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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人”话|谢夏珩:牛仔家乡做客忙

2016-05-22 谢夏珩 人类学之滇


2013年年底,我因为研究项目的关系重新回到了美国得克萨斯州的维科市。即便在美南圣经带(BibleBelt)的诸州之中,维科市也能算得上是一个基督教气氛浓厚的地方。在这座随处可见教会的小城里,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社区,不仅因为他们的社区里有当地最好吃的食物、最棒的音乐会和最精巧的手工,而且因为社区成员基本都是自愿地抛开钢筋水泥森林中成功的世俗生活,回归符合上帝心意的田园生活。我把这个社区的中文名字译为法古社区。以下便是我历经各种“磨难”之后终于受到邀请,第一次到社区长老家中做客的笔记。


法古社区的长老之一约尔大约六十多岁,灰白的头发,有点谢顶。浓密的黑色眉毛,高挺的鼻子和深陷的眼窝给了他的面容增添了明显的犹太人特征。他大约有六英尺多(至少185公分以上),身材瘦削,岁月压弯了他曾经挺拔的身躯,眉梢眼角的皱纹为他平添了许多历经沧桑的淡定和从容。他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口头禅是“you know”,说话的时候不像写邮件那么引经据典,但每一句话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沉甸甸的自有分量。他对近现代的许多哲学家的主要观点手到擒来,引用圣经的时候更是娴熟得好像条件反射,甚至记得具体的章节数。


第一次见到他是数年前在维科中国教会,当时在场的还有他续弦的妻子玛丽和两个女儿荷达萨和伊芙拉塔。我对那两个女儿印象很深,因为名字很特殊,而且长得完全不像两姐妹。荷达萨有着细细的金色头发,五官很清淡,人也瘦弱,伊芙拉塔的深栗色头发又粗又密,眉目如画,身体也比姐姐健壮些。伊芙拉塔那个时候会说点中文,所以我们一开始都爱和她说话。也许是我过分敏感,和她交谈总觉得很多的隔阂,她一举一动中的矜持更有点高傲的味道。荷达萨说话时候则开朗些,也爱笑,也更容易亲近。这次再见姐妹俩,荷达萨已经身为两个男孩的母亲,而伊芙拉塔也已经订婚,五月初即将成为新娘。真不敢相信转眼她们也是即将三十岁的人了。


能在周日的晚上受邀到他们家做客,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周日是主日,他们的主日崇拜不同于其他一般教会安排在早上,而是从下午两点开始,所以通常周日是不会邀请客人来家的。而且约尔弟兄专门带着伊芙拉塔和她的未婚夫到我住的地方来接我,车程大约半小时,晚上又要送我回来,确实对他们来说很不方便。我的房东太太听说他们专门来接我,也吐了吐舌头说:“他们人也太好了!”




从FM933公路进入法古社区的大门,就仿佛从这个高度现代化的车轮上的国家穿越回到十九世纪农耕为主的西进运动时期。四月的得克萨斯州正是野花盛开的时节,大片大片的绿地上跳跃着点点或红或蓝或白的色彩。篱笆是稍加修整的树枝或原木,房前屋后有各样的树木花草和菜蔬。社区分成前后两片,前面是欢迎参观的“门廊”(Front porch),手工作坊、展示建筑(如他们引以为傲的复古“粮仓”式房屋)和商店都集中在这一片区域。开车大概五分钟左右就会看到一堵矮墙上挂着“游客勿入,谢绝参观”的牌子,说明即将进入居住区。


从居住区入口到约尔家要下一个很长的陡坡,这个陡坡提醒我要么刚才经过的那一大片广袤的草地是在高处,要么他们家是在谷地。但是陡坡尽头处,一个大转弯,眼前视野又豁然开朗,远望竟是又一片片草地树林,目光所及处点缀着一两户人家。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社区居民的房屋式样简朴,多是简易的木板房,外墙刷了白色的漆。有的房子旁边拉着晾衣绳,搭着刚洗过的衣服,在微风里沐浴着和暖的阳光。“晾衣绳禁令”在这里似乎并不适用。晚饭过后,夕阳为成群结队嬉闹的孩童镀了一层金。三五岁的弟弟妹妹在追逐打闹,八九岁的哥哥骑着小自行车比赛,十多岁的姐姐推着婴儿车里熟睡的弟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拉家常。空气中弥漫着属于家的甜香。


