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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难的日子

2017-04-11 崔小圣 本王阿色


2017年,春分已过,温哥华冬天的尾巴还在招摇着,一点不若往年这个季节早已是铺天盖地的樱花雨,门口的玉兰树长满了花苞,在瑟瑟寒风中焦急地等待绽放的日子。


房市刚刚经历了半年的寒冬,终于耐不住寂寞,急不可待地热络起来。我和妍在网上看中了一个Detached House,两层,四卧,居住面积250多平米,双车库,近一亩良田,位于Richmond中心,Broadmoor黄金地段,Cul De Sac小区,所谓闹中取静。社区环境幽雅,街道素净清爽,我给它译名曰:麦卡琛庄园。


3月18日早晨10点钟看房,房间格局挺正的,该露的露,该藏的藏,客厅、餐厅、家庭厅里坐上一坐,楼上卧室、游戏室转上一转,感觉挺舒坦,不压迫,也不张扬,不大不小正合适,像个家,朕能压得住。后院一棵大树参天,树干有两抱之围,是落叶乔木,夏天可以纳凉,冬天却不偷天光,再理想不过,只是秋天落叶纷飞的季节就有活了,天天两麻袋树叶估计是要收的。还好,我们都不是那种stereotyped华裔,跟树木没有世仇,反倒觉得难得,早做好了园丁的准备。我打量,可以自力更生做一个精致的日本花园,小桥流水,青砖踏步,石灯苔藓,小草依依,混搭一颗矮脚棕榈树,French Door外面天井里搭一个葡萄架,抑或种几株丝瓜、金刚葫芦娃之类的爬藤植物。夏日的黄昏,坐在后花园参禅悟道,沏一杯清茶,听夏虫长鸣,逗逗松鼠,喂喂兔子;也可以放浪形骸,整几瓶啤酒,撸一打串子什么的,一定是无比的惬意。一眼就喜欢了,毋需一二三四地展开讨论。我是爽快的人,不喜欢拖泥带水,妍也是,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喜欢,当场就给了Offer,丝毫没有犹豫。下午1点钟直接约卖家面谈,不到两点达成协议,嘁哩喀喳,就这样愉快地签了。妍很满意,拍手叫好,快乐洋溢在脸上。她一直都想换一个稍大一点点的房子,好摆弄些花啊草啊瓜啊豆啊什么的,这次能够小小地满足一下她的小心愿,我也挺高兴的。


接下来就是要出售我们现有的房子。我忙,妍和女儿担纲做Open House。周末房展,星期六来了20组买家,两个小时楼上楼下真是够她忙的,晚上就肚子痛。我一边帮她揉,一边说,“明天早晨去医院吧。” 她说,“不,等明天下午房展完了再去。” 她就是这样,外表柔弱,内心刚强,我早就了解她,于是也就不勉强。


星期天又是20组看房团,忙到下午4点钟,终于可以歇一口气。我也早早从外面收工回家,抓紧吃过晚饭,开车送她到医院急诊处。肚子痛得厉害起来,医生护士都很关照,立刻验血验尿,连夜做了CT扫描,说是阑尾炎,但是盲肠部位靠近阑尾处有可疑阴影,令人担心。值班医生说,“倒是可以当晚立刻手术,见招拆招,但最好是确诊后再行手术,以便充分地准备最佳手术方案。” 阴影?我去!我听了有点发懵。医生说着的时候,妍的眼泪就默默地流了下来,很委屈很委屈的样子。我看到了,心里觉得刺痛,只是脸上没有露出来。我想我得撑住局面,男人这时候不能乱了方寸。告诉妍,“医生不是说了嘛,阑尾炎引起盲肠感染变厚也是有的,多数情况都是谎报军情,先消炎,等待进一步检查。” 她也说,“我中不了彩票。” 我安慰她说,“你是好样的,安心住院,等你出院。”


那一天,是3月26日。


回到家里,已是夜里12点多。坐立不安。出去的时候是两个,回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家里少了主要领导,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群龙无首、空空荡荡的。孩子们都睡下了,独自喝了一杯烈酒,心里好受了一点,我求问:“主啊,你的意思是怎样?你的旨意是怎样?求你指示我。” 时间已是凌晨1:30,我闭上眼睛,手扶圣经,揭开一页,正好是箴言第九章,说:“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认识至圣者,便是聪明。你藉着我,日子必增多,年岁也必加添。” 赶紧发给妍,她在病房那头也没有睡呢,回复说:“看了,心里得安慰。” 我默默祷告:愿耶稣基督的恩惠、天父的慈爱、圣灵的感动常与她同在,直到永远,阿门!


