来最跋扈的大雪,冻得通红的手轻轻捧着雪花。

满脸笑容。

“……我生来忧伤,但你让我坚强,长安,长安……”歌声穿过无数人的耳膜,若有似无地回荡在姑娘的耳边。


她睁着亮晶晶的眸子,笑容不减。

一条长街,千堆白雪。



西安这地界儿挺奇怪,年年有雪,总积不起来,一般来说到半夜就能化完,梁沉鱼这辈子总能盼着能积一回雪,打个雪仗,不然总也感受不到冬天的气势磅礴。


她总喜欢把手向前伸出,摊开,手心向上,带着满是感恩的心情迎接着冰凉。她喜欢雪,是真喜欢,就像她喜欢唱戏是一样的。这妮子天生一副好嗓子,里面带着清澈和干净,小时候听她爷爷哼哼听得多了,在爷爷奶奶自家院子里唱着玩都能引来路过观众大声叫好。


直到名气越来越大,后来隔壁邻居开始游说梁沉鱼的爷爷送她去科班,原话在于:“这丫头有仙灵气,有刀匪气,在一个男娃身上都少见,何况还是一个女娃。老梁啊,你可别浪费咱大秦腔的好苗子啊。”梁沉鱼站在爷爷旁边,手牵着爷爷,乖乖巧巧不吭声。老梁瞥了笑靥如花的姑娘一眼,说道“嗯,我琢磨琢磨。”


夜深时候,老梁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寻思该给儿子打个电话,一起身又想起半夜了,又躺下。老伴看到他的样子,迷迷糊糊:“老头子你怎么了?”老梁叹了口气,披上棉衣站起身来,装了半袋烟,咂巴咂巴嘴,老伴依靠在床头,不说话。


西安的夜晚风如刀,吹尽千山不见回头,月悬,空剩一丝清寒。

老梁把事情一说,老伴也沉默了,不多时眼眶湿润:“可苦了咱小沉鱼了。”老梁不说话,叹了口气,窗外风起打在玻璃上,啪啪作响,他抽着烟,似是下了决心。


岳沉鱼是有一股妖气,又不缺偏执,说不上倾国倾城也是极为耐看的那种。在老梁有意无意地指引之下,这妮子四生唱得,六旦唱得,不哼净丑,但想来要是进入科班拜个有真道行的师傅的话秦腔十三头网子必是门门都能登堂入室。


只是这妮子的视力有问题,年幼一场大病,医了半年养了一年半,病好了,却让梁沉鱼的眼睛出现了极为罕见的视力倒退,这些年倒是一直很稳定。视物不清的姑娘又怎么舍得再去受那科班苦练的痛楚?本就多灾多难只盼玲珑花开怎会舍得让她再去遍体鳞伤望她凤凰涅槃?


人心都是肉长的。



第二天,梁沉鱼的爸爸一锤定音:“这件事问她,她想去就去,她不去就不去。”于是老梁牵着那时尚且四五岁年纪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一样的宝贝孙女去到戏班子。老师傅让梁沉鱼亮嗓哼两句,又瞧得这妮子眼睛不对劲,无意收,旁边一个满头大汗的小男娃正在练功,不小心摔到地上,本来有些怕生的梁沉鱼扑哧一笑。


颠倒众生。


旁边看热闹的许是师傅的好友,看得这笑,忽然喃喃开口:“就凭这一笑,也得迷倒这八百里秦川。”师傅若有所思,示意梁沉鱼过来,柔声问道:要是进了辈分,可就得吃苦头了,小女娃怕不怕?梁沉鱼一瞅旁边那小男孩一脸讥笑的样子,执拗性子一起来,稚声说道:怕苦不是咱陕西娃!师傅一愣哈哈大笑,老梁摸摸梁沉鱼的头,满脸欣慰,小男孩看着梁沉鱼戏谑的眼神,兀自一红脸再不敢看她。


这年这天,大青衣梁沉鱼四岁零六个月,红生叶南六岁零一个月。



西安这边还是属于中路秦腔。这班子属于标准的长安派,叶南算是重点培养的一个对象,师傅有意将他培养成文、武、昆、乱不挡的多面手好把式,平时无论唱腔功底,还是身段技艺都严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小沉鱼则不同,进班子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哪知呆的时间越长就越是让所有人啧啧称奇。这妮子天生戏骨啊!


