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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人”话|逾非:走过“奈何桥”

2016-06-14 逾非 人类学之滇

       2016年的4月,我来到三江并流地区剑川县某白族村庄,调查一个为期五天的阿吒力教法会,每天,在唢呐声中,在敲锣打鼓中,从早到晚,我拍照,访谈,记录……再加了点凌乱的心情,并用了点勇气与您分享自黑。

 

进化论、功能论、结构论、符号、享受、阐释、象征;韦伯、弗雷泽、米德、格尔兹、马林诺夫斯基;金枝银枝、象征之林、爱摩斯基人为什么歌唱?林村为什么打鱼?非洲的,亚洲的,……就光走一遍名字,我的头就大。


俺不知道念错了啥经去学了少数民族宗教,现在又来读人类学,甚至是艺术人类学,明摆着要整疯我自己。


我天生五音不全,又几乎色盲。我不清楚哪儿走岔了。就算就业困难,生存危机,我也不能错得这么离谱。


神经错乱。奈何,奈何!


在无限的无可奈何中,选题拖了两年。我迟迟不下手,的确是无从下手。


慈悲为怀的老师和师姐关怀着我的活路,经常问我,去田野了吗?这甜美的问候,天天,月月,这不分明要把人逼向奈何桥么。


有一天,我硬着头皮,带着我最便宜的录音笔和镜头的霉斑越来越多的相机,终于走向田野。


那是一片美丽的天空,那是一个美丽的坝子,举世闻名的坝子,拥有世界濒危建筑保护目录之沙溪古镇的大坝子。


少数民族兄弟姐妹们天天穿得绚丽多彩。我可举目无亲。我看不到我要看到的。我找不到我要记录的。我白天木讷的到处晃着,行尸走肉地,夜夜泪眼婆娑。


直到,我看见了四个字。被大大写出来高高的挂在门梁上的四个大字:“二利冥阳”。


是个跟死人有关的,一个超度亡灵的法会。


不知道是我正走要在奈何桥上呢,还是这种生死相关的法会勾召了我这个走肉,反正,对于正在绝路上晃的我来说是挺及时的。


我想,我这种肯定早就阴气重重。“二利冥阳”也肯定就是能够利益到我的一场“迷信”。我必须参加。这个阴阳的场景会营养到我。


实际上,是掌坛法师张榕一个电话,把我忽悠来的。他说是要做一场少见的持续五天的大型法会,特别通知我不要错过。我确实是赶到了。神不守舍的赶来来。都想不起是怎么来的,来干什么的。直到看到那无比契合我心的四个字。


我突然心情很好。


我很感激谁制造了后现代主义,让我喜怒无常的阴阳交替如此自在。


是谁把阿吒力们忽悠到这里?包括几个快九十高龄老阿吒力们,都纷纷拿起木杖地来了,并不停地晃着的他们的头和手。



是死人。是年纪轻轻就死了的人。是听起来很吓人地死去的死人。


死人的威力无穷。于是展开了这一场围绕着看不见的、听不到的“非非存在”而忙碌了五六天看到见的、听得清的、吹的拉的弹的唱的、行科醮禳的阿吒力仪式。


不只是死的时间和方式没有面子,也不只是死了人的家属没有面子,应该说全村人都没有面子,包括死了的。而必须要通过一个仪式,来恢复面子。这跟柴米油盐,汽车洋房的生存的面子是不一样的。


面子总要展示出现的,如同白族人的门楼。五佛五帝的坛城摆出来了,祖师位摆上了,幽冥超拨灵坛也布置上了,土地龙王主的供席也搭好了。纸花水果斗升米,剪尺镜称烟酒糖都供到位了。三榜贴起,龙幡高悬。全村人也都也跪下去了,除了那一边的三桌子一直在坚持用麻将来配合盛会的老哥们。


