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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人”话|李睿俊:麻鲁奶奶的“江湖” ——一碗浓香的包谷稀豆粉

2017-10-29 李睿俊 人类学之滇


回到昆明已经将近一个月了,没了田野里的各种惊喜,日子又重归平淡。真的很想再回到滇西边境的那个景颇小村,最忘不记的还是在麻鲁奶奶家蹭的一顿饭,至今留恋那顿苞谷稀豆粉的鲜滑爽口。这苞谷做的糊糊也是叫做稀豆粉,整个过程有:切苞谷碎、舂苞谷浆、揉搓苞谷碎,过滤原浆、煮浆、调味出锅、淋到米线或米饭上面放调料、开吃。“浆糊”险恶,稍有不慎,便会结坨糊锅,一大锅稀豆粉毁于一旦。多年来行走“浆糊”,奶奶深谙“浆糊”规矩,已练就了一身的“武艺”,火眼金睛观察局势,一把草果控制全局,一只大勺威慑浆糊。这烟火缭绕的江湖,奶奶一闯就是50余年。


去麻鲁奶奶家之前我在麻糯爷爷家,因为某大学的同学突然到访截断了我的访问,耽误了些时间,等到麻鲁奶奶家苞谷已经切好碎舂好了,我就只能从揉搓苞谷出浆开始看了。苞谷是奶奶家自己种的,村里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种着苞谷,这种苞谷质地较硬,含淀粉量较大,现在村里人一般种了做饲料喂家里的牲禽,但在改革开放以前这曾是村里人的主食之一。合作社还办着时,也就是奶奶记忆中的75年到78年里,村里人打合种苞谷,打合吃苞谷。把苞谷晒干后磨面,吃饭时就混着其他的粮食、野菜上锅蒸熟食用。奶奶说,那时种的地又多,但怎么吃都吃不饱,现在也不吃苞谷了,但也没饿着,每年都还能剩好多粮食……


舂好的苞谷碎掺着原浆放在一个小盆里,旁边一个大空盆一个小空盆,以及一把大瓢,一个装满清水的桶,还有一个紫红小桶,小桶上面盖着棕榈树皮。此时的苞谷碎已经释放了一部分淀粉散在原浆里,反复的揉搓就是要将苞谷碎里的大部分淀粉榨出来。舀一瓢水到苞谷碎里,像洗衣服一样揉搓。先在盆里按压苞谷碎,然后又打散压在一起的苞谷碎,反复按压几次,将苞谷碎揉压的更软更碎,继续在盆里揉搓。等到盆里的苞谷浆很浓了,就抓起一把苞谷渣,使劲的挤压,把浆挤到大盆里,把渣放到另一个小盆里,直到把所有的苞谷渣都挤干了,把小盆里的苞谷浆倒进大盆里,然后又重复以上的操作,直到苞谷浆快装满大盆的时候就好了。一道一道清水把苞谷淀粉置换出来,苞谷浆是乳黄色的,但在大盆里分层沉淀了,准备过滤了,所以开始用手搅动苞谷浆,将沉底的淀粉搅起来。同时,奶奶的外孙女将那个紫红桶搬到大盆边上,撑一撑上面那块棕榈树皮。棕红色的棕榈树皮完全绷在小桶上,皮上面很细的棕榈丝被撑开了,非常有韧性,细细密密的织成一张小网,比纱布还密,而且一整块的皮撑开后有很多层小纱网。搅动好的苞谷浆被奶奶抬起,对着棕榈网的中间下陷部倒去。乳黄色的苞谷浆浓浓的接连不断的冲进棕榈网上,细细的苞谷渣被一层一层的小纱网拦住,积攒在下陷处,阻挡连续不断冲下来的浆液,向四周翻起了乳黄色的“浆浪”。浆液慢慢的渗进小桶里,快渗完了就将绷着的棕榈网收起,捏住收起来的褶,向下一点一点揉压、扭转、挤出最后的浆液,然后将网里的苞谷渣翻出来抖进装渣的盆里,然后重复操作,直到把所有原浆都过滤出来。