她咿咿呀呀哼得“板路”,欢音畅快明朗,苦音低沉哀婉,她说说笑笑唱得“彩腔”,欢音刚健有力,苦音慷慨激昂。一般是她在练功,小叶南就在旁边试试身段,师傅眯着眼睛泡壶不知道出处的茶叶,似乎是满足,又似乎是沉迷。


小叶南生性腼腆,这其实是跟戏班子这种走场子博得满堂彩的团队有点相悖,这小子说也奇,第一次登台愣是没有半分怯场,就连幕后的师傅在散戏后吃饭就笑着说叶南是个考试的料子。


许是小沉鱼刚来就认识叶南,又同是戏班子最年幼的两个,自然走得近些,老梁那家伙最开始想探班,师傅如同雷神一样阻止了他,一句别让小丫头分心打发走了,只是留下点吃喝的给妮子加餐。


第一天留在戏班子的晚上小沉鱼睡不着,师傅也没睡,他见过了太多和家人初分别寻死觅活的小后生,他担心。小沉鱼裹得像个熊一样出现在院子里,托着腮瘪着嘴看着天上的月亮。


一颗两颗泪珠划过她精致的面庞。


“你还不去睡觉?明早可是要开始早起练功了,起不来会被师傅打手心的。”一个声音传来,小叶南提着一个小水桶,看来是刚洗漱完毕。不要你管。梁沉鱼只看了叶南一眼,扭过头小声说道,用小手轻轻抹去泪。嘿嘿,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师傅平时很严,但是不练功的时候他就是个…………怪蜀黍?叶南歪歪脑袋,把水桶放在地上。


偷偷听着院子里两个小孩说话的师傅差点被“怪蜀黍”这个高大上的词汇刺激得想去揍叶南。这都是哪学来的有的没的。你叫什么名字?梁沉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叫叶南,你可以叫我……师兄。面对着少女透亮如星辰的眸子,小叶南刷的一下脸就红了,他不知道昏暗中只剩月光梁沉鱼到底看不看得出来自己的窘迫,他也不知道小沉鱼的双眼看上去明亮,却是不怎么视物的。


“我叫梁沉鱼。”小女娃微微一笑,月光映衬下,显得分外可爱。叶南落荒而逃,梁沉鱼惊愕万分,师傅哈哈大笑。人生还真他妈的如初见啊。



现在这个微博都嫌字多的社会里,看戏听戏的除了资格老戏迷,大多都是附庸风雅的有钱人,所以其实戏班子收入也丰厚。

特别是师傅一咬牙,端的是给叶南和梁沉鱼单开一出,见惯了大鱼大肉的红生名旦的观众偶一看见这一对俊俏小后生,都是实打实的从心里中意。


每次唱三娘教子的时候梁沉鱼的女儿家小心思总有些恶趣味,叶南一板一眼专心唱戏,梁沉鱼却本该花招势的动作都用上了气力,特别是中间有两个大耳光。那两声啪啪的感觉真好啊。叶南开始一脸错愕,久而久之每当两人唱这出戏的时候叶南都一阵蛋疼,他素来文静儒雅,又想不出西北走马客那些污秽之极的脏话,只是每次看到这妮子眼神中含笑狡黠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又要挨耳光了。


第一次下台过后,叶南去找师傅:“可不可以换出唱啊?”师傅这时虎目一瞪:“没跑咋还准备学飞了?《三娘教子》这出戏简单又练底子,你瞧人小师妹都不吭声,你磨磨叽叽像不像个敞亮的爷们儿!”


