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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人类学】川上泰德:日本本地的清真寺和穆斯林的生活

2017-10-17 川上泰德 人类学之滇

王立秋 译


【按】川上泰德是《朝日新闻》的资深记者。本文最初发表在《朝日新闻》2007年5月4日号上,后于2007年5月30日发表在《聚焦日本》上。

感谢北京大学王立秋先生惠寄译稿并授权发布!



日本的穆斯林社群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比如说,神户的一所清真寺就始建于1935年。


(1938年,东大寺建成,原文附图)


(2009年的东大寺,图片:维基百科)


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日本穆斯林的数目都还相对较小。在1980年年中,泡沫经济期间,日本穆斯林的数目有了迅速的增长。当时,来自包括巴基斯坦、孟加拉、伊朗在内的穆斯林国家的年轻人纷纷来到日本,到缺人的小企业或工厂工作。但在非法外劳引起争论的时候,日本政府开始禁止巴基斯坦、孟加拉和伊朗公民在无签证的情况下在日本短期逗留。在1990年泡沫经济的崩溃后,许多穆斯林获得了居留资格,一些穆斯林还通过与日本女性结婚获得了合法的居留权。关于在日外国居民的宗教信仰,并无准确的记录可循,但我们可以估计从外国来的穆斯林的大概数量。根据樱井启子的统计,2000年日本穆斯林的数量是63,552人(樱井启子:《日本的穆斯林社会》,筑摩书房,2003年)。现在,他们中的许多都成家了。他们和日本人一起生活和工作,并把孩子送进日本的学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也开始建设起自己的生活。今天,日本人可以在日本亲眼看到“真实的穆斯林生活”了。不用管那些在世界范围展开的,针对穆斯林和伊斯兰的媒体行动,对日本人来说,抓住机会,去理解他们之中的穆斯林,是有用的。

——森田丰子,神户大学



“安拉乎阿克巴尔!”(真主至大!)


每个主麻日,横滨市堵筑区的横滨清真寺里都会响起这个礼拜者们用阿拉伯语吟诵的声音。在这座占地两百平方米的清真寺里礼拜的人大概有七十个,他们是来自亚洲、非洲和世界其他地区的穆斯林。这个地方是去年夏天才买下来的,并在重新装修后,于去年年底开放的。


在那之前,横滨的穆斯林是在私人公寓里礼拜的。每逢周五,对穆斯林来说一周里最神圣的那天,礼拜者们都会聚中到其中一人的公寓里礼拜,他们在公寓外停成一排的汽车也总会引来警察怀疑的目光。有时,在斋月里,警察还会接到邻居的报警电话,称一群外国人老在日落后搞庞大而神秘的聚会。


2006年1月,当地的伊斯兰社群决定购买一栋两层楼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并把它变成清真寺。价格是:一亿日元。合同要求在三月交一千万日元做首付,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在接下来的四个月内结清。于是,当地的伊斯兰社群向全国范围的外国穆斯林——大阪的、名古屋的、富山的、新泻的和北海道的教胞——发起了募捐。


“到五月的时候,我们才募集了不到两千万日元”,伊克巴尔,一位四十三岁的巴基斯坦中古车商回忆道。


伊克巴尔是1988年来的日本,三年后他开了自己的车店。现在,他在迪拜、阿联酋已经有了三个展销厅。生意不错,但“没有清真寺,你会觉得生活里缺了点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说。


清真寺不仅是礼拜的地方。它在伊斯兰的生活中起到了核心作用。成年人不仅来这里礼拜,也来听阿訇讲卧尔兹。孩子们也来这里学古兰。清真寺也会募集善款来救助穷人。它形成了伊斯兰社群的核心。



(代代木的清真寺,原文附图)


当前,日本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座独门独户的清真寺,外加一百多个公寓里专门腾出来——在没有更适合的设施的情况下——礼拜用的房间。许多穆斯林社群都计划在不远的将来修建自己的清真寺。


穆罕默德,38岁,在横滨市的纲岛开了一家亚洲超市。这个斯里兰卡人存了五十二万日元,他正在考虑把其中的三十万捐出了,用于购买清真寺。后来他改变了想法,捐出了五十万,几乎清空了他的账户。