过滤好的原浆已经非常细腻了,基本没有苞谷渣了,就准本上大锅煮了,至于剩下的苞谷渣就拿去喂猪。大锅架在客厅的火塘上,锅直径约有70厘米,架在三脚架上热着。差不多的时候将食用油倒进去,不多,四分之一瓢的量,倒油是为了提香,更重要的是在熬稀豆粉时减少粘锅的量。油热到冒青烟就已经非常辣了,这时奶奶撒一把自家种的草果,三颗小小的草果在油里滋啦滋啦,被油炸的冒出白色小油泡,香味被沁出来了,烟火味也包容了草果香。奶奶拎起小桶倾泻而下,涌出小桶的原浆像小瀑布一样冲进深深的锅底,颇有“疑似玉河落九天”的气势。刺啦刺——刺的声音,原浆全部倒进了锅里,清黄的油圈漂在浆面上打着旋转,草果也跟着转,三颗草果同一方向追赶着,像被人快速拨动的钟盘上的时分秒针。奶奶凑了凑柴,火势变大,火苗舔灼着锅底,苞谷浆被慢慢升温。


奶奶拿起大长汤勺搅动着苞谷浆,不停的搅动才能不粘锅不糊掉。奶奶就拿着那把大汤勺不停地搅啊搅,顺时针搅动四五圈又反着搅四五圈,搅累了就放着汤勺一两分钟,然后又慢慢的搅动着。淀粉要是落底了就会粘锅糊掉,而且搅动让淀粉不断的均匀散在这一锅浆里,在成糊的时候不会成一坨一坨的大疙瘩。柴火烧着是有声的,烧透心的木头会“咔”的响一声,蹦出几粒火星,有时蹦出火塘外面像转瞬即逝的流星一样亮着低低的划过柴灰上,落地就失去了亮光和地面融为一体,然后柴裂成几瓣。锅底下一直都很躁动,但锅上面就安安静静的,只听着那大勺搅动苞谷浆碰到锅底的声音。我和奶奶都不说话,奶奶盯着锅,我盯着苞谷浆慢慢起坨成了苞谷糊。从浆变糊的这个过程安静的好美好,柴堆噼里时不时炸响着,檐角的雨滴滴点点的落着,凉风习习,突然感到夏天也要过去了。我环抱着双腿,把头杵到膝盖上,盯着苞谷糊,感受着火塘的温度。穿堂风也没那么闹腾了,拉长的时间悄悄围绕着火塘慢慢的走着,一圈一圈,都凝固在那锅苞谷糊里。等一只毛毛虫结茧成蛹变成蝴蝶,等一片云海慢慢淹过山峦,等一滴雨从屋檐的尖尖落下,等一锅乳黄的苞谷浆变为澄黄滑腻的稀豆粉,不说话,只看着就很美好。