她肯定不吭声啊,挨打的又不是她。叶南委屈再三,再无敢提及。

“师兄啊你咋了?”梁沉鱼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刚卸完妆。叶南一脸警惕:“你干嘛?”梁沉鱼雀跃的表情换上幽怨,堪得活灵活现:“师兄,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叶南气呼呼地说道:“你还真当我是你儿子啊?”梁沉鱼扬扬手,说道:这不怕伤了你来给你上点药嘛……”

“别,我还没娇贵成那样。”叶南还是一脸警惕。


“那好嘛,师兄你小心点。”梁沉鱼小人老相一脸哀婉地说道,有那么几分被良人抛弃的妻子的感觉。叶南舒了一口气,这小丫头古灵精怪地紧,和她说话得要时时防备,虽然经常被她整,想到这个叶南也是满心愤懑,不是都是小男娃欺负小女娃么?怎么到他这里就倒过来了?这不瞎扯淡么……


接着他觉得脸上一阵冰凉,再接着院子里就响起叶南的声音:“大……大姐……你要干嘛……你别过来……我怕……鱼姐……”叶南面红耳赤,小沉鱼一笑嫣然,而悄悄关注着院子里一切的师傅则是喃喃开口:就怕不是良缘啊。



梁沉鱼开始崭露头角,叶南也开始声名鹊起,一双璧人在这钢筋水泥所构建的现代城市里小范围有了一定的传播能力。不得不说,在西安这边虽然比不上旧天津那些曲艺发展甚是蓬勃的地段儿,仍然是有识货的宗师看得出来梁沉鱼和叶南必定将是把秦腔这种朴实细腻虎嗅蔷薇的艺术发扬光大的。


跌跌撞撞过了千禧年。过年那天,师傅带着十三岁的梁沉鱼和十四岁的叶南登上大雁塔,一双爱徒争气,他心里舒坦,虽然常年奔波让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但看着越来越有两三分儒雅风范儿的叶南和越发水灵的小沉鱼,仍可以让他打从心底微笑。


万家灯火,千束烟花。


“南呆子你看你看,那烟花好漂亮。”梁沉鱼欢呼道,棉质的手套有一只取了一直没取,使劲朝着一束“百鸟朝凤”花火欢呼鼓掌,一条马尾辫荡着荡着。叶南笑眯眯地站在师傅身边,看着梁沉鱼撒欢,偶有听道“南呆子”这个称呼,颔首无奈,这妮子……


“你跟着师傅干嘛?快来跟我玩,不然我可要发脾气了。”梁沉鱼站定身子,许是唱戏唱多了,身子虽远远说不上玲珑剔透,说句春花初开,不为过的。去跟小鱼儿玩吧,老站在老子身边我都觉得你这小孩怎么就这么不爱玩?师傅提着一袋烟,戏迷送过他不少好烟好茶,有些明显是花了大心思来的。


他不抽,全都放在一个大柜子里,自己就着一个挨着宝鸡那边一个老烟农找来的烟丝儿,裹了裹了就抽,论价钱,可能和那些所谓好烟的零头都挨不上。那烟丝儿按师傅的知交的话就是:野货无价,那几斤烟叶子识货的烟枪可都是眼红着呢。


叶南笑着说道:“师傅……”师傅摆摆手,说道:“去吧。”叶南点点头,正准备上前,忽然又听到一句放低了的话:“小鱼儿以后要是不笑了,我头一个抽死你。”叶南一愣,身形一顿,然后又跑上前去,将手套给小鱼儿穿上,没好气地说道:手冻坏了怎么办?生冻疮的话你这小花旦的手就是个大熊掌了。


