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与自我阉割

以前我在网易做编辑，工位背后就是网信办办公室。发稿子的时候，同事们涉及点稍敏感的内容，我就开玩笑说，当心点，一会儿后头要来提人了。有时候正写着稿，泡泡群一阵滴滴滴滴，有人提醒说哪一篇被招呼了，触发哪条哪条警报，要求X分钟内撤稿。

我的前上司是个挺开明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据理力争。有时候我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气氛紧张，他还是说，再缓十分钟，实在不行再撤。当然，有时候他也无可奈何了，就发紧急消息要求一则新闻立即消失。“实在没办法，顶不住了！”过了这么久，我打出这句话的时候还能回想到他压力在上的脸庞，和不到四十就半白的头发。

任何一个新闻客户端，一个频道一天至少是几百条新闻，全公司就是成千上万，N个客户端加起来简直不计其数。以前我总是想当然，觉得这么多新闻，有关部门肯定有很多雇员来处理这些事。正如我以前也想不通，中国一年有那么多电影电视剧，加起来得有多长啊，广电总局的人岂不是得天天泡在放映厅里？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事情不是这么一回事。一种原则制定下的行为模式，时间长了就变成了习惯和规律，甚至真理。时间长了，自有其无孔不入的强大之处。

审查当然是不可能逐条审查的，它只需要抓典型，惩罚也是同理。隔段时间逮着一个案例，被群众举报了一波，或者敏感时刻必须采取高压手段，就到了浓墨重彩大张旗鼓的时候。该铁腕的铁腕，该威胁的威胁，该上纲上线的绝不就事论事。大不了真的安排人三班倒24小时紧紧盯梢，稍有一丝问题就炸毛。累是累了点，看起来很不划算，但别着急，辛苦这么一小会儿，很快就能继续喝茶看报纸，坐等规律发挥作用了。

严厉审查只需重压一段时间，反复几回，被审查者就会自动开始自我审查，疑虑会像癔症一般在心底蔓延，直到充满被审查体由上而下的每一个角落。中高层领导越来越谨慎，而基层员工则往往本来就没有胆量造次，久而久之，所有不和谐的声音迟早会彻底消失。

不仅新闻客户端，同样的效应也存在于各个网站，这两三年的豆瓣就是典型。一开始几乎不怎么干涉用户，实在闹大惊动了上头就一删了事。后来时间长了捅的篓子多了，被严重警告了几次，甚至威胁关站，豆瓣就开始学老实了。久而久之，“该删”的被删了，不该删的也闭着眼睛删，还有个别用户由于屡教不改，上了重点监控名单（譬如在下），有时候一条广播连10个赞都还不到就没了。更有些离打擦边球都差十万八千里的，纯搬运媒体新闻的广播也照删不误。最让我啼笑皆非的是有一次，我只发了一张蜡烛的图片，图片上没任何字，也没有随图片发任何字，甚至回复也没什么敏感内容，豆瓣管理员还是正义凛然的给我删了。我气不过发豆邮过去问哪里不合规，回复者义正严辞的警告我，珍惜个人账号，用户发言必须依照“社区指导原则”和“用户管理细则”。我哭笑不得，很想回邮件要求他告知我具体哪里涉嫌违规，后来一想我认识的那些还在实习的诚惶诚恐又爱虚张声势的学生们，觉得还是就此作罢。

我熟悉一些豆瓣的高管，有时候我也和他们聊聊这事，他们无一不摆出一副“我们也没办法啊”的脸色告诉我，什么什么时候卡的确实严，以及上次又怎样怎样受警告了。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大家都要保手上的饭碗，我也不打算用“抬高一寸枪口”和“没有一滴水认为是自己造成了洪水”之类的滥俗理论教训他们一番。我只是难免去想，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以及，这样下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们距离道路以目还有多远，难道我们的未来真的只能向着那个方向发展吗？

批评别人永远是最容易的，然而每个人无一不在被自我的人性缺陷所束缚。豆瓣广播被删算不上多大的事，所以我可以借题发挥，狠狠的把谁批判一番。但在关乎更大利益的时候呢，难道我就没有自我阉割吗？很遗憾并非如此。而且我还知道，除非能力大到足以让自己把整个中国“置身事外”，否则人人都免不了这件事。

我是一个批判者，但我对批判单纯的现象并无兴趣，那是纯为吸引关注并随风而动的营销号干的事，既无意义也无益处。我更关注的永远是现象背后的趋势，以及原理。这件事是偶然发生还是循环往复，是意外如此还是必然如此，不断这样延伸下去，最后的结局会怎样，究竟如何做才能避免最可怕的结局？

我想起来十年前当我还在百度贴吧活跃的往事。随着低俗和敏感内容逐渐增多，百度上线了过滤系统。起先的算法很简单，后来越来越复杂，用户一些小聪明的规避手段一个接一个的失效。我记得有段时间，大概是开会还是怎样，用户从不小心发布敏感词诸如“我想去西藏独自旅行”，到类似将政府打成“郑辅”的谐音表达，再到用符号等隔离关键词的发帖方法全部失效，大量普通发言都无法发布或发布后被立即删除，结果用户怎么样呢，从怨声载道牢骚满腹，到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最后也就这么过来了，等到恢复到大体又能正常发言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到大伙儿是欢呼雀跃感恩戴德的。

十年过去了，当年发生在贴吧的往事一遍又一遍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发生在其他网站。我时而感觉所谓政策的制定和执行者是何等的失智，时而感概大伙儿的耐受是多么的没有下限，时而感叹即使有情绪我们又该如何以及向谁宣泄，时而又为那些跪久了埋怨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就是在添乱的人简直无药可救，时而又自省，我也不过是屈从的比别人慢一点罢了，本质并无任何不同。

最后，经历了那么多的故事，历经了无数网站的发展历程，我发现现实将所有人都变成了段子手。无论你是美分还是五毛，无论你是愤青亦或公知，无论你对现状是忍受还是牢骚，也无论你是觉得好支持威武有希望了还是你国迟早要完，最后的最后，大家也不过是互相甩几个表情包和复制粘贴一些别人早已嚼烂的老梗罢了。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大家终究发现了，隔着屏幕和键盘，反正谁也吵不赢谁，不如在一起调侃揶揄，把孰是孰非扔到一边去，就这么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凑合着过来的简单。膜膜蛤，收收快递，编一份12月的枪毙名单，无论你站在问题的哪个角度，都无碍大家用娱乐至死放下自己的主见，苟活在这日渐麻木和如你所愿的盛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