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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人”话|张文义:戒不掉的毒瘾,回不去的家谱

2016-05-17 张文义 人类学之滇


1.

 

一直认为自己很理性。学完物理, 进入人类学,最喜欢结构主义以逻辑推演文化的所有可能。田野中, 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 逻辑可以探知一切。 

 

跟人熟络后, 我开始系统的家谱调查。这工作细密、耗时,五百多成年人的社区, 花了我近三个月。 

 

当时正是雨季,政府扶贫, 分山到户,送树苗籽种。白天,家家户户忙于种植,村里只有小孩,我眼中什么都不懂的人。我心安理得地缩在家,整理前一天的资料,然后早早吃过晚饭, 到村口小卖部,盼人回村。 

 

估计景颇山的老天早厌倦了雨林无边无际的绿,喜欢看人打伞,各色花样的,还有固定移动路线。人们在山里劳动时, 雨不大不小; 回家时分,总来场大雨,赶得人手忙脚乱,也让路口泥浆飞溅。沉寂了一天的小卖部瞬间喧闹起来,店中人隔着雨幕问候奔跑躲雨的,小孩大呼小叫让父母买糖吃,都想盖过雨声。 

 

我最安静,等人们的习惯性招呼, “小张, 这么早就吃过了呀。晚上去哪家?”

 

我还没回答, 他们就叫,“老板, 来两瓶 ...”

 

等人各自回家,我再磨蹭一会,慢慢踱进访谈的人家,在火塘边坐下, 看他们做饭、吃饭。十点了,开始访谈。

 

每次都想,这么晚了,抓紧问,早点结束,明天人们还要进山。然而又想多问点。

 

家谱细密,人们花一二十分钟才进入气氛。等他们认真起来,家谱故事就开始枝枝蔓蔓,各种相关不相关的人和鬼、事和物,隐隐从虚无黑暗中出现,关不了, 挡不住。每次访谈,总感觉身边多出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让人谈论不休。每个家谱,就那么几代,总花去三四个小时。

 

我忙着画谱系图,三角代表男的, 圆代表女的,等号代表婚姻等,全没注意人们开始对这些符号越来越感兴趣。几次访谈之后,有人学会了: 

 

“到我这一代, 我们有六个三角, 三个圆. 三角们找了陇川杨家的圆...”

 

“我这个三角的圆是卡场来的, 我们生了一个三角, 一个圆”。

 

 ...

 

一家又一家,人们乐不可支,访谈出乎意料地顺利。我和翻译要疯了,开始讨厌三角和圆。

 

好不容易碰上一家对图形不感兴趣, 偏又缠夹不清。 翻译看我一个关系问半天, 直接抢过笔和纸, “我来, 三角和圆我都熟”。 

 

他画出标准的谱系图。大家都笑, 他很得意。

 

火塘边玉米或野味慢慢熟了,香味飘起来,酒杯被端起的次数多了,生活中各色鸡毛蒜皮也乘隙而入。人们忘了我,忘了家谱中的祖先。我一颗一颗数着吃玉米,懂一句不懂一句地听着, 看会火苗, 听会雨声, 也凝视几秒新画的谱系。

 

凌晨一两点,翻译和主人都喝得差不多, 我们告辞。

 

很多时候, 雨会在这一刻大起来。翻译抄近路回家, 我走大路回房东家。

 

一切都在沉睡,四周只有雨声和风声。也许,风雨是在陪我。我高一脚,低一脚,滑几步,遇个石头跺下脚,感觉身后有东西。山路泥泞,快不起来,我安慰自己,是风雨在推。 

 

雨小时, 电筒光亮得我心慌。萤火虫在半路出现,时隐时现。心中慢慢有点平静,天地间还有生命陪着, 我关掉电筒,让萤火虫陪到家。 

 

暗夜之下, 时常雨声喧嚣, 偶尔星光静谧, 都充满神秘,给人致命诱惑。

 

回家躺下, 感觉被窝可以渗出水来, 又湿又凉。

 

2.

 

家谱代表家族的福祉,只在两个场合使用。婚礼中, 人们念诵家谱, 请祖先祝福新人开枝散叶;葬礼中, 把高寿老人纳入家谱,庇佑后人。家谱宝贵,不轻易示人,本族酒鬼男人和游手好闲的也不知。家谱外流, 意味着祖先福气外流。

 

一开始, 人们都议论我,“他记了我们的家谱, 可以印出来, 拿去卖钱。那么多人买, 不能告诉他!”