三天了,也不知道阿吒力们送了多少牒,呈了多少表,递了多少状,诵了多少疏。反正各路佛菩萨,星宿帝君,都请将回来。


一场阴阳大戏开始了。

果然。这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见图。



奈河桥,奈何桥,黄泉一路无奈何。阴阳之隔,生死之交。我急查《佛学大辞典(丁福保)》得条目:“在第十殿幽冥沃燋石外正东,直对世界五浊之处。贫贱夭死等人,过此桥而投生云。”百度百科《》第四卷:“行十余里,至一水,广不数尺,流而西南。观问习,习曰:‘此俗所谓奈河,其源出地府’。观即视,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河上有桥,名“奈河桥”。


    快看这边,五条短腿的长凳搭建起来的“奈何桥”。这种凳子在白族地区是常见的,他们用的桌都是矮的。在云南,用草墩为座是很普遍的。人们习惯低位坐,有时还在地上铺满松毛,席地而坐。


这样的实木凳子,坚固厚重。一般赶街时花150元能买到。


感谢罗法师的女婿和张榕的老友联手搭建“奈何桥”!


现在是法会的第三天。破狱和抽魂就是今天下午的重戏。全村人斋戒一个月,就是在期待这个时刻。三天的法事,慢慢的催化着信众们,包括十来个阿吒力,张榕的神色越来越阴沉和紧张。只有身经百战的爷爷还是慢悠悠的抽着烟,笑眯眯的用眼神到处找我聊天。但是,到抽魂的这个阈限上,我也有点慌慌的,风也大了,越来越不规律,总是无端的卷起片片尘土来。那些端着亡人灵牌妇女们,更是像片片阴风中的魂魄,烈日顶头,还竟然咬着牙齿,瑟瑟发抖。我的眼神也有点发直,毫无分别的按乱相机,内心空空。觉得有点说不清的奇怪。


女婿和老友,一高一低,一瘦一胖,两个人始终不发一言地忙着建设道场。从村口那条短短的路进来,就是这个刚刚被黄土铺平的场地,三百平方左右的地方。“奈何桥”就架在离那路口不远处。一条凳子正放着,上面反放着一条,两凳面相合。再在上面的反放一条,四脚朝上。然后再在两头,各斜架着两条凳子,也是反过来摆着,然后就用那条长长的黑布,披盖在上面,由十二根凳脚撑起一架桥型。在高原明亮的太阳下和新填的黄土的映衬中,那黑黑的长长的黑布尤其孤独和显目。我远远的并谨慎的望着这条并不雄伟的桥梁,努力联系着黄泉路上那条鬼哭狼嚎或者幽暗悲凉的或者汗毛直竖的背景之下的可能真实的又必须虚幻的存在——奈何桥。


凳子或者说桥底下,摆着三个碗,碗里有米,上面还各横着三根香。那是等着远行的亲人回来了后,吃上一口家乡的米饭,接接奔波之力,闻一鼻清郁的柏树香,消消奔波之苦。


罗法师是爷爷的师弟,是本字辈里长老级别的阿吒力了。普天之下,硕果仅存。爷爷。即张忠“法师”,八十七岁,省级阿吒力佛教科仪音乐的持有人。去年我就在他家红腊村住了半个月,因为他是张榕的爷爷,我们也就这么称呼他了。爷爷法名本鉴。剑川境内之阿吒力字派第五代,所谓“兴元广续,本觉昌隆,能仁圣果,湛寂普通”。张榕是“觉”字辈的阿吒力传人了。他自幼就被祖父带在身边,每年的一百多次的法会上,四、五岁的他都会安静而入神地听着爷爷和其他阿吒力成员演奏佛乐,行科唱诵。童年密集的熏习,让他迅速学会唱诵一百多种佛腔,并对阿吒力科仪器乐,如唢呐、胡琴、锣、鼓等的演奏也很快熟悉。因为具有惊人的天分,被称为“因种”,即注定要继承祖父的宗教事业之意。


爷爷早就告诉我说:“我现在是闲老倌了,平时什么事都让张榕去办,他自己也带出了两个得力的弟子了。你们要来做这个……田野,我么有的是时间啊。”