他说:“在你为清真寺做贡献的时候,真主也在天园里为你准备了房屋。知感真主,让我能够在日本闯出自己的路。未来真主也会继续帮助我的。”


他用名字缅怀的穆圣,七世纪伊斯兰的复兴者,就是麦加的商人,古兰里的许多段落也反映了商人的思维方式——比如:“谁以善债借给真主呢?真主将加倍偿还他,他还受优厚的报酬。”(57:11)


结清剩下的九千万日元的最后期限是7月20日上午十一点。在7月10日那天,社群还差五百万日元。伊克巴尔不停地打电话,联系全日本的外国穆斯林。到7月20日早上,他们又募集到了两百万现金。这些,加上直接打进专款账号的捐赠,刚好达到了所需的金额。


在名古屋,当地的外国穆斯林——大多是中古车商——也一起花四千六百万日元买下郊区一栋原来是服装店的建筑,要把它改建成名古屋港清真寺。这所清真寺已于去年秋天开放,


“无论穆斯林生活在哪里,都要有清真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哈尼夫,一位三十六岁的斯里兰卡人如是说。



工厂里的工人


“来礼拜吧,礼拜比睡觉重要。”


周日清晨五点半,宣礼员这样呼唤爱知县新安城的信士们到西南城清真寺礼拜。在周六来这里礼拜的三百多人中,当天晚上,大约有一百人——本人也和他们一道——是在清真寺里过夜的。


来礼拜的人一半以上是在附近工厂工作的印尼人,他们从事生产汽车配件等商品的外包服务。工人们都是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日本企业向大约五千名海外申请者提供的三年项目(包括为期一年的培训和为期两年的工作历练)的参与者。这个项目里最多的是中国人,其次就是这些来自印尼,世界上最大的伊斯兰国家的人。


“别骗人”,阿訇说。“赚钱也只能走正道。利润是真主给你们的。祂像考验你们怎样会怎样使用它们。帮助有需要的人,遵从伊斯兰之道——真主会给你们回报。”


“工作时很难按时礼晡礼”,一位见习生说,“如果有加班的话,那就昏礼也礼不上了。”


穆斯林一天要礼五番拜——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和宵礼。晨礼和宵礼可以在他们的宿舍里礼。晌礼可以在午休时礼。但晡礼和昏礼就有些难了。


“刚来的时候”,另一位见习生说,“我就对老板说,‘给我礼拜的时间,作为回报,我会卖力为你干活’。礼拜只要十分钟。严格礼拜的穆斯林对工作也是严肃的。”


在他们的故国,大多数办公室和工厂都会专门留出礼拜的空间。但日本,甚至在欢迎信仰伊斯兰的工人的时候,也不会在工作场所提供礼拜空间。在这里,礼拜和工作还没有自然地融合。


“我要回宿舍睡会儿”,一个见习生在周日上午八点离开清真寺的时候说,“我晚上还得工作呢。我值夜班。”


除周六外,他每天都得从晚上八点工作到第二天早上八点。这是他在日本的第三年了。去年他一直值夜班。“对我来说挺好的”,他说,“我要求值夜班。这样我就能每天礼五番拜了。”



去麦加朝觐


穆尼尔·穆尔希德是一位三十二岁的孟加拉工程师,他为东京新宿区的一家电脑公司工作。去年年底,他到麦加朝觐了。


每年,都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超过两千万名穆斯林来到这个伊斯兰最神圣的地方。“朝觐洗净了你的罪过”,穆尼尔说,“你会感觉你得到了重生。”


他是1993年,因为拿到日本的奖学金而来到日本的。他毕业于东京工业大学,毕业后又进研究生院读了硕士,然后留在日本工作。去年,他开始严肃地考虑去麦加朝觐。他告诉他的雇主,在年底前要请三个星期的假。当年夏天,他就开始特别严格地遵守伊斯兰的教义。在和同事吃饭的时候,他不仅不喝酒,还尽可能地避免碰到酒瓶。


九月份的时候,办公室搞了一次派对。“以前,当我们互相倒酒的时候,我的同事给我倒果汁,我给他们倒啤酒。但现在我不能这么做了,所以我给他们端蔬菜作为弥补。”