我环顾堂屋,在门后的角落上面,发现了奶奶家的nat hking rang,这是她家献的唯一的鬼。想起头天晚上在奶奶家访问说起她家的鬼。1974年,奶奶向村里其他相亲们借够面条,凑够白糖红糖鸡蛋,准备迎接自己的第一个女儿。1974年,奶奶生下她的大女儿不久,女儿大病一场,病的丢了大半条命,最后请了村里的董萨来帮忙。1974年,大女儿得以活下来,接下来的年数里,奶奶家都要献鬼了。这个让大女儿险些丧命的鬼,是奶奶娘家跟着她过来的,之前跟着奶奶的妈妈。说起这个鬼,奶奶并没有避讳,笑着和我们聊,像是谈论一个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这只鬼只咬自家人,就爱咬老三,老三经常病。”奶奶加重了语气,一边说一边在空中挥动手最后拍到腿上。老三是奶奶的大儿子,现在在福建打工,已经有家室。问起老三经不经常回家,奶奶只说他过年回家呢,我隐约听出奶奶的落寞。奶奶说老三怕待在家呢,小时候经常病,经常病,一病就要找董萨来给老三献鬼。奶奶家只找固定的董萨,现在经常找的董萨是奶奶亲姐姐的丈夫。我们开玩笑说老三离家那么远鬼还咬不咬得到他,奶奶打趣的说“咬不得咯”又哈哈哈笑起来,我们也哈哈的笑起。坐着喝了口大女儿给我们倒好的橙汁,奶奶顿了顿,继续开起玩笑。说,老三有时生病会抱怨“我妈啊,赶紧把我家这只鬼赶走得了”。奶奶声情并茂演绎当时的情景,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还不得死呢咋个赶得走?”说完又咯咯的笑着,嘴里镶着的大金牙闪闪发光,我们被奶奶表现逗笑。突然奶奶声音落了下来,缓缓的说“等我回了嘛,就找董萨来念念,把家的这只鬼念进棺材里跟的我走,不给它再跟的家里人了。”当时不觉得这句话的分量,后面越想越觉得落寞……


终于,当大勺再次掀起一波苞谷浪时,糊糊翻腾不起来了,三颗草果也被卷到糊里,翻上翻下。糊面慢慢冒出了一个个小泡泡,炸裂在糊面上,越来越浓稠,水蒸气和火烟在锅缘旋起上升的翻腾气浪。我坐在了上风口,大锅在下风口,闻不到香味的。越来越浓,这时奶奶拿起装满姜叶碎和撇菜碎的碗,豁进糊面上,然后搅扮糊糊,澄黄的糊糊马上就包裹了姜叶碎和撇菜碎,独特风味的姜叶和撇菜融入到了糊糊里,整一大锅的苞谷糊变得像黄色夜空和绿色星星一样,星星忽隐忽现,夜空美丽无穷吸引着人。奶奶撤开柴火,火小了好多,小火慢慢的熬着,把菜碎加热到变成暗绿色就可以停火了。奶奶去找了几张芭蕉叶垫在锅边上,把大锅抬了下来,放到了门口靠穿堂风冷却大锅。热气腾出来了,混杂着苞谷糊厚重的浓香味,草果的香味也混杂着一点,我凑近使劲的闻,温热的香气暖了我的鼻子里的每根血管,忍不住舀起一大勺凑近鼻子深深吸一大口气,直通中枢神经,小脑兴奋,口水分泌一波,把嘴闭得紧紧的,离锅太近了怕掉进去。


奶奶舀了光光的两勺给我们先吃着,拿小勺刮刮糊糊冷冷的皮皮,拿到嘴边吹吹,放进嘴里。啊!尽享丝滑!浓郁的老品种苞谷香气,带着大地的厚重感,在嘴里慢慢被稀释,存留在口里的温柔细腻,只有舌头知道;姜叶被嚼碎只有香味,没有辣味,撇菜也是嫩嫩的,所有的味道和口感真的那么和谐又美妙,一颗不起眼的苞谷竟能勾起最纯粹的食欲,让我一勺接一勺的享受这和谐的口味。最后又吃了一碗,淋到了烫好的细米线上,加上老缅芫荽、蒜油末、油辣椒、味极鲜、花生瓜子油末,更是好吃!不仅如此,奶奶还炒了一盆鸡枞,一盆咸香五花肉,两样本是主角的大菜在苞谷稀豆粉面前也甘做配菜。苞谷稀豆粉制作过程繁复,现在也是想吃才花费心肠大半天时间好好煮一锅香浓顺滑的稀豆粉。一家人围着桌子冲冲壳子,吃上热乎乎的一碗稀豆粉,暖洋洋的,真好。后来我才知道,给我们做上这一碗平凡的稀豆粉的平凡的麻鲁奶奶,曾经也漂泊在那个毒品泛滥边境,也是有自己一片江湖的……


投稿邮箱ynanth@foxmail.com


主编:何明

编辑:李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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