约尔家门口竖着一根铁杆钉着一个门牌号,铁杆顶部向两旁不对称地伸出两根枝桠,挑着两盆盛开的红色金盏花。铁杆后是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枝繁叶茂。这就是他们家入口的标志。约尔笑道:“结果的时候,每天都会少几颗熟透的。”车子顺着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往前开三五米就是他们家的门廊,房前有空心砖砌起来的一个小花坛,花坛里有用铁丝网围成一个的圆柱形,里面是果皮等厨余垃圾,看来是沤肥的。花坛里种的是洋葱、马铃薯、瓜什么的,矮一些的花坛里有西红柿。玛丽很兴奋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种菜!居然成功了!我太高兴了!以前女儿们照管花坛,我完全不用操心。可是现在连最后一个都要出嫁了,我必须自力更生啦!”


进到他们家里,到处都是书架,从客厅到餐厅到家庭娱乐的区域,没有电视或者收音机什么的,看着像是工作区域的一个书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小储藏间被布置成一个小型图书馆,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堆放了各种书籍,还有很老旧的录音带。约尔有个大皮椅子(recliner),可以往后仰倒,沙发下部的面板会伸出来支撑腿部。皮椅子两侧各有一个矮小的书架,插满了哲学类的书籍。书架的顶部大约和皮椅扶手持平,上面摆放了一些放文具的小抽屉、加湿器、台灯等。这张椅子充分显示了约尔的家庭地位。那是他专用的椅子,其它沙发或椅子都面向它围成一圈。而玛丽却没有这样一张椅子。


在等待其他人到来的空档,约尔和我随便聊了起来。虽然有点拘谨,但是他还是很热情地对我问东问西。我当时心中觉得好笑,为什么你可以放松地问我从家庭生活到工作学习的各种问题,我却不能问你呢?然后话题又扯回最初的“主观”和“客观”的矛盾。在这个问题上,所有我接触到的社区成员口径一致。他们认为我不可能同时想和他们建立起一种实质性的纽带,同时又把自己抽离出去进行客观的观察。后来约尔在进行“二次阐释”的时候,进一步说这种客观的观察会破坏我的主观的感受,所以他们认为不进行调查是对我的属灵成长有好处。


我觉得这种解释稍嫌牵强,把对自我的保护变成保护我,这实在是个很高明的说法。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们在和我的交往过程中,第一重视的就是我的属灵成长:我对神有什么认识,对圣经的理解如何等等。他们似乎在透过了解我的属灵状态而加深对我的信任。他们认为在我们的交往当中,头等大事不是我对他们的社区如何运作等客观事实有多少了解,而是要拉近我和耶稣的距离。他们这种热诚的基督徒我第一次见,而且非常特别。他们不像我熟悉的美国福音派的套路,一上来就给你普及福音知识,要你相信,然后恨不得立即受洗,你便得救了。以约尔和霍华德·威勒为代表的农场长者可能由于接触过各色人等,所以对每个人的特质非常敏感。他们在初步交谈的过程当中,已经形成了对一个人的基本想法,所以他们会根据了解到的个人特质而进行谈话。对他们来说,他们的音乐、手工技艺等都只是与人交往的“门廊”,一种渠道,而他们的核心价值完全由他们的信仰构成。他们愿意深入地谈及信仰问题和对圣经的理解,是一个获得他们信任的基本标志。