 

议论随风飘入耳, 有雨季的透湿, 似乎永不干爽。

 

三个月, 我经历了各种考验和试探, 尤其是水酒的洗礼和雨的浸透,直到一位祭师在聊天时说“小张还是可以的。雨季没有哪个城里人愿意三个月在山里:太多蚂蟥, 没什么吃的, 到处烂泥。他都在。”

 

人们开始告诉我家谱。

 

可我总觉得记的家谱不全。有人漏掉了自己的爷爷奶奶, 甚至父母,有时漏掉的某个堂伯,他儿子就在隔壁住着。一起搬来寨子的, 第一代开始联姻, 一家有十四五代, 另一家只四五代, 代际相差近三百年。

 

每次, 我都不确定: “都说完了?”

 

“都完了, 一个不剩!” 人们很坦荡, 顺带喝口酒。

 

我看向翻译, 他也点头: “全了, 以前听我四爷他们说的也是这样!”

 

屋里灯光昏暗, 火塘柴火将熄。来景颇山几个月了, 我还是没熟悉这么暗的光。像我的田野, 不明朗。

 

老人在面对不靠谱的年轻人时, 只告诉一小部分内容, 等他吃点亏, 才告诉全部。轻易得来, 人不珍惜。

 

我看不出任何隐瞒迹象:他们眼神清澈,目光坦然。我抓狂了。

 

我实在忍不住问, “为什么家谱上两代人之间可以隔几百年?”

 

“中间还有好多人, 没入家谱!”

 

舒了一口气, 我追问这些人。人们目光开始游移, 说话吞吞吐吐, 酒也喝不爽利了, 回答前都交换一下眼神。

 

他们经历了我之前的犹豫和焦虑。我没心没肺, 沉迷在发现真相的兴奋中。

 

我把这些写入家谱, 人们很紧张, 似乎想阻止我。 

 

第一次发现这事实的那天晚上, 做完家谱, 我心满意足, 准备回家。主人从火塘边起身, 郑重地说: “你记下的这个家谱不是我们的家谱, 我们不会用这个的。” 

 

我懵了! 

 

遇到性格火爆的, 直接说, “不要把这些人写到我们的家谱, 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

 

“你记这些人有什么用? 没人会相信你。”

 

一天, 翻译也说, “不要再去问家谱了, 你会给所有人带来灾难的。”

 

他一直支持我。年轻时, 他两个爷爷是当地著名祭师, 经常讲各种传说和家谱,他一听就倒在火塘边睡着。后来, 慢慢大了, 发现懂这些的人到哪人们都给让座, 给酒喝,而两爷爷都不在了。平时如果特意去问, 老人不说, 要经过多年品行考察和孝敬。我来调查, 他主动给我翻译。

 

我闷闷不乐, “你们都记得这些不在家谱里的人, 为什么不能说?”. 

 

翻译说, “他们死得不好, 写入家谱, 这家就完了!”

 

我感觉自己很蠢, 也很对不起人们。 教科书上说家谱要全面细致, 不能漏过任何一人。我的田野就像执行机器指令。 

 

有区别的家谱, 比“完整”的家谱更有意义。

 

我后来明白,只有在家中高寿自然死亡、子孙满堂的人才入家谱。死得不好的, 在阳间怎么死,鬼魂在阴间还被怎么折磨。它们只好回阳间向后人要吃要喝。人们献鬼安抚它们,实在送不走,就作为家堂鬼供起来。

 

问家谱时就问家谱, 不要想资料不全。那些麻烦的祖先鬼, 人们会在献鬼仪式中谈到, 不用我问。 禅宗大师说,吃饭就吃饭,睡觉就睡觉,想那么多干嘛。

 

家谱做完, 我开始了解景颇的子女归属问题。景颇女子出嫁归夫家,如果丈夫去世, 妻子改嫁, 生下的孩子是否归前夫家族, 取决于她与前后两个男子在婚礼中是否举行了过草桥仪式, 也取决于女子前夫家、后夫家、父亲家之间的礼物交换。具体情况非常复杂。我推演了逻辑上可能的一切结果, 一条条地问当地宗教祭司和懂礼的老人。

 

好多次, 老人一脸茫然,“从来没碰到这种情况, 没听说过!”.

