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论语》二十年，愈发感到《论语》的可贵！

霍韬晦，当代思想家、教育家、新儒学家、梵文学者、佛学家，为性情文化之倡导者。

我讲《论语》二十年，愈来愈感到《论语》的可贵，现代人更须读《论语》。

为什么？现代人有知识、有技术、有丰富的产品、有各种各样可资享受的生活方式，也有不断膨胀的财富，为什么还要读《论语》？《论语》能让我们经济发展吗？能创造出这样多姿多采的生活方式吗？

当人着迷，是看不清楚前景的：你以为自己比古人幸福，享受着古人所未有的生活；今天在欧洲，明天在美国，甚至不出门也能指挥全球各地分公司的运作，与千里外的员工或客户直接对话，把地球变成小村庄，人可以飞翔在上……是不是很得意？很有成功感？拜科学、技术所赐，我们进入了文明的新时代，还要读二千五百年前的《论语》吗？

这的确令人怀疑：当我们在追赶西方，追赶现代，我们已经作了价值的对比，假定了科学、技术文明的先进性，那么我们还要读落后地区的《论语》吗？

人要清醒，必须在痛苦之后。在欧洲点燃起的近代文明，已经引发了两次世界大战，但似乎尚未令人有足够的反省：人要争取自己的利益，维护自己的安全，便已经分出敌我。在敌我二分之下，一切正邪、善恶、真假都失去了客观性和绝对性，但随敌我关系而转。政治如此、军事如此、商业亦如此，人间到处都有烽烟。为了争胜，要讲谋略、要讲手段、要讲武器、要讲生产，于是政治、军事、经济、教育、管理……统统都要用上。如今，大规范的战争是没有了（亡国灭种的战争，谁也玩不起），但敌我的戒心仍在，争霸的骄心仍在，就不可能有和谐。

从国家退到社会，从社会退到家庭、企业，情形一样，到处都是纷争。为了赢，为了一口气，为了证明自己和保护自己，人人都在恶斗。有理也好，无理也好，包装也好，牵强也好，夸张也好，哗众取宠也好，新观点、新理论源源不绝，新活动、新设计层出不穷，好像很丰富，但绝大部分都是剎那烟花，引爆之后便无以为继，余下来的就是不满、愤怒、互相攻讦。政治如此，商业活动亦如此，似乎大家都在表演，都在找寻巿场和争取巿场。政治上的角色不断转换：今日加入此党，明日反叛此党；今日为政府保驾护航，明日变成民主斗士。大企业的总裁转换服务对象更是司空见惯，人人视为理所当然；至于背叛师友，亲眷成仇，夫妻陌路，骨肉分离，更是无日无之。人心早已麻木，生命闭塞，人与人的关系冷漠，这样的社会怎能继续下去呢？精神病患者、心理失衡者日日增加，不要说社会资源负担不起，更严重的是人看不到希望。

没有希望的人尽管拥有财富，但生命还是虚无，最后只有通过消费来证明他的存在，所以社会充斥种种名牌、宴会、豪门的生活方式，以刺激一般人的钦羡之情。似乎这样，便可以满足虚假的自我。

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因为这样的日子没有实质意义。虚荣过后，便是虚空，人还是要面对自己：这一生你觉得有意义吗？你了解生命的秘密吗？尤其是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你仍然原地踏步，没有成长吗？

对生命要有痛切感，那就要把眼光从外面纷扰的世界收回来，不要老是批评、老是埋怨。世界是不完美的，政府是有失误的，设施是不足够的、制度是有不公平的、主管是有偏差的、人是有毛病的、事情是做不完的、儿女是难教的、压力是没完没了的……你能抱怨多少？愤恨多少？批评多少？解决多少？为什么不看看自己：原来自己也有很多毛病，自己也要改进。从自己成长之难，于是看到一切理想之承担的不容易；这样，你就不要怪别人。

所谓“古之学者为己”，首先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釜底抽薪，这才找到社会问题、文化问题的原点。一切从自己做起，这是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可惜现代人完全忘记了。

谁首先提出这个方法？就是孔子，二千五百年前的孔子。你不要以为他古老，从科学、技术、现代组织、巿场营销的角度看，孔子也许没有角色，但从点醒人生命之迷上说，没有人比孔子更有睿见。孔子知道人所追求的富贵、名利、权力、消费都不是真实的价值，只如浮云一样，很快消散。唯有了解生命的秘密，知道人生下来就是要成为一个“君子”，懂得自尊、自重、自觉、自爱，以脱离他往日的生理本能、动物本能的羁勒，证明人能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人格世界和文明世界，这才是真正的人的创造。

孔子的这一个洞见，首先记载在《论语》中，而且通过他和学生的讨论，在《论语》里有许多发挥。千流万贯，最后都是教你成长，不要虚度一生。

《论语》自汉以后，即成为中国人的必读书，这固然与政府的提倡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它对人成长所遭受的困惑，了解真切，让人在虚妄的世界中回头，找到自己的修养之道与成长之路，其贡献无他书可以代替。这与时代的今古无关，与科学知识多少无关，与技术的新旧无关；……只与生命的迷悟有关。

现代人如果不想失去此宝藏，宜早读《论语》！

——（原刊《法灯》305-306期，07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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