伊芙拉塔从厨房里出来,先用很轻的声音询问每个人要喝什么茶,一一送上之后,又端出几份甜品,类似冰汽(float),不过是冰激凌漂浮在不多的牛奶上,又覆盖了一层混合了焦糖和肉桂粉的碎果仁,奶香浓郁,但又完全不像一般美国甜点那么甜腻。不一会儿,荷达萨和她的丈夫带着两个儿子来了。一个两岁多,一个一岁半。两个孩子从进门的一刻开始,没有高声说过一句话,只是礼貌地和祖父母拥抱问好,对每个人露出甜蜜的微笑。想吃桌上的甜品也绝对不会自己伸手去拿,而是先征询父母的允许。而这个过程中,祖父母完全没有说过一句话,不参与父母和孩子的交谈。虽然我在美国教会见过许多安静坐在长凳上两个小时听布道的孩子,但是没有见过这么小年纪就如此守礼懂规矩的。母亲在教养孩子的过程中担负着决定性的作用。我之前听说他们所有家庭教育的课程都由母亲教授,所以对“教养”的理解还停留在解决吃穿问题和学习知识方面,但是看到荷达萨一家,我发现他们强调的所谓“教养”,是孩子从小的品德人格和礼仪入手。荷达萨在和儿子说话的过程中,她的丈夫没有说过任何反对意见。儿子问能不能吃冰激凌,父亲的回答永远是“问你的母亲”,如果荷达萨说“今天吃的够多了”,那么她的丈夫就会把装冰激凌的碗放到远处,表示已经吃完。这样贯彻一致的教育,使孩子深刻地理解何谓“原则”。


伊芙拉塔的未婚夫山姆坐在沙发里和约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智能手机屏幕怎么裂了,工作进展如何之类的。气氛很轻松,决不像我之前看网上一些评论说的“家庭权威不容侵犯”“父母孩子关系紧张”等负面评价。这就是很平常的美国家庭中的未来岳父和未来女婿,甚至比有的普通家庭还要放松。我也趁机问两句他们婚礼筹备的情况。伊芙拉塔说她的一个朋友会帮她一起做婚纱,而山姆开始调侃说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婚后要住什么地方,穷得买不起房。伊芙拉塔满脸洋溢着幸福又带些羞涩的笑容。


又过了不多一会儿,霍华德和他的夫人也来了。他坐进一把木制摇椅时,那咔咔作响的声音让我不禁担忧那把椅子会散架。他带到这个空间里来的,有一种权威感,是一种使约尔的存在不再那么孤独的权威感。约尔既是父亲和祖父,又是长老,还是面对我这个外来者的第一排尖兵,只有我和他分享一个空间的时候,空气中总会隐隐有种不安。但是霍华德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尴尬。霍华德显然是长期与外界打交道的行家里手,应付各种新闻采访手到擒来。我在许多种媒体(报纸、杂志和电视)报道中见到他的身影,媒体也管他叫“法古社区非官方发言人”,其实就是发言人。他年纪也长了,和教会及社区创始人亚当斯的友谊可以追溯到他们在得克萨斯州大学奥斯汀分校一起上学的日子,也是教会最初的成员之一。他讲话不论是语调还是内容都非常有力量,加上一些强有力的动作,很快就给人一种权威的威慑力,比较偏进攻性。这点和约尔的内敛不同。


霍华德一来,气氛顿时活跃许多。他和约尔的孩子们调侃,约尔也有了对话的对象。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提到霍华德会玩杂耍,同时抛接三四个球,还可以用鼻尖顶球。约尔说他从来没见过,荷达萨立即反驳说不可能,因为约尔甚至有一张霍华德用鼻尖顶球的照片!我心中暗想,真是很想看看那张照片啊!

大家放松下来之后,以霍华德和约尔为中心就开始进行圣经的讨论。只谈了一小会儿,我就开始感到惊奇,因为许多问题我还没有问出口,他们已经开始给我讲答案。从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开始,一直讲到新约使徒的作为,都围绕着何谓“神的旨意”和“神所喜悦的”展开。他们对圣经的熟恁使他们在引用经文的时候,自如地在新约和旧约之间穿梭往返,讲解的时候形成强烈的前后呼应,水平比中国教会的人高了好几个档次。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对圣经所具有的深刻理解,使他们的讲解又平添了一种厚重。其间霍华德提到他信神的历程,但是说得很模糊,粗粗一句带过。我当时心想,这是一个开始“访谈”“打探消息”的好机会吧?于是开口追问。没想到他不仅讲得更粗略,而且语气明显带有犹豫和迟疑。我以为是我的错觉,但是后来同样的情况发生在约尔的身上。我追问他的家庭背景和他的信仰历程,他的回答也是一样的语焉不详。我明白我绝对不可能打探到什么他们的生活经历之类的信息了,反而安下心来和他们讨论圣经。


在这个过程中,约尔家的孩子还有他和霍华德的妻子几乎没有开口说过什么话。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在长老面前,他们没有发言权,还是因为他们确实觉得在这种深厚的信仰积淀面前也没什么可说,或者因为这是主要为我准备的“专场”。我没敢问,生怕又把气氛搞得尴尬。