梁沉鱼的眼角眯成一条线,说道:“谢谢师兄。”叶南一惊,条件反射地往后退,说道:“你……你要干嘛?”梁沉鱼哈哈大笑,把手搭在和她个头差不多高的叶南肩上,用着戏腔说道:“看把官人吓得哟……似是千把利刃穿过小娘子的胸口……”叶南无奈地笑笑,说道:“你还是叫我南呆子吧,叫师兄我害怕。”


“泼皮讨打!”梁沉鱼俏脸一变,成武生状,上前就是两拳,叶南左躲右躲,奈何这妮子根本不走套路,嘴上哼着戏腔,手上却是乱打。师傅看着叶南和梁沉鱼打闹嬉笑,映衬着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喃喃自语:又一年啊……”。



开春第一场戏,梁沉鱼就演砸了,这次没是那出三娘教子,而是正儿八经的大戏《周仁回府》。那是四川一个和师傅有旧交的川剧大师的班子来访,师傅很早就开始准备,他们这种年纪的人,自己有几把刷子都很清楚,心中暗自较劲的无非也就是门人弟子了。


两个老头从年轻时一场戏迷交流结缘,相敬相交了一辈子,就连心中的竞争也是良性的那种,这种大菩萨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哪是现在这种浮躁的时代所能理解的。那老头子姓李,较之师傅的姓氏皇甫就显得有点俗气,但师傅全名皇甫和,又比之李老头全名李佛象,就半斤八两了。


没个三十年众生牛马,何来三十年诸佛龙象?


梁沉鱼哪管这些,她眼中是川剧团里有一个和她同年同月不同日的小姑娘,同样粉雕玉琢,和梁沉鱼的古灵精怪不一样的是,那个叫做何九月的小姑娘却是有和叶南一样的气质,文静娴雅,对着谁都是一副微笑,不做作不虚伪,就像这个小姑娘天生就该是这样一样。


师傅陪着李佛象喝酒,嘱咐叶南和梁沉鱼好好领着何九月在西安城里逛逛,梁沉鱼登时说道:“我还要准备后天的戏,让南呆子去吧。”习惯了这丫头的脾气,再加上好友相见的快活,师傅也没有多想就应了,倒是李佛象打趣道:“可真是用功啊。”


叶南挠挠头,不明白为啥这妮子忽然会这样,但是他还是领着何九月出门了。两人一谈一论,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都是一样的脾气秉性,都爱着戏,叶南带着何九月从南走到北,仿佛不知疲倦,两人话不多,偶有交流都有着那么一股灵犀的感觉。字字窝心。


“你这个杀千刀的南呆子,你个臭呆子死呆子,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梁沉鱼看着不远处正捧着两杯刚在西安城里出现的台湾奶茶的谈笑风生的两人,咬牙切齿。


叶南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这不科学啊……这个点儿有人骂我?”何九月轻笑着说道:“指不定是有人爱慕叶师兄看到我在你旁边就心里不安逸咯。”娇娇柔柔,又带着川蜀独有的韵味。一语中的。


叶南四下一看,吓得偷偷跟着他们的梁沉鱼差点摔到在地上。这两天,叶南一直都没看到梁沉鱼,倒是和师傅陪着客人,何九月有时候讲讲自己在四川的趣闻,讲讲自己对川剧秦腔的小抱怨小理解。

氛围融洽。开戏台子的时候,何九月一出场,却是扎扎实实来了个满堂彩,这柔柔弱弱娇娇气气的四川女孩子居然最出彩的却是刀马旦,一出《点将责夫》将穆桂英的英气戾气和豪气展露无遗。


这是两个班子的交流,自然是没有外人,在场的俱是大家,一看就知道何九月的刀马旦飒爽英姿,武旦身段把式基本功都非一日之寒。师傅啧啧称奇:好一个穆美人,好一个穆将军!叶南看着戏,又瞥瞥准备去后台化妆的梁沉鱼,只见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是感觉到叶南的目光,抬起头就瞪了他一眼。叶南心里一咯噔:这大姐又怎么了?