虔诚的穆斯林不仅不喝酒,还不吃有酒精的食物或蛋糕。“严格地说,甚至在有酒的餐桌上吃饭也是不对的”,穆尼尔说。“不过”,他——显然是在迁就日本人的生活方式——补充道,“社交也很重要”。


在伊斯兰中,专门有圣者(需要满足特定资质)来回答信士们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可以涵盖一切,从信仰问题到人际关系、到生意和契约、甚至政治。而相应的回答则是以古兰为根据,辅以过去伟大学者的判断。


谢赫哈菲兹·萨尔曼,四十三岁,毕业于巴基斯坦的一所宗教学校,现在是东京丰岛区大塚清真寺的伊玛目。“生活在日本的穆斯林烦恼的是伊斯兰世界穆斯林不会提出的问题”,他说,“我的工作就是回答这些问题。”


穆尼尔就去问过谢赫哈菲兹,他能不能去参加办公室派对。“不去最好,但如果你不得不去,别碰酒就行”,谢赫哈菲兹回答说。穆尼尔请的假从12月20日开始。就在年终派对前,他的老板单独跟他说,“保重;明年见。”穆尼尔对请假有些不安。“但听到老板对我说的话”,他说,“我舒服了许多。”



学阿语的儿童


在神奈川县海老名市的清真寺里,大约有十个大约十岁的儿童在学习阿拉伯语字母。每天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清真寺都会开古兰课。这些课程是从去年十一月,应生活在这里的巴基斯坦和孟加拉穆斯林要求而开设的,他们想让自己的孩子恰当地、熟悉祖先的宗教和阿拉伯语。给孩子们上课的也是家长自己。


(在横滨清真寺学阿语的儿童,原文附图)


苏莱曼,一位三十九岁,在神奈川县大和市附近生活,卖中古车的斯里兰卡人,把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八岁大,一个四岁大——送到清真寺上课。他本人也是在五岁的时候,开始在斯里兰卡的一所清真寺学校学阿语的。他想给自己的孩子类似的宗教环境。“古兰是用阿拉伯语写的”,他说,“如果孩子们不学阿语的话,那么他们就不能正确地诵读古兰,或理解礼拜时诵读的经文的意思了。”


伊斯兰不是孤立的信仰。它教导的是作为一个整体的信仰、道德和人际关系,孩子们如果要完全掌握这些东西的话,就必须尽早地开始学习。“日本的学校只教知识——却不教怎样做一个好人”,一个穆斯林父亲说。


纳斯尔-阿卜杜拉,四十九岁,在新宿区开了一家亚洲超市。原本来自印度的他,计划开一所伊斯兰学校。“生活在日本的外国穆斯林为自己孩子的教育伤透了脑筋”,他解释说。“在一些情况下,父亲想把孩子送到故国的学校,但他的日本妻子却反对这样做。一些夫妇甚至为此而离婚。”纳斯尔-阿卜杜拉的日本妻子就曾带着他们的六个孩子去马来西亚待了两年,以便给他们的三个女儿——当她们到学龄的时候——接受伊斯兰教育的机会。


侯赛因,四十三岁,是葛饰区的旧车商,他在日本待了二十年了,但他和他的妻子计划明年六月带他们的三个孩子回孟加拉,大一点的孩子,十岁大的女儿,和七岁大的儿子,就可以开始接受伊斯兰的教育了。当前,他们在上当地的小学。因为不能吃猪肉或任何烹饪过程不符合伊斯兰规定的食物,孩子们要从家里自带菜品大致相同,但制作过程符合信仰规定的午餐。学校领导也不要求他们一定要按规定着装,允许那个女儿戴头巾。


侯赛因说:“不久之后,我女儿就得戴上完整的、只露出眼睛的头巾了。这样,对她来说,到日本的学校上学就太难了。至于我儿子,我想让他在孟加拉上学,以后成为一名伊斯兰学者。”


在穆斯林人口比较多的西方国家有许多伊斯兰学校,但在日本,一所穆斯林小学或初中都没有。丰岛区的大塚清真寺计划把自己注册为教育法人并建一所伊斯兰学校,但就目前来说,它能提供的仅仅是一个不太正规的托儿所。



