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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童真丨丰子恺:漫漫童年

2016-06-01 丰子恺 大道知行

丰子恺以自然而柔软的笔触,不仅充满童真童趣地记录了自己子女的童年,也以孩子的视角刻画了孩童可以理解的东西。 丰子恺曾说:“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他把童心写在了文中,画在了画中,今日六一,让我们跟随丰子恺的文章和画作重返童真,去体味孩子们眼中的幸福。



给我的孩子们文/丰子恺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


  今朝儿童节,散会归来早。

  糖果与豆荚,送给小宝宝。

  豆荚自己种,滋味特别好。

外婆去普陀山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


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油。


邀请公公列席,

祝他返老还童。

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


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


弟弟莫教婆婆抱 ,

同到前村去踏青。

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


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妹妹新娘子,弟弟新官人,姐姐做媒人。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


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


讲故事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


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会裁了!”


柳荫温课

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


儿童未解供耕织 ,

也傍墙阴学种瓜。


“我对于儿女的关心,有一部分是对于普天下孩子们的”



朋友们说我关心儿女。我对于儿女的确关心,在独居中更常有悬念的时候。


但我自以为这关心与悬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种更强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顾自己的画技与文笔的拙陋,动辄描摹。


小时候,穿大一号的衣服,戴着小洋帽,

拄拐杖,拿公务包,套着不合脚的鞋,

扮演爸爸回来了,样子别提多神气啦!

因为我的儿女都是孩子们,最年长的不过九岁,所以我对于儿女的关心与悬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孩子们——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


他们成人以后我对他们怎样?现在自己也不能晓得,但可推知其一定与现在不同,因为不复含有那种加味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有一个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领了四个孩子——九岁的阿宝、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到小院中的槐荫下,坐在地上吃西瓜。


你给我削瓜,

我给你打扇。

夕暮的紫色中,炎阳的红味渐渐消减,凉夜的青味渐渐加浓起来。微风吹动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发,身体上汗气已经全消,百感畅快的时候,孩子们似乎已经充溢着生的欢喜,非发泄不可了。


我到过十三省,弟弟到过九省。

小弟到过五省,老祖母只到过一省。

最初是三岁的孩子的音乐的表现,他满足之余,笑嘻嘻摇摆着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面发出一种像花猫偷食时候的声音来。


这音乐的表现立刻唤起了五岁的瞻瞻的共鸣,他接着发表他的诗:“瞻瞻吃西瓜,宝姊姊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吃西瓜。”


燕子没有手,自己会做窝。

泥又衔草,全不怕辛苦。

这诗的表现又立刻引起了七岁与九岁的孩子的散文的、数学的兴味:他们立刻把瞻瞻的诗句的意义归纳起来,报告其结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于是我就做了评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们的作品。


禽鸟也知勤作室,

衔泥带得落花归。

我觉得三岁的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欢喜的感情。五岁的瞻瞻把这欢喜的感情翻译为(他的)诗,已打了一个折扣;然尚带着节奏与旋律的分子,犹有活跃的生命流露着。


至于软软与阿宝的散文的、数学的、概念的表现,比较起来更肤浅一层。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投入在吃西瓜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


春水满四泽,

夏云多奇峰。

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


折得荷花浑忘却,

空将荷花盖头归。


“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来任意移动,这是我独居时的惯癖。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我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从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坏或扰乱。因为我的手足的筋觉已经由于屡受物理的教训而深深地养成一种谨惕的惯性了。


被父亲举起来,乐得笑呵呵。

然而孩子们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捣乱我的秩序,破坏我的桌上的构图,毁损我的器物。


他们拿起自来水笔来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又把笔尖蘸在浆糊瓶里。他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上……这在当时实在使我不耐烦,我不免哼喝他们,夺脱他们手里的东西,甚至批他们的小颊。


八十公公,八岁孙。

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途软却,终于变批为抚。因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


最喜欢的长辈是奶奶

“儿女与父母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


儿女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做父亲,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觉得非常奇怪。


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们又是我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关系!


阿婆喜欢给我们看她小时候的照片,

她心里想着,期盼着我们快快长大。

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我实在不解他们的心理。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


哥哥穿嫌短,弟弟穿嫌长,妈妈刀尺忙。

君臣、父子、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是一切人情的基础。“朋,同类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儿女。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

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世间的人,忘却了他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女为父母所生,故儿女可以永续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永存。于是无子者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我真不解他们的心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了心碎的感觉。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树上挂飞机,缸里开轮船,地上拉汽车,

我与小伙伴们都是海陆空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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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子恺画集》,由【大道知行】编辑整理,转载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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