结肠镜检查定在3月31日星期五。一个星期真难熬,医院一口干粮都不给吃,天天输液,只供应少量的Clear Fluids。我取笑她,平日里经常半夜下楼偷嘴吃,这次是谢天谢地神减肥了吧。妍的精神还好,抱着一个生的希望。我也是,我不信邪,相信天塌不下来。没有通知一个亲朋好友,女儿自动升座主持家务,我接手儿子上学交通。这是我们的家风,多年的默契,有事自己扛,轻易不惊动外人,不给人添麻烦,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家的紧急状态,连最紧密的朋友圈也没有猜到。


星期五早晨,护士在病床上贴了NPO标示,拉丁文,意思是今天禁食,连水都不行,因为中午要做肠镜检查。我本来是要在医院陪她的,哪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几天前车子坏了要修理,今天上午通知提车。在车行草草对付了一点免费茶点,算是午餐,提了车赶紧赶往医院。检查已经做完了,妍刚刚回到病房,坐在床边,精神尚好。问她,“难受吗?” 答,“还好,比预想的要快,一个钟头,也没有麻醉。” 她无助地望着我,努力地笑着,这个画面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抹去。


主治医生是个黑人女郎,姓Y,看着很年轻的样子,来病房讨论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加拿大从来没有对重病患者隐瞒病情的传统,既坦率,又无情。医生不回避病人,我也不打算瞒着妍,她是个聪慧的女子,从一个闪烁的眼神和几句略显迟疑的对话里就能判断出故事背后的真相,瞒是瞒不住的,况且我从来也没有表演的天分。其实,正面面对问题早已是我们夫妻多年来共同的处事方式,任何境况下绝不自欺欺人。Y医生说,“目测像Cancer,在盲肠的较低部位,两公分大小。已经取了活体组织,要等星期一病理分析后才能结论。” 我问:“恶性肿瘤的概率是多大?” 她说:“70%,可能要做升结肠切除手术。” 一边说,一边给我看照片,一边在纸上画着手术图解。我问,“有无误诊可能?” 她说,“组织感染也是可能的。”


医生走了,妍笑说,“House也买了,孩子也养大了,你还年轻,正好可以换换老婆。。。我可不能这么“凑趣”,主动给人家腾地方。。。以后谁给你们做好吃的呢。。。” 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冒了出来。她引用《围城》的典故幽了一默,我心如刀绞,强作欢颜,打趣她说,“你想一个人逃跑啊,不要我们了,想的美,朕不准奏,你要且活着呢,我还要跟你死磕到底呢。” 妍搂着我的脖子,稳了稳情绪,静静地呢喃,“死倒不怕,就是舍不得你们仨。。。以后再也不跟你们发脾气使性子了。。。”


女儿知道今天判决,不放心,从学校打电话过来,问妈妈的情况。我说,“可能是Cancer,也可能是Infection,还要看病理报告才能确诊,医生说下星期一有结果。” 女儿说,“哦。。。” 默默地挂了电话。我不瞒着孩子们,我希望我们全家来一起面对,人生的路很长,孩子们要成长,百折不屈的品格都是在坎坷和困境中炼成的,温室里的苗长不大。


安顿好了妍,我赶去学校接儿子。星期五下午5点钟,学校早都没了人,校园里空空荡荡。在停车场打了9遍手机,只是不接,进楼里去找,原来还在打排球。心情大坏,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这个月,儿子身高终于超过了老爸,但心性上依然还是个需要长大的孩子。


晚饭后还要去医院,伺候妍洗澡,她是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都要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天性,不能妥协的。这几天心里压抑得厉害,晚饭倒一杯原浆浓酒镇静一下,酒驾那些事早已顾不得了。边喝边教训儿子说,“你以后要多懂事一些,学会守时守约,迟到要打招呼,不能约好了时间不见人,还不接电话。平常妈妈能这样惯着你,以后谁会这样惯着你呢?” 说到这一层,眼泪忽然夺眶而出,犹如泉涌,不能控制,失声痛哭起来。儿子紧张起来,在他的记忆里,老爸永远是生猛海鲜,何曾这般哭过。女儿心里明白,只是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用蹩脚的中文弱弱地说,“你不可能一直都幸运的。” 她实际想说,You can't be lucky all your life。是啊,人哪能一辈子都顺风顺水呢!