梁沉鱼一出场,全场就静了,李佛象一愣,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女孩子居然有这种风采?他本来以为何九月肯定是稳稳压过了皇甫老头的同龄门生,可看着现在这个皇甫家的小妮子,他脑子里就一个词:当世大青衣。


就连看着梁沉鱼长大的师傅都一阵感叹,每一次看这妮子的戏,都暗自窃喜自己相中了个好苗子,不对,岂止是苗子,应该是璞玉!

但是最后变换陡生,一个轻巧的垫步却是让梁沉鱼一下子摔在舞台上!鸦雀无声。而不知道梁沉鱼怎么想的却是没有救场甚至都没有站起来。面面相觑。


“小鱼儿!”“小鱼儿!”

……


师傅和叶南第一个反应过来站起来,叶南更是冲上台去将梁沉鱼抱在怀里,安抚着她。怎么回事?师傅关切的声音从台下传来,叶南皱着眉头:可能是脚崴了。川剧团的人窃窃私语,李佛象扭头瞪了一眼,一瞬间都是噤若寒蝉。一个声音传来:这么娇气?全场大惊,何九月!


梁沉鱼本来埋着的头忽然抬起,看了一眼清清浅浅的何九月,尚未开口,就听见叶南开腔了:“小鱼儿还轮不到你说。”梁沉鱼再一抬头,叶南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何九月,用她从没有见过的神态,仿佛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李佛象回过神来:九月乖,不要乱说话。


何九月冷哼一声坐下来,再不说话。叶南轻声说道:“那现在我带你去看看?”梁沉鱼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妆花没?”叶南一蹙眉,还是说道:“没有,细汗不多。”沉默一会儿,在全场寂然中,梁沉鱼一字一句:“开锣。”叶南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师傅一脸欣慰:“叶南,下台。”


那一天,叶南第一次看到了一瘸一拐的青衣,还是那副唱腔,还是那身衣裳。当然,还是满堂大彩!戏罢,叶南背着梁沉鱼去看医生,梁沉鱼一直傻笑,叶南没好气地说道:要不是上台我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一崴肿成那样,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受的伤,前两天你还好好的。


梁沉鱼愣了一下,说道:“南呆子,你今天吼何九月的样子好好看。”叶南一阵无语,说道:我问你什么时候……”梁沉鱼猛地咬了叶南一口,差点让两人都摔下来,叶南大叫:姑奶奶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欺负我?梁沉鱼沉默了一会儿:叶南,我以后唱三娘教子都不打你了。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想打你了。终于觉得我帅不舍得让我脸上有巴掌印了?恩。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的?

“就刚才台上,你抱着我说小鱼儿别怕还有我的时候。”两人忽然沉默了。自古文人多墨笔,向来戏子总早情。



“小南,你好好想一下,但这个机会对你没有坏处的,老李这个人在唱戏这个方面绝对痴魔,博采众长,你跟着他去四川几年,回来后登堂入室是肯定的。这样看能不能把秦腔和川剧好好融合融合,取两家之长,这也是老头子这辈子不婚不娶半步踏入棺材前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你年纪小,性子沉稳,恰好你爸也在自贡那边,是最适合的了。”


是夜师傅皇甫和区区几句话,让叶南已经两天没有睡着了,川剧团会在西安呆一个多月,好像还有受到一些邀请表演。他想去,也不想去。不迷戏,哪能这么小入班子受那苦?叶南是很乐意的,但是他早把戏班当成了家,你要他年纪轻轻就离开家没半分情绪?