 

我不放过他们,“如果这种情况发生, 你们怎么处理?”

 

“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万一呢?”

 

老人无奈, “我不知道.”

 

...

 

很多次后, 寨子里的大祭司很担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 跟我房东说: “你们这段时间好好照顾小张, 他老说胡话。”

 

房东是他的侄子, 他曾为我们举行过结拜仪式,让我跟房东一样叫他。他们一直关心我。

 

几天以后,房东告诉我, 祭司还给我算过一次卦,没发现我被什么鬼咬, 才放心。

 

我不能接受, 穷尽逻辑的可能性, 超出了日常生活,怎么就成被鬼咬了!

 

几年后, 我再入田野, 慢慢明白,严密的逻辑规划会错失真相。学会在特定场合问特定的事, 听特定的话, 才是田野。

 

3.

 

其实一切都已留在身上,我无知无觉, 或者, 拒绝去接受。那时, 心中只有逻辑和理性, 执着到见鬼。

 

有次记家谱,一进家门,女主人就在火塘前又唱又跳, 旁若无人, 动作笨拙,歌声凄冷。男主人盯着火塘, 一声不吭, 不时喝口酒, 像在沉思。翻译也一声不吭,往常,不管进哪家, 他都跟主人聊得很欢。

 

看了几分钟, 我忍不住问怎么啦。

 

“没事, 她就这样, 一会就好了”, 男主人说, 目光游离。 

 

我看向翻译, 他没理我, 招呼主人喝酒。

 

屋外阴雨绵绵, 冷风丝丝。那天, 主人提前打扫卫生,烧起了火塘,里面已经几天没火了,灰有点潮, 凉凉的。

 

十多分钟后,女人跳完,一声不吭进了里屋,没再出来。 

 

访谈开始, 我很快忘了这插曲。后面几天, 忙于其他家谱, 也想不起。但每次经过他家, 尤在雨天, 我都不自觉停下一会,看着屋子,感觉里面不一样。

 

那时, 我无法预见这家将对我产生多大震撼, 连同后来发生的事,它们改变着我的田野。

 

七月,正当雨季高峰, 一个中年人在山里遭遇不幸, 人们紧急办了一场丧礼。仪式复杂, 千头万绪。晚上,人们整夜敲铜锣跳舞, 不然鬼会寂寞, 自己敲锣跳。铜锣声穿透力强, 厚重悠远,在丧礼忙乱声中, 孩子叫唤声中, 风声雨声中, 清晰可闻, 弥漫山林。 

 

前半夜有很多人跳, 以舞步展示丧礼过程:报丧、准备、请祭司、做仪式、跳舞、找坟地、埋葬, 直到送魂。到后半夜, 多数人撑不住了, 各自东歪西倒, 横在火塘边睡着。

 

我到处看, 到处听, 也跟着跳。但到第二天后半夜,我也横在了火塘边,耳边依稀还响着铜锣声。

 

不知过了多久, 耳边似乎响起歌声。我迷迷糊糊睁开眼, 见两位老奶奶在缓缓跳舞,悠悠地唱着, 一个中年男人在敲锣。

 

歌声悲凉, 像把整个人浸在雨雾中, 什么都看不见, 但每个毛孔都感到湿冷。我很快醒了, 跟着旋律,呆着着,悲凉着, 听不懂任何一字。

 

后半夜的灯光刺得人恍惚。连续多天下雨后,天很冷,火塘的火早熄了。

 

不知她们唱了多久, 可能一小会, 也可能很长。她们停下后,我的心还听着。

 

此后, 再没听过那歌,但每次深夜访谈归来, 耳边总会响起那旋律,心头发紧, 双腿就不自主跑起来,忘了萤火虫, 忘了泥泞。

 

有时,白天一个人去其他寨子,半路碰上暴风雨。 黑云遮住天幕, 白昼如夜,在不熟悉的山里, 我不敢乱跑,缩成一团。伞在狂风下显得凌乱不堪, 我心里又响着那旋律, 不受控制。 

 

多年以后, 旋律慢慢模糊,我无法再哼出来,但每次进田野, 那被浓雾包裹, 每个毛孔都冷的感觉, 一直都在。它在我身上, 不在脑中。

 

4.