爷爷说话不糊涂,打起麻将也精得很。然而这次法会不仅仅让他重出江湖,而且匿迹江湖的三位快九十高龄的阿吒力老宿,都在这次法会上现形。一个是爷爷的老友,一直在地藏坛念救度经者。还有一个据说是爷爷的平生知已,始终帮爷爷拿着水杯,总是坐在爷爷旁边,可是牙都掉光了,没法访谈了。至于法会因缘,实在有点血腥和恐怖,我暂且按下不提。


爷爷的师弟罗科,为大理州阿吒力佛教科仪音乐持有人,法名本醒,七十二岁,常住石宝山。历史上,阿吒力教主要是家族血缘传承,爷爷和张榕是祖孙传承,罗法师和他女婿也是亲缘传承。长长瘦瘦的女婿,开始对我总有一点点提防。可能被所谓学者们来调查总是借东西不还的习惯种下什么种子了。可后来他还是对我和气起来,可能是爷爷和张榕对我很礼待的原因吧。毕竟这爷俩是目前阿吒力文化的正宗所在了。


在“奈何桥”的后面,女婿和老友在修建一个“香汤浴室”:一张平时新买的大草席垫,竖卷成桶,作为外帐。里边有一个小方凳,上置一水盘,里边有半盘汤水,在热水里溶进了一把柏树枝叶粉碎的香粉,冒着热气。盘缘上搭着一条新的白毛巾。看起来准备得很周全,很贴心。


且不说是否有真有鬼魂从奈何桥上走过,是否有亡灵果真依附在亲人所执的灵牌上并经法师洗礼净化,也不说是否宗教仪式的举行者、参与者以及旁观者是否被共同制造的场域催眠得渐渐加固了某个信根,或者据说很早很早就在测试灵魂的存在性的实验包括灵魂细微重量的西方科学家们的荒谬和伟大,或者同样伟大的马克思的老友恩格斯说“精神是一种特殊的物质”在这种情况下的尤其特殊的指导意义等。首先让我是想起了人类学老祖宗弗雷泽的惊人结论。


我翻开了《金枝》,第三章,交感巫术,第一节,巫术的原理。“……可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前者可称之为‘相似律’,后者可称作‘接触律’……”


此桥非彼桥,但此时此刻,此桥实彼桥。阿吒力们在搭建这个建筑物时,就可能是跟他们或者说跟整个白族或者华夏文化中的幽冥文化相呼应着。所有在这个桥上的相似作为,都与彼境中的生死桥相应。所有在这里被洗的灵牌,也同时或者远距离地施惠于彼境中亡灵。



应该说的是,在主醮法师张榕阿吒力急促如催命的铃声中,在主仪赵文凄厉的呼喊声中,妇女们双手紧抱灵牌,慌慌过桥,用特纳的阈限理论来划分,此时是阈限的核心阶段了。时正值清明,举目张望,仿佛处处新堆旧冢,悲烟四起。


段龙的唢呐毫不忌讳地吹响了。紧接着,李伟也拉响了他亲手制作的并坚决用牛皮来蒙的大胡(低胡?哑胡?)。空旷透亮的唢呐被吹得滞滞涩涩,而低沉的大胡被拉扯出浑厚而哀乐的调子。阿吒力振铃带领,众男女持牌后随,围着奈何桥和浴室成一大圈,踩着缓慢的调门,顺逆绕行。


3 56 1 3  2 35 31 21 6 ——11653——”,这个调子到现在还在我的脑中回荡着。可能我也是被这个阈限释放出来的强大力量给磁化了。


我总是想起那些缓缓似乎也走在生死边缘的白族妇女们。她们低着头,在烈日中始终忠实的端守着手中的亡亲灵牌。我知道其中就会有她们姐妹俩。我一直没有正面去打听,也没有勇气去了解。而这话题也是她们忌讳的。人类就是对外努力回避着他们的悲剧。没有面子。如果套用特纳的阈限理论来划分,那么2016年春节前后一个月发生在这对姐妹身上的悲剧就是阈限前的开局,慢慢被酝酿成全村的阴霾。