去他妈的。

……


“南呆子,你怎么还不睡?”梁沉鱼的声音从她房间的窗口传来,一个脑袋探出来笑着说道,“饿了?”没有。叶南笑着说道,你脚怎么样了?梁沉鱼撇撇嘴,说道:还能怎么样?师傅不许我出门,都快闷死我了,来陪我说说话。


叶南抓住脑袋:“咋说?这不正在说吗?”梁沉鱼说道:“我这样站着好累的,你个大傻子真希望我脚瘸啊?”夜无星辰,皓月当空。叶南和梁沉鱼背靠背坐在地上,中间隔着梁沉鱼的房间门,话音透过门缝传出来。这几天你怎么都不说话?有心事啊?你又闯祸了?梁沉鱼说道。沉默了一会儿,叶南小声说道:师傅要我去四川去学学川剧身段。


梁沉鱼的声音传出来:“那……你想不想去?”叶南撇撇嘴,说道: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李老也是一方名家。他抬起头,天凉如水。


“哦。”一个声音传出来,然后忽然高昂:“你去呗,回来后你就能成咱们的台柱子了,多威风啊。”叶南喃喃道:台柱子台柱子……”梁沉鱼没好气地说道:你嘀咕个什么?叶南回过神:那好,我去。


良久过后,一个坚定的听不出悲喜的声音传到叶南的耳边:“嗯。”

叶南站起身:“你早点休息,地上凉,我去跟师傅说看看。”梁沉鱼还是“嗯”了一声,再无它话。房间里,玲珑少女痴痴地看着一张照片发呆,上面是她进班子的第一个春节,上面有脸红的叶南,有叼着烟枪的师傅,还有牵着两人手笑靥如花的自己。


好像,好像心里不怎么舒服。



叶南走的那天,梁沉鱼还是没有去,师傅担心她的伤势不要她去。

她也不想去,不是每一个人能习惯分别的。这个世界上忽冷忽热是常态,渐行渐远是必然,只是有些时候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开罢了,说到底两人都还是小孩子,或许因为是处在曲艺这个早熟的圈子理解了不该这个年龄理解的情感,但是想来有些人一辈子也看不破这道枷锁,也就释然了。


只是西安这圈子里对叶南的离开表示了足够的不舍,毕竟这么有灵气的后生可是好些年生都没有见过了。好在梁沉鱼在叶南离开过后这十年间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霸气十足地镇住了整个戏班子。

她唱武旦,她唱正旦,她唱一切她能唱的,而整个皇甫戏班子都没她一个人耀眼,渐渐地,有人从宝鸡来听戏,有人从咸阳来听戏,


有人甚至从天水来听戏。好像一夜之间,中路秦腔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叫做梁沉鱼,整得整个陕南陕北对这个妖孽一样的女子都有耳闻。


小生一骑红尘,青衣遮袖摸天。


叶南去多少年,她不知道,她也和别人一起唱三娘教子,却再不会去实打实地扇耳光,而她的成名大戏,则是一曲《哭长城》,师傅偶然问起她,问她是不是有偷偷练这出戏,梁沉鱼一个三蹦环住老头子,俏生生地说道:“我就喜欢观众跟着我哭的样子。”


师傅丝毫不顾她打着了自己,轻轻问道:“是不是眼睛……”梁沉鱼一愣,知晓是瞒不住了,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下午梁沉鱼和老梁和师傅还是去了四医院。得到的结果倒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病情在恶化,视力在逐步后退,指不定会在明天还是会在几年后失明。而最关键的是,无药可医。


这年生这种病本来也不算的什么,可怜的人多了去了,只是放在这么一个正在花样年华的女孩子来说着实残酷了一些,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孩子。还唱不唱?老梁点着一根烟,如今以双十年华横扫陕西这片儿戏曲界的梁沉鱼跟在两个老人背后,默默不语,直到听到师傅这句问话。


“唱!”半晌后,梁沉鱼一字一句地说道。老梁老泪纵横,背过身去不愿意看语笑嫣然的梁沉鱼,师傅也是眨眨眼睛,强自忍住心中的波涛起伏,摸了摸梁沉鱼的头,说道:好姑娘,好姑娘。梁沉鱼握了握揣在兜里的钱包,没有说话,脸上一直保持着笑容。

