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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人”话|路哲明:喇嘛昭的姑娘

2016-09-11 路哲明 人类学之滇

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没故乡的人奔走远方,可又有哪个人不是在栖居与流动中寻找生命的价值?又有哪个人不是在这样的跨越中创造自身的历史并理解其意义?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它裹挟着浓烈的孤寂破窗而入,一把撕裂我内心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就像此时宝音看我那温柔如水的眼眸,能羁绊多少旅人的脚步,又能容纳多少少不更事的乡愁。我时常在想究竟哪里才是我的拥抱,是充满遐想的远方?还是触手可及的姑娘?老话说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可老话又说了士而怀居不可为士也。人就好比一个内省与冲动的矛盾体,总是彼一时理智的站在不同的角度之间自我纠结、分裂,自讨苦吃,此一时又能率性而为的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抉择。对我来说,这些暗涌的情愫只不过是车马劳顿之余的意淫,因为心动常常带来危险。

我再次起身关上被风吹开的窗户,宝音也继续安抚着摇床里被吵醒的婴儿,两个孩子的剪影在午后的阳光里相互温暖,岁月的氤氲把整个房间的冷清都消弭于无形。宝音去年考上了乌鲁木齐的一所大学,却因为家里出不起学费而无法继续念书,只能在乡里做一些零工补贴家用,同时也藉以安慰她那未满二十岁逆反与悸动的青春。乡里小学代课老师的孩子不到两岁,单亲妈妈平日里课程繁忙,除了要一肩挑起母语、汉语、数学老师的重任,还要扮演好寄宿学生们母亲的角色,无奈之下只好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宝音照看,所以宝音每天早上九点都要准时到代课老师的宿舍接班,陪同襁褓里柔软的生命,忍受日复一日的漫长时光。有时宝音会怀抱着孩子呢喃几支小曲,等孩子入睡之后她会跟好友微信聊天,一张一翕着那不薄不厚的嘴唇,正好和她的微笑相配,更多时候她喜欢坐在窗台边看着远方发呆,用沉默的呼吸应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也许她在憧憬山外的世界是否也有和她一样朴素的脸庞,也许她在幻想以后的生活能否走出父辈们轮回的命运,也许她什么都没想,因为重复是她最好的选择。我不忍再用世俗的眼光去猜度一个少女纯洁的希望,就像她瘦弱的肩膀不该承受超乎这个年纪的重担。


下午七点半,宝音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必须赶回家给全家老小准备晚饭。宝音的母亲三年前被突如其来的脑梗害的几乎不省人事,宝音的父亲卖掉了家里的全部牲畜给她母亲治病,命虽然捡了回来,但遗留下来了永久的语言和智力障碍,有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喜怒无常,有时候又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宝音的父亲为了偿还给她母亲治病时欠下的一笔不小的借款,在离家8公里的砖厂做一些零工,砖厂效益好时还能多挣两天钱,而不开工的时候只能闲在家中。我问宝音的父亲为什么不去机会更多的县城打工,他说县城离家70多公里,每天骑着摩托车来回跑路不划算,想在城里租房子恐怕又负担不起,最重要的是他放不下宝音伤愈之初还不太稳定的母亲。宝音还有一个十岁的弟弟巴特,在乡里的小学念四年级,小家伙削瘦的轮廓在大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坚韧,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里面容纳了对这生活的周遭最温柔的叛逆。宝音对我说:“既然不能再继续念书,就等明后年照看完孩子去县城学个理发的手艺,赚上更多的钱才有能力供弟弟上大学,他聪明又机灵,以后肯定会有出息。”我看着在里屋炕头上写作业的巴特,又看着正在烧火做饭的宝音,苦涩的舌头尽然说不出一句话。


宝音的家位于额敏县卧尔喀夏山南的一个村子里,距县城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因村中有两处信仰藏传佛教的柯尔克孜族留存下来的喇嘛庙遗址而得名“喇嘛昭”(旧称柯尔克孜库热)。很多人并不知道在地图上还有这样一处僻远荒蛮之地,唯其僻远,是因为对它的了解难免肤浅,唯其荒蛮,这里必然蕴藏着丰富与深邃。乡里的常住人口不足两千,沿着冰雪融水的溪流形成的小片绿洲相间居住。在这里,人们因为过于稀少而成为自然的点缀,他们更多的是感受自然的影响而不是与之相反。宝音的父亲告诉我,每年开春的时候,村民们都要上山去看看历经一个冬天的积雪厚度,如果雪层有一人之高,就可以开始春耕,如果雪层太薄,则预示着今年又是一个缺水的年份,少种一些耐旱的作物,甚至干脆把土地撂荒。宝音家有40亩旱地,分布在玛依塔斯道班的两旁,由于今夏持续的高温干热天气,地里的小麦已经全部旱死。干旱的气候、地下水匮乏、全年270天的大风天气再加上土地愈发板结化使这里的耕地和草场越来越成为当地老百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他们一方面无法割舍世世代代生养他们的故土,另一方面持续恶化的生态已经无力再向他们提供更多的生活所需,当地的农牧业生产多年以来停滞不前无法转化为另一种更高级的模式,只是不断的重复简单再生产,尽管这种生产并未导致人均收入的急剧降低,但它却阻碍了集体经济的发展和壮大继而影响到当地人生活水平的提升。这些靠天吃饭的农牧民就像一只只被囚困的羔羊,在闭塞的山间,在凛冽的风中,在生生息息的悲壮荒凉里,在一切无法预知的未来中虔诚的祈祷自己的命运。