 

身体的记忆, 迟早会爆发, 它需要一个契机。

 

2009年, 我再次进入田野。村中泥路已变成石子路,竹楼多被瓦房取代, 家家户户有了摩托车、彩电和电磁炉,有三家还买了小汽车。村公所盖起两层洋房, 村口多了一座活动中心, 里面有商人捐赠的一套现代乐器,价值五十多万。路上遇人, 摩托飞驰而来, 问候声飘过,带起日渐光鲜的衣着。

 

我像往常一样做田野, 访谈、观察、参加当地活动。

 

只是,我没以前那么快乐。村民们生活好了, 钱也多了,但当初熟悉的十来个人不见了,说是吸毒死了。头几个月, 每天听着毒品带来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我刚硬的逻辑理性开始软化,慢慢看到一个经历过但未进入意识的世界。

 

2010年4月间,我参加了一个献鬼仪式,主人家只有母亲和小儿子在。小儿子读初中,面黄肌瘦,身上到处疼,医院看不好, 景颇祭司也没办法,现请了陇川一位汉族女祭司来献鬼。 

 

我一进家门, 女主人就说,“小张, 今天帮我们陪先生多说说话。我们不会说话,汉族先生讲究多,你也是汉族,辛苦你了。”我无数遍跟村里人说我是白族,人们总选择忽略 —— 来自大城市的,不是汉族怎行。

 

祭司稍胖,较矮,嗓门大,双目如电,但多数时候半闭着,用余光看人。一见面,她就说我来自大地方, 面善心好,有同情心,在景颇山这么艰难的地方都肯住下来。大学生见的世面多, 知道献鬼是有效的。

 

说话时, 她平视着我。

 

慢慢聊到主人家。她一眼就看出小儿子吸毒,“他妈还很奇怪家里东西不见了,肯定是被他拿去卖钱买四号了。”

 

“我不去她家楼上坐。这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进家门,我就感到屋里一股邪气。” 

 

中间, 女主人进来问祭品细节,祭司身体微微后仰,眼神上飘, 声音似乎变得有点远,像隔着一条河

 

“我今天什么东西都不会吃, 水也是自带的,这家不干净。”女主人刚出门,她压低声音跟我说,还打开小包给我看她的水瓶, 一个老军用水壶。 

 

这时, 一个男人进屋找酒喝, 她立马跳起,指着他鼻子,“你赶紧出去,喝什么酒!”声音尖利, 外面聊天的男人都伸头张望。女主人连忙从厨房过来, 把男人赶出去。 

 

“他们都吃四号,不是好东西,我不想跟他们说话。”她轻声说, 嘴角上弯,眼神清冷,斜看着地面。

 

他们都是男主人的叔伯兄弟。这家支原有十一家,现剩四家,男的要么进戒毒所, 要么死掉,女人都带孩子回了娘家或改嫁。 

 

整个上午,屋里只有我和她。看着她眼神不断上漂下斜,我心里一点一点累起来。

 

中午,打卦结果出来了。这家男主人的两个叔叔曾在缅甸战争中死得很惨,变成凶死鬼现回来抓丁要给孩子做替命仪式,用一个草人, 套上小儿子穿热过的衣服, 蘸上公鸡血, 献给鬼魂。

 

祭司感慨说,这年头克钦邦和缅政府不时爆发战争,亡魂到了阴间也很忙, 纷纷回阳间带走13-20岁的小年轻人, 招兵买马, 准备大干一场。 

 

“现在这个社会, 阳间和阴间都很危险, 阳间有四号, 阴间有战争, 孩子们都被惦记着了。我这几年来都忙着给孩子们替命。” 祭司看着窗外,有点伤感,“我婆婆也是景颇族,几个亲戚的孩子也吃四号, 死了三个。”

 

“惦记”这个词听得我心情沉重。这个村里, 几乎一半男孩都吸毒。

 

为打消鬼的“惦记”,祭司先用米饭祭拜天兵天将。那天,她刚打开蒸好的米饭, 就发现上面有多个蹄印样凹陷 “已经非常危险了, 鬼兵马等不得要来抓孩子了!” 

 

女主人一整天忙里忙外, 没一个人帮她。听到这话,她身体抖了一下,几乎流下泪, 背过身偷偷擦拭。

 

祭司叫人立马杀了一只公鸡, 用血给草人开光, 然后站在家门口念: “替身郎,无父无母,十八岁,到部队听首长话,好好当红卫兵 ...”