那个钱包里,有张老照片。



在这期间,资阳这边儿也出了个俏花旦,至少在梁沉鱼的心中,没有出乎意料,何九月。两人似乎是比着成长一般。一个在各项大赛里以雷霆之力各种夺魁,一个甚至都有宗师戏迷天天守着开锣。

一时瑜亮。


梁沉鱼23岁生日的时候,拒绝了富二代官二代暧昧十足的生日邀请,她和师傅独自在院子里,师傅张罗了一桌饭菜,甚至还拿出了珍藏好些年的老西凤出产的原浆。妮子,这些年辛苦你了。师傅夹了一筷子菜,笑眯眯地说道。梁沉鱼抬起头,疑惑不解。师傅缓缓开口:说实在话,曲艺走下坡路这是现实问题,没人来学,没人愿意学,多亏了咱大西安出了一个大青衣。


梁沉鱼撇嘴说道:“你这还没喝酒呢就醉了?”师傅爽朗笑道:没啥没啥,这不寻思着你生日嘛,就多絮叨两句,咋了,还敢嫌老子?梁沉鱼看看师傅故作嗔怒的样子,笑嘻嘻地说道:哪能呢嘿,我家老头子说话我肯定必须全部听完啊。师傅抿了一口酒,烈,是真烈,烧心又滚烫,赶紧吃了一口菜。


“这些年你名气大了,但总也觉得你这丫头不容易,别人排一出戏你要排好几次,又担心你在台上因为眼睛出些岔子,你每场我都守着,唱不唱得好无所谓,但是不能让你伤着哪了。”师傅许是喝了些酒,开了话匣子,“你长得好看,好多人都想和你套近乎你都不理,偏生这些小年轻就像着了魔一样。”梁沉鱼吃着菜喝着酒听着师傅说话,心里一半是骄傲,一半是暖心。


“我知道你为啥,还不是因为小南。”梁沉鱼听到这话一愣,抬起头来直视着这个活了大半个年岁目光仍旧如鹰一样犀利的老头,没有否认。你别怪那小子没良心不联系你,我叫他这么做的,学艺学艺哪能有其他念想,一去都十年了,他好几次偷偷问我你好不好,说你现在就算是在四川都挺有名的,我招呼过老李不要轻易让那小子登台,这就算我和他一把年纪下的最后一个赌注了。师傅咂咂嘴,开口说道。梁沉鱼嘟了嘟嘴,没有说什么。


有些想念会发酵的。


“喏,今年你生日,我允许他给你打个电话。”师傅像是一个偷吃了糖果的小孩一样轻轻巧巧地说道。恰好电话声音响起。惊醒了瞪大了眼睛的梁沉鱼。她扭过头喃喃道:南呆子?师傅温柔地笑道:去吧去吧。……


“你……”“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西安冷不冷?”电话那边的男声陌生而又熟悉,一刹那间梁沉鱼有种想哭的冲动。不冷,你……你什么时候回来?梁沉鱼缓缓开口。一别十年,去他娘的各生欢喜,没你怎么会欢喜?


“不知道。”电话那边的男声还是温文尔雅,一如当初的叶南。一阵沉默。小鱼……沉鱼。似是在酝酿措辞,叶南有些尴尬,刚一开口就被梁沉鱼打断:叫我小鱼儿,你学川剧学傻了?好好好,小鱼儿,师傅不跟我说,你跟我说,你眼睛怎么样?叶南说道,听不出悲喜,天知道那边的叶南早已攥紧了拳头。


“……”梁沉鱼先是沉默一下,然后开口,“不知道还能唱几年,可能你回西安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你了。”怎么会这样……”叶南喃喃道,语气中说不尽的愁意,师傅怕我分心,一直说你的眼睛没啥问题的……”