谈话持续了大约三个小时,了解到他们曾在1992年左右因为在家教养孩子(homeschooling)的原因被告上法庭。我很奇怪地问,不是早就有Wisconsinv. Yoder等确立信仰自由的案例了吗,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起诉成立?霍华德很奇怪我居然知道Yoder的案子,说他们的律师后来确实就是靠Yoder,还有Meyer v. Nebraska等几个案例帮他们打赢了官司。他的一句总结让我印象深刻:“政府想把他们的手伸到他们不该管的领域来,所以才有这些麻烦。”这清楚地表明了他对政教分离思想的理解和倚重。


我继续问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进行在家教育孩子,而无法信任公共教育系统呢?”霍华德说:“我们的社会生病了。我现在回忆起我和亚当斯在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上学的日子,觉得真是不堪回首。”要知道奥斯汀分校是多少中国学子心中的名校啊,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污点似的。我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觉得奥斯汀分校很差吗?”霍华德说:“从我现在的角度来看,我觉得那是向世界的恶妥协的一种教育。当然那个时候我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恶人。人要悔过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听他不想继续这个话头,我又回到在家自己教育孩子的话题上来:“我觉得你们社区因为有良好的教育资源,所以才能自己教育孩子。比如你们这一代的人非常有学识,所以你们的孩子想学什么基本都能满足。想学希腊语有懂希腊语的人,想学木工有全国最好的木工。中国的家长就算想在家教孩子,也不知道从何教起。”霍华德笑道:“所谓的成功(success)是从继承(succeed)这个词来的,相关的还有连续的/承继的(successive)这个词。这个词本来是指人们应该从先辈那里继承他们的经验和知识,以及生活方式,但是现在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世俗的成功的意思。你不觉得家庭教育本来应该是最基础最根本的教育吗?现在家长却不知道如何教导孩子,你不觉得很奇怪?当然,我们有一个完整的社区网络支撑我们的孩子的教育,这种优势自然也是不言自明的。但是,在教导孩子各种专业技能之前,最重要的教育是为人的教育。这是必须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教育。”这段话让我无言以对,脑海中浮现出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事件发生在这个晚上即将结束的时候。霍华德提议大家一起祷告。我闭目祷告,期待着像在中国教会里体验到的那种“正常的”“普通的”祷告,大家轮流说说祈求上帝保佑成全的事项之类的。但是祷告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有些被吓到。这是我第一次和五旬节派信徒一起祷告。他们祷告非常自由,有人反复呼求耶稣的名字,有人很平常地叙述祷告事项。但是从伊芙拉塔和荷达萨等几个年轻人坐的方向传来的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方言祷告”。那是些我完全无法领会的音节,也许他们自己也无法领会。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力量从他们的祷告里传来,这种力量无法言喻,我也无法理解,甚至让我感到些许恐惧。但是我很清楚这是以前我在别的教会和别的基督徒一起祷告的时候,从来没有体会到过的一种力量。




送我回家的路上,约尔和玛丽很放松地跟我攀谈,问问我和房东相处的情况,我在学校里的工作等等。突然约尔说:“人对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很敏感的。我们聊天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你有一颗火热的心。但是自从霍华德到我们家,你就切换到了‘访谈模式’,开始问一些事务性问题。”我惊讶于他的敏感,但是也很坦诚地对他说:“我其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切换到另一个模式了。也许这是一种职业习惯。”约尔笑道:“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习惯。大家都会这样的,因为我们总习惯于依赖自己的所谓聪明的头脑。每个人都需要相信些什么,总的来说就是一种信仰,信仰的对象就是这个人的神。如果你信仰自己,就是把自己放在了神的位置上,把自己当作神来崇拜;如果你信仰科学,那科学就是你的神。为什么不相信真正的神,却要信仰一些伪神呢?有人说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是对自己负责任,但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负责任是要有对象的。在英文中的‘负责任’(responsible)是从‘回应’(response)衍生出来的,没有一个可以回应的对象,谈何负责任呢?所以你要与神建立起一种可以相互回应的关系,才能谈及负责任。而人与自己,或与其他非人的因素,比如科学,是无法相互回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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