七十五岁的阿吒力张聪把我拉出人群,压低声音又很郑重其事的对我说:“这样的事情,在我们那边也出现过的。只是正好相反。是女的死了。年级轻轻的暴死。两个都死了。这样的事情是不可以的。一对亲姐妹,是不能都是让男人入门的。应该是不可以的。要不怎么都出事了呢?两个男的死了,一个三十多,一个四十多,年前那个是开拖拉机撞死的。正月那个很惨……”


老阿吒力再把我拉远一点,眼睛勾勾的看着我说:“很惨,很可怕。……”


他是个很有艺术天份的白族老人,说起他的阿吒力艺术生涯,整个人都在舞动。他给我看他早逝的妻子的照片,浑浊的眼睛瞬间低闪着失去爱情的哀伤,但马上就切换到认真就教我唱“心肝飘”,并用柔情似水的声音,绝对是。他说“我不愿意跑了,老了!可是老法师指定要我来。没有我不行。”他很坚决的说,“没有我不行。”


“很惨啊。”法师又看看旁四周,低声对我说:“他是爬到树上,拿着油锯啊,要锯树枝。啊,那油锯怎么会反过来,正好的对着他的脖子,齐齐的就锯下了……”


老人微微锁眉,侧着头看着我不说话了,表情象他开弓拉响的二胡。我想像了一下现场,又马上停止了念头的攀援。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是一个迷信者,我一直努力躲开这些可怕的联想。


我不知道这样的血淋淋的现场是怎么连续撞击这个白族小村落的。


在法会开始的一个月前,他们找到了距离沙溪的坝子五十公理左右的剑川红腊村阿吒力张榕祖孙。而张榕的两个得力学生段龙和赵文,也正好在忙着他们教区内一个同样让人毛骨悚然的连锁死亡事件!说是一个村里死了一个人,同村来帮忙理后事的一个人回去后突然死了,然后同样来帮忙处理这个人后事的另一个人回去后也暴死。


张榕感觉没有把握了。


他曾经对我说,他在怒江打工时,某一家公司也叫他作度亡法事。他说:“那个是一百多个人死了!泥石流啊,新闻都报道了。我没有把握做这个法事,那么多人死,怨气很重的!”


于是,才有早就隐退江湖的近九十岁的三位老阿吒力重出。而罗科法师珍藏于家极少示众的五方佛坛城、19道佛圣牌、20道星宿圣牌,还有地藏之青衣童子,丰都之圣君,东岳之大帝,都难得一见的在北庄法会上现形。


法会的前一天,我到达村庄,张榕脸色凝重地跟我说:“在他们找到我前,我就梦到这个地方了!龙王和本主都出了大问题。”诸如一些重大的法事前的梦兆,张榕经常有体会的。


他还带我去看了龙王和山神庙前,他梦到的地方。他说:“看,就是那棵树!那个溪谷的那一片!”我看着,胡乱地点着头。


不仅仅是这个村,这个村里的人,还有来做法事的众阿吒力,包括我这个试图用客位的理性来观察记录的田野者,也被慢慢浸入阈限前的场域之中了。


我经常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毕竟书斋和田野是两码事情。然而,当张榕的铃声引领着一个个动态的灵牌走向“奈何桥”时,我真切的体会到阈限时的真空。


我努力缓过神来,震惊于一场仪式会成为从里到外掀动了演员和观众的“深层游戏”。我也试图寻找种种人类学理论来反复验证我眼前田野的事实。


但是这些念头,到现在写这篇文章时,依然被那个旋律给扫荡了。那个李伟的非蛇皮蒙的大胡被用力拉扯出来的调子:“3 56 1 3  2 35 31 21 6 ——11653——”……

  

世界是一条条桥么?


张榕终于还是回到了怒江他哥哥的公司里。他走下了神坛,穿上了打工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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