“我瞎了你还要不要我?”梁沉鱼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叶南说话,像是莽撞又像是思量地甩出这么一句话来。月亮在西安的天上,也在资阳的天上,寥寥千百公里,生生万种姿态。小鱼儿你怎么了?怎么会忽……”你就说要不要?梁沉鱼几乎已经是歇斯底里地说出这话,倏尔用一种灵魂脱壳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和何九月……”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梁沉鱼像是抽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轻声说道:叶南,我还想和你唱一出戏。我想亲口给你说的,师傅又不许我给你打电话,我和九月都订婚了好久了马上要结婚了,处了有两年多了。叶南的声音似乎有懊悔,似乎有坦然。没啥,南呆子,记得婚礼请我去啊。似乎一瞬间梁沉鱼就调整了过来,笑嘻嘻的。


那边明显是长舒了一口气:“我就说嘛,小鱼儿肯定希望我幸福的,我开始给九月说要给你电话的时候她还不乐意。”“怎么会呢?我肯定是你娃娃的干娘,就先这样吧,师傅还在等我。”“恩,记得跟师傅约好,我到时候还要带九月回门的。”“恩。”梁沉鱼挂掉电话,面无表情。


师傅看到她一脸平静,没有多想,只是这妮子坐下来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师傅,我想封嗓了。”师傅没有多想,实际上近些时候她也劝梁沉鱼不唱了,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执拗,哪怕练新戏有时候练很久也要唱下去。他问道:还是小南有本事,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听小南的,就怕你死倔。


梁沉鱼展颜一笑,倾国倾城:“没有唱下去的动力了。”师傅一愣:咋说?梁沉鱼轻声道:他要结婚了……”师傅甩甩头,大声嚷道:啥??梁沉鱼低着头吃菜,手上拿着筷子,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落在饭菜里,说道:没啥,只怕他再回西安就不是一个人了。似乎要活活哭瞎。



大青衣梁沉鱼封嗓,震惊整个陕西地区,而对外的消息则是她的身子出现了问题。同年临近年关,西安老戏班皇甫班子一个人忽然登台接班,当年消失的叶南惊艳全场,并在几天之后和四川名旦何九月喜结连理,婚宴上有各色名流,有后辈晚生,有前辈大家,有玉树临风的新郎官,有娇艳欲滴的新娘子。


叶南在戏班子里摆流水宴,敬天地敬鬼神敬长辈,标标准准的中式婚礼,婚宴最后一天,叶南无数次看的门口都还是没有出现那个人的身影,甚至他从回到西安就没有看见过她,问师傅,师傅却是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他也就不好意思问了。只是在回到西安那天晚上接风宴上喝醉的时候,叶南靠着一个空房间的门,嘟嘟囔囔说了半宿。


婚宴第一天,没多远的雁塔区,一个妙龄女子却在漫天大雪中茕茕孑立,画着戏妆却穿着西式的婚纱。


她面无表情,她遗世独立。

她风华绝代,她无悲无喜。


梁沉鱼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再睁开眼,仍然一片漆黑。陪着她的朋友上前小声说道:“沉鱼,你这是何苦呢?”路过的老人叹道:“落雁沉鱼,端得是好名字啊。”梁沉鱼闻言,捧起雪花,就像小时候一样,她知道这雪还是不会积下来,就像她对师傅说的那句话:叶南不再是我等的人,我也就不再等。她轻声说道:哪里是落雁沉鱼的沉鱼,明明是渺雁沉鱼的沉鱼。


然后她亲手撕掉了一张老照片。

一字之差。



冬,东大街,骡马市。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姑娘感受着入冬以来最跋扈的大雪,冻得通红的手轻轻捧着雪花。

满脸笑容。

“……我生来忧伤,但你让我坚强,长安,长安……”歌声穿过无数人的耳膜,若有似无地回荡在姑娘的耳边。


她睁着黯淡的眸子,笑容不减。

一条长街,千堆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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