星期六早晨在家吸地毯,妍交代的工作,必须做的,不能马虎。中午下午在外边陪客人,孩子们自己解决一天的伙食,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忙到晚上8点才赶去医院,一天不见了,妍肯定想我了。住院部到9点就下逐客令,拖延到10点,妍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说,“真不想你走。” 我说,“乖乖睡觉,明天睁眼就来看你。” 回家路上,独自走过灯光球场,下雨的晚上,年轻人还在生龙活虎地踢球,驻足观看,好身体是个宝。泪水模糊了双眼,独自哭了一会儿,雨和泪掺杂着从脸颊流淌下来。良久,抖一抖身上的水,开车回家。


星期天早晨,妍一早发来信息,医生说她病情稳定,可以回家暂住三天,静等病理分析报告。9点,护士送了消炎药,医生写了医嘱,妍很兴奋,说,“医院里快闷死了,早想回家了,回去给你们这些筷子手做好吃的。” 春风吹拂,门口的玉兰花竞相开放,呼啦啦红了半树,草木似乎也欢迎女主人回家。掐指算来,入院已是7天。


我取消了日内全部安排,知道她需要放风。干脆一起去看看家具,筹划新家的布置。妍兴致很好,我决定全听她的,想买啥就买啥,都由着她。晚饭,妍做了台湾卤肉面和四个可口小菜,我也喝口小酒。看着我和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她却只能吃一点点流食。尽管如此,她还是端坐在桌边,享受一家人围坐的好时光。这是一个星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


夜里,妍在梦魇中呻吟,呼吸急促,一定是做了噩梦。我轻轻地拍醒她,她哭诉着,“有个坏人,在床边,赶他也不走,我怕。” 我抱着她,抚摸她的头,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在这里呢,别怕,我在这里呢。” 第二天,她回忆起来,说有一个白色的鬼过来吓她,她没有力气打,也没有力气喊,只能吐气吹他,只是吹不走,快急死了。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见她心里的压力有多大。我问她,“你在医院里偷偷哭了吗?” 她答,“天天哭,你不在的时候就哭。”


星期一,没有医生电话,女儿打电话过来询问。我也焦急,主动打给医生办公室,助理说报告还没有出来。星期二,还没有医生电话,女儿又追问。我打医生办公室电话20遍,终于通了,助理说医生今天不在,答应说星期三医生一定回复我。忍不住又打了医院病房,护士说无权透露任何病患信息,请联系医生。放下电话,恨不得骂娘。眼下就像刽子手把屠刀高高举起来,又迟迟不肯落下,吓人不带酱紫的。我真特么想大喊一声:“MLGB,来来来给爷爷来个脆的!” 妍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短信问“有信吗?” 又想知道,又怕知道。我说,“医生不在,静等明天吧。没事的,医生说过大多数情况都是虚惊一场,不过感染发炎而已。你平时身体不错,又天天坚持锻炼,之前没有任何不适症状,即便是癌症,也是极早期,可以治疗的。” 她回复:“嗯。” 唉,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糟糕的是,她右腹部又开始疼,不敢直腰,比之前更甚。


4月5日星期三一大早起床,先给医生办公室发了一个传真,诉说病情,要求回电。上午8:45,Y医生打电话过来,说,“The pathology report is coming back. Good news, there's no cancer cell.” 我一边跟医生了解详情,一边迫不及待地跟妍比划了一个胜利的的手势,又竖起大拇指,欧了。她还未起床,半躺着,留神看我跟医生交谈,含着笑,眸子放出光来,眼泪却又流下来。她说,“昨天看神剧,台词说:有一种战斗叫忍受,有一种胜利来自于煎熬。我心里平安,早想好了,要是今天有坏消息,我就大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重新战斗,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说,“你是好样的!” 紧接着,医院打来电话,预约了4月7日做术前CT检查,等待下周阑尾手术。赶紧给女儿报告喜讯,她回复:Thank the Lord!


整整10天,如同过山车一样。2017年4月5日,是我们家崭新的一天。


心情大好,酒自然又免不了,还有健身房,几天不去,甚为冲动,卧推直到咬牙切齿,深蹲直到声嘶力竭,卷腹直到核心撕裂,又下水畅游1公里,热汤泡到筋骨松软,又蒸了个透汗,折腾到半夜11点方才罢休。


4月11日下午,Y医生打来电话,说:“腹腔CT结果出来了,盲肠阴影完全消失,阑尾还有一些发炎,建议两三个星期以后发炎痊愈再做阑尾切除手术,这样会使手术创面最小。” 哈利路亚!虽然步步惊心,结局实在是超过了我们的所求所想。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一起经过了流泪谷,神却叫这谷变为泉源之地,感谢神让我们经历!无论安乐还是困苦、富贵还是贫穷、顺境或是逆境、健康或是病弱,我们都互相敬重、互相帮扶、互相关怀。愿我们的家园如同伊甸园般美好和谐,在地如同在天!愿耶和华从至圣所赐福于我们,一生一世都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的荣光!   


期待手术顺利完成,岁月依然静好。回想患难的日子,这笔记虽是一字一泪,心里确是感恩。唯有失去的时候才能领悟曾经拥有,凡事谢恩,因为这是神在基督耶稣里向我们所定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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