自然所赋予的可能,决定了他们生活所及的可能,当地村民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依然可以继续生存下去,除了他们祖辈相传的隐忍和不得不为的坚毅,还离不开当地政府不遗余力的支持。宝音的父亲掐着一根香烟指向院角空荡的鸡舍,然后用力的长叹了一口气,原来年初上任的驻村工作队给村里的每户人家免费发放了100羽鸡苗,因其下的蛋呈现淡绿色的外壳而称作绿皮蛋鸡,这种鸡蛋销往克拉玛依、乌鲁木齐的市场价格都在两三元一枚,所以村里希望通过家禽养殖带动村民增收,从而弥补农牧业上的损失,村里也请来技术专家走家串户的提供饲养指导,但是村民们大半辈子毕竟都是以牧马放羊为生,没有饲养家禽的经验,更缺乏转变生产方式的意识,因此在饲养了没多久之后就因为一场鸡瘟侵袭掉了所有的鸡苗。所以,持续退化的生态环境和当地人难以转变的生计方式是导致喇嘛昭乡农牧业生产内卷化的重要因素。在人畜共居的村庄里,人与畜的命运总是连在一起的,任何一只家禽家畜的哀鸣都是人的哀鸣。宝音父亲的眉头紧锁着难以言表的哀愁,就像我所遇见的那些正在经历转型阵痛的牧民一样,生产生活方式的发展大概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致富或者他们的生活得以变得更加安全,反而意味着在一个充满竞争并且更新换代极快的社会中,他们的生存余地更小了,不可否认技术的进步和产业的发展使得处于巨大压力下的农牧家庭能够维持下去,但要做到这点,就必须最大限度的投入每个人的心血和劳动。


宝音从伙房拿着碗筷叫我们进屋吃饭,这才发觉我已和宝音的父亲从日落聊到了天黑,是时候填饱肚子了。宝音的父亲掏出腰上的小刀递给我,按照他们柯尔克孜人的礼行,把煮好的骨头肉端上桌后应让客人切第一刀,然后再由主人代劳,把肉削成片状撒在盘子里,供大家享用。在调研了七八个田野点后,我已然知悉了当地人餐桌上的规矩和礼节,所以当宝音将筷子递给我时,我说了一句当地人流传的谚语:“吃肉不如啃骨头,啃骨头不如嗦指头”,一桌人看着我这个异乡人竟然能融入他们民族的生活中而感到非常吃惊,同时我也在宝音父亲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于是他从柜子中取出一瓶尚未拆封的白酒给我,我打开瓶盖,倒了半杯酒,先是洒在地上(或是灶台),以示敬地,然后用指尖蘸酒弹向半空,以示敬天,最后把酒杯斟满敬给主人,这一整套的开酒仪式我都熟稔于心,在语言交流存在障碍、文化模式有所差异的情况下,主动学习当地人的某些礼行或者地方性知识是融入他们社会小圈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技巧。所以在当我远离我所熟悉的世界时,我也远离了一切我们理性的秩序和逻辑,把自己的习惯和思想暂时交给一个“他者”的世界接受考验,从而对我身处的社会形成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解。酒过三巡,茶过五味,宝音的父亲躺在炕头已经打起了呼噜,不知明早的太阳是否能给他带来新的希望。


屋外的风也像是喝醉了酒,颤颤巍巍的扶着我走在洒满月光的乡间小道。喧嚣一天的人和土地都乏了,狗吠牛哞的声音与风的声音互相缠绵,在寂寥的夜空中飘来荡去,把远远近近的村庄连成了一片。这是在喇嘛昭调研的最后一晚,我竭尽全力想留下一些记忆和念想,以至于在回归城市之后重新置身于钢筋水泥的高楼广厦和人五人六的规范秩序中不会太过后悔,但是我内心还是感到非常愧疚,我接受不了作为一个研究者用被调查者并不关心的问题去成就自己所谓重要或是崇高的工作然后一走了之,反而对他们正在面临的危机,正在遭遇的疾苦视而不见,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的经年累月积淀的学问岂不是蛊惑人心的伪科学?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深入田野时表现出的谦卑和隐忍岂不是道貌岸然的腔式?这世间的穷苦人太多,我无法一一相助,但是只要我看见的,就一定会尽我所能的去帮助,这并不需要巨大的勇气,只需要将心比心的理解。我一直相信人类学是一门善待他人的学问,我们必须怀有对被研究者的基本善意,才能真正了解这个人及其身处的文化,同时才能通过他者来了解自己。


洒满月光的小路延伸进了无边的黑夜,突然从身后打来一束微弱的光。原来,宝音见我独自一人酒后散步就一直跟在身后,直到我误打误撞走进树林才打开手电给我照明。当我转身看见宝音的那一瞬,一股猛烈的情绪从我心中涌上眼底,我知道她一定还有悲欢交迭的故事想要跟我诉说,然而我却无法再倾听更多。我多想拥抱她,拥抱她所有隐秘的委屈,但我没有也不能,因为心动常常带来危险……


喇嘛昭的风依然呼啸沧桑,我和宝音原路返回她家,一路上我俩缄默不语,静谧的远山带给了我们延绵不绝的安宁。

 

2015.10

于师大温泉校区


路哲明,新疆师范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民族学专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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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何明

编辑:李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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