 

她语调平淡, 面无表情。我忍住笑, 站直身子, 保持严肃。男人们在旁边笑开了, “红卫兵, 哈哈 ... ”  

 

女主人瞟了一眼那些人, 一言不发,无力地摇了摇头。祭司俯身抓起一把泥土,砸向男人。

 

草人上下抖动,继续念: “你们要抓的那个人, 不标准,是景颇族,面黄肌瘦, 吃四号, 不能干,还长得黑。他们家已经没什么人了, 没人了!我给你们准备的这个替身, 是个标准的士兵, 父母早亡, 无牵无挂,到你们那后, 肯定全心奉献给首长 ...”

 

女主人再也忍不住, 坐到地上, 嚎啕大哭,双手紧抱胸前,衣服上还沾着厨房的菜屑。 

 

男人们也安静了, 耷拉着头。 

 

祭司的云南方言,带着山的味道,勾住我这个云南山里人。我心中有点刺痛。

 

祭司不为所动, 继续念: “现在给你们献过吃的了, 也给了能干的士兵,你们回去吧。日本人滚回日本,英国人回英国不要留中国。不然, 我们中国有18个少数民族,有刀有矛,要把你们赶回去” 她挥舞着草人,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身体向前弯曲,面部有点扭曲,眼神如喷出火来。

 

女主人似乎被吓住了, 哭声越来越小, 慢慢变成啜泣。男人们还低着头。

 

历史被随意穿插, 演绎一出魔幻现实的闹剧,荒诞中透出悲凉。

 

我想起早上出门时, 房东说这一家半年来确实遭遇了很多痛苦。春节期间, 大儿子结婚那天晚上, 人们歌舞通宵, 人们歌舞通宵,但半夜院里的猪突然发疯,不停撞击猪圈。人们冲过去,什么都没看到。猪双目无人,继续疯。

 

一个多月后, 他家大儿子被抓进戒毒所, 不久, 男主人也被抓了。 

 

我最不能释怀的是, 这家就是几年前做家谱时女主人无端歌舞的那个家支中最小的一家。那家女主人、男主人、他们的兄弟姐妹, 都走了。

 

那时,我从身体上感觉到了人们的痛苦和悲伤, 像是自己的。

 

5.

 

景颇山在金三角边缘。上世纪末,中缅边境贸易兴盛, 村民给汉族老板打工,赚了点钱, 但男人们几乎都吸上了毒。 

 

“老板晚上去赌钱, 找小姐。他人很好, 怕我们没事干, 就给我们鸦片吃。后来吃腻了, 也赚了点钱, 就吃四号。” 一个二哥说,有点缅怀过去。

 

他吸毒三四年, 戒毒所也进了几次。生活中很成熟, 会说话, 做事稳当, 头脑清楚, 我想他应该不会吸毒。 

 

“人人都说四号有害,可谁不知道。我老婆都带着孩子跟人跑了,四个兄弟也死光了 ...”他语气平淡, 仿佛见惯了生死。

 

来景颇山多年, 我见过十多个孩子的出生,参加过二十多人的丧礼,也算见过世面了,可听到他的话,我不能平静,也知道,他没那么淡然。 

 

“为什么还要吃四号? 上次见你, 都一年没吃了。” 

 

他嘴角微微抽动,“那年, 我干净了,可心里不爽。汉族人、老板、小姐们都很赚钱, 我在山里刨地, 只够吃够穿,我不甘心。”

 

六年间, 我看他从小伙子变成有家有室的男人,每天起早贪黑,想过体面的生活。现在, 他有瓦房,摩托车,彩电,但不够。

 

“有钱人都在城里过,我也想。四号毁了我的身体,毁了我的生活,但也让我跟这个大世界有联系。我想现代化, 不想做个什么都没有的山里人!”

 

他心思单纯。以前他强壮,快乐,边境贸易来后, 他积极参与,但缺乏资本,只能给外地老板打工,进山砍树、运输、挖矿。参与贸易的人很多, 成功的少。

 

他只是成功地吸上了毒,跟大多数人一样。

 

“我们的景颇山, 几千年了老祖宗都没发现的资源, 外地老板一来, 都开发了。他们大把赚钱, 我们只能打工 ...”