(日本穆斯林赞美自己的宗教,原文附图)


对一个三十多岁,之前没有任何电脑编程经验的人来说,易卜拉欣·大久保(大久保健)在开始他的新职业的时候面临着无比的困难。


在六个月里,大久保参加了三十五次面试,才最终找到一个工作。


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支持这位皈依伊斯兰的日本人的,是他在清真寺里遇到的那些外国穆斯林。他们以一切可能的方式帮助他。一些人给他介绍潜在的雇主。“在伊斯兰里,帮助遇到困难的人,是真主所意欲的。他们不期待任何回报,你也不必像按日本的习俗,给他们回报”,大久保说。“我们相信,真主会给我们回报。许多日本人认为他们只有自己可以依靠,这样一来人际关系就变得令人窒息了。”


大久保是在二十岁时开始对外国文化感兴趣的。他去上了东京世田谷区日本伊斯兰中心开设的阿拉伯语课。最终,他遇到了塔布里厄者玛提,一个来自巴基斯坦专注于伊斯兰复兴的非政治的宣教团体。“我被他们充满激情的对真主的礼拜,和他们温暖的人格所折服”,大久保说。他皈依了伊斯兰,并在巴基斯坦做了四个月的宣教工作。



(日本的伊斯兰中心,原文附图)


当前,日本有七所清真寺属于该宣教团。大久保是该组织为数不多的日本参与者之一。现年四十一岁,生活、工作在东京的编程师大久保,却是生活在日本的巴基斯坦穆斯林、孟加拉穆斯林和其他外国穆斯林中的大明星。


在他去新公司报到的第一天,他就向上司解释,作为一名穆斯林,他不会出去喝酒,以及他将不得不在工作时间礼拜。他的雇主表示理解,现在,每天下午他都会在员工休息室或防火通道礼两番拜。


生活在日本的外国穆斯林与日本人之间的交流相当有限。然而,在工作场所和其他地方的相遇是越来越多了。在遇到外国穆斯林的时候,日本人经常会觉得,作为肯认命,把自己的命运当作真主的前定来接受的人,穆斯林给人一种特别的稳定感。这使得一些日本人也成为了伊斯兰的信徒。


一位三十五岁,来自埼玉的公司职员,弘正岗川,在高中毕业后就接触到了伊斯兰。弘正岗川加入了一家印刷公司,在那里遇到了一名巴基斯坦同事。不久之后,弘正岗川就被这名同事的生活方式迷住了。“他坚强并总是持积极的看法”,弘正岗川说。弘正岗川和他成了朋友,有时还会帮他照看孩子和购物,最终,他成了他的学生。八年前,弘正岗川皈依了伊斯兰。“今天,日本人很容易仅仅听到他们不喜欢的措辞就觉得自己受到冒犯,这种情况是可怕的。在伊斯兰的世界中,一切都要轻松的多”,他说。


尽管确切来说,日本一共有多少穆斯林还无从知晓,但是,来自像印尼、巴基斯坦和孟加拉那样的亚洲国家的穆斯林构成了外国穆斯林的大多数,这些穆斯林的数量大概在七万与十万之间。日本本土穆斯林的数目,据估计,大约在数千名到数万名之间。日本穆斯林协会根据登记文档估计,日本本土的穆斯林,人数大概在七千到一万之间。在日本穆斯林中,数目最大的群体,是那些在嫁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来日本工作的巴基斯坦人和孟加拉人时皈依伊斯兰的女性。


四十九岁,在东京新宿区开了一家亚洲食品店的印度穆斯林纳斯尔-阿卜杜拉在十六年前娶了一位日本女性。“日本人做好事,但他们太担心别人的看法了。有时我妻子会因为太过于注意学校的事情和垃圾分类而耽误了礼拜”,纳斯尔-阿卜杜拉苦笑着说。


日本人觉得伊斯兰离他们很远。然而,亚洲国家是有大量穆斯林人口的。在日本,穆斯林的数量也在稳定增长,他们有的是商人,有的是计算机工程师,有的是各种专业的见习生。我们对伊斯兰的理解,有助于我们认识我们身边的国际化进程。



主编:何明

编辑:马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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