 

石斛、木材、矿石,一样接一样。我的田野刚开始那几年, 盈江县城和边境之间的贸易大道上, 每天几十辆大货车排队拉着几人抱不拢的大木头。

 

慢慢地, 景颇山被掏空了。第一次田野时看到的野猪、豪猪、穿山甲等,都没了。祭司说,大地母亲在滴血。

 

2008 年, 当地政府把林地分给各户, 办林权证,提供技术和幼苗, 扶贫致富。每家几百亩地, 靠边境人烟稀少的,有上千亩。一开始,村民起早贪黑, 想把林 地都种起来。但后面发现,即便没日没夜地劳作,一年也只能种下几十亩咖啡、草果、坚果、核桃、或西南桦。收获, 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 

 

人们安慰自己,“当是给儿子准备彩礼。”

 

看着成片的幼苗,每个人心里都叹息,人生几个二十年啊!

 

汉族老板非常精明, 看到村里人看不到的利润。 他们纷纷进山,承包山地,三十年甚至七十年。村民们一下子获得几十万,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那几年,人们日子很滋润。村里小卖部老板,一个入赘景颇的四川人, 很开心的跟我说, 他那几年赚了不少钱,每天都有人来店里提酒提烟,不限量! 

 

烟酒过后, 鸦片、四号就来了。吸毒会传染,只要家里一个人吸毒,全家男的都会吸,然后整个家支七八户,死的死, 走的走, 剩不到一半。

 

那天, 二哥总结说,“如果没钱,我还不会吸毒!”他在路边石头上坐下,仿佛耗光了所有气力。 

 

山林静谧得要让人产生幻觉。我们默默无语, 各自想着心事。

 

我想起村里好多朋友, 都这样。他这话听起来像借口, 可对这些人来说,是现实。景颇山空了,人们身体虚了,随之而去的是生的梦想和快乐。

 

二哥不后悔,以前的他,很傻,很快乐,他不愿回去,也回不去了。每天晚上,家里冷冷清清,他就只想往边境城市跑,那里,有热闹,有兴奋,活得像个人!

 

几天前,我们还一起参加过一个丧礼, 给一个吸毒死的男人。 那家七个兄弟, 只剩一个了, 都死于吸毒。丧礼前晚,人们坐在火塘边商量。老母亲抱着尸体哭: 

 

“儿啊,明天你就要到桦树林里睡了,你还说等那片林成材, 卖了钱, 给我过好日子 ... 几个兄弟就你最孝顺, 现在你也走了 ... 以后家里就剩妈妈一人了,还带着你哥的孩子 ...儿啊,妈妈老了, 你睡桦树林后, 我也看不了你了,爬不动那么高的山 ... ” 

 

院子里,所有人都在教导这家唯一的儿子,他以前也吸毒,但老婆厉害,管得很严, 不然早没救了。 

 

小儿子一声不吭,闷闷地吸着水烟,声音很响。

 

我心里憋得慌,一个人冲到村中空地上。四周很安静,人们要么聚在丧礼那家,要么在家看孩子,不让他们乱跑。人死后送魂前, 魂会在村中游荡,人看不见, 但狗知道。以前, 人们多次看见很多条狗围成一圈, 扑到中间某个看不见的东西上, 又被弹下来,反反复复。

 

那晚,二哥喝醉了,又哭又笑, 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边境城市,几天后才回,好像有了点精神。

 

6.

 

一直以来,我理性太强, 感性太少。理性让我只看见想见的,错失事情的韵味。感性是完满的, 但容易被选择和忽略。 

 

做田野多年,经历了景颇世界的质感, 那让生命沉重和鲜活的韵味, 我慢慢放平理性,接纳感性。带上感觉,我看到了痛苦, 经历了悲伤, 景颇世界的无可奈何与沉重也变成了我的。

 

人不是数据,都有故事, 有的心酸, 有的好玩, 有的平淡无奇。生命总在跌宕起伏。

 

田野结束多年,当我可以提笔记录这段经历,也意味着我在体验悲伤的同时, 抽离地看它,明白为什么悲伤。

 

我经常问自己, 我的景颇朋友是被毒品控制吗?是, 也不是。他们更被中缅经济贸易体系拖入了困局, 处于体系的末端。人类学家说,这是一种结构性暴力,也是整个中国西南山地民族的悲剧,人们出不来。

 

       我似乎也出不来了。人类学家体验到田野中的忧伤,还回得来吗?



转自张文义个人微信公众号“无为而无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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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何明

值班编辑:李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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