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梦想成为小说家的马克龙

他问鼎爱丽舍宫时年仅39岁，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史上最年轻的一位总统。

他以“中间派”的身份闯入政坛，誓要改变法国非左即右的传统政治格局。

他称自己为“改革者”，承诺“重振法兰西”、建立一个更加自信强大的法国。

他抛开世俗成见，娶了大他24岁的高中老师为妻，两人的故事被称为“法兰西的浪漫”。

他是法国现任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

高中时期，马克龙曾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用文字呈现他浪漫的想象。但他成为了一名政治家，“一不小心”还登顶了法国政治高峰。

但他的“浪漫”没有改变。他梦想着改变法国萧条的经济，让法国重拾强大与自信。他憧憬着改变欧洲的不作为，让欧洲重新成为国际舞台的焦点。

他在过去5年中推出了很多改革，经历了很多“风暴”。他被贴上了“富人总统”的标签，被一名法国男子掌掴，被几十万“黄马甲”呼吁下台。他穿梭于国际舞台上，在各种危机之中斡旋调停，在各个场合中彰显法国和欧盟的存在。

2017年5月，当年轻帅气的马克龙战胜极右翼候选人勒庞时，几乎整个法国、整个欧洲都在为他欢呼。5年之后，马克龙再次遇上勒庞，两人将在4月24日的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中一决胜负。

赢得这场“大战”对马克龙至关重要。他还很年轻，还有很多雄心勃勃的目标未实现。随着德国前总理默克尔退场，他在欧洲层面的舞台变得更大。他想要赢得又一个五年任期，实现他的“梦想”。

几乎所有民调都预测马克龙的胜利，但他不敢掉以轻心。在年轻选民中，勒庞的支持率明显高于马克龙。在法国农村地区，勒庞也比马克龙更得人心。更重要的是，勒庞和他在第二轮投票中的民调差距远小于2017年。

对于44岁的马克龙而言，4月24日的这场“大考”，不比他2017年首次“应考”时容易。

法国总统马克龙。图/IC photo

“富人总统”的标签

迪迪埃·巴莱斯当没有想过要将票投给马克龙。

巴莱斯当是一名已经退休的会计，居住在法国北部小城隆戈（Longueau），这个城市距离马克龙的出生地——索姆省省会亚眠市仅5公里左右的距离。

“我真的不喜欢马克龙，他是一名富人总统。”第一轮投票后，巴莱斯当对政治新闻网（Politico）表示。

传统上而言，一名政治家的家乡及周边地区都是他的选票大本营，但马克龙似乎没有享受到来自家乡的热情。

在4月10日的法国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中，巴莱斯当将票投给了极左翼总统候选人梅朗雄。由于梅朗雄未能进入第二轮投票，巴莱斯当计划在本周日的投票中将票投给勒庞。

巴莱斯当不是唯一一个“背弃”马克龙的家乡人。多名当地人在接受Politico采访时都表示，第二轮投票中将把票投给马克龙的对手勒庞，因为马克龙是一个“不理解平民百姓日常忧虑、高高在上的富人”。

“冷漠”、“傲慢”、“高高在上”、“精英主义”、“富人总统”、“银行家马克龙”……从2017年到2022年，马克龙身上类似的标签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以摆脱。

出生于法国北部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毕业于著名的法国国家行政学院和巴黎政治学院，曾是罗斯柴尔德公司的投资银行家，马克龙的身上似乎天然带着“精英”的光环。

2017年上台伊始，马克龙就削减富人税和企业税，这为他初步“赢得”“富人总统”的称号。2018年底，马克龙宣布增加燃油税的改革举措引发了一场持续数年的“黄马甲运动”，他“富人总统”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

不仅是他做的事，他在这两年间发表的许多言论更让他给法国民众留下了“不识人间疾苦”的傲慢形象。

在有老人抗议养老金被削减时，马克龙的回应是“法国人应该减少抱怨”。在一名失业的园丁向他寻求找工作建议时，他的回答是“如果你有决心且做好了准备……我到街对面就能给你找到个工作”。在被质疑改革举措不合理时，他曾说道“不会向懒鬼妥协”。

“我想我的一些言论可能伤害了一些人。”2021年12月，马克龙在接受法国电视一台（TF1）采访时承认，自己过去的一些言论并不恰当，“其实是可以在不伤害人的情况下完成一些事情的”。他还表示，未来不会再如此。

但他要撕去“富人总统”的标签绝非易事。

4月10日第一轮投票结果出炉后，法国24电视台记者克莱尔·帕卡琳（Claire Paccalin）在马克龙竞选总部称，“他从最开始就被贴上了这个标签（富人总统），之后也很难摆脱它”。

“许多法国人评价他长得就很冷漠，甚至有人认为他傲慢自大。”帕卡琳称，因此不管他的政策如何，他作为“富人总统”的名声已经固化了。

路透社评论称，对于马克龙而言，在这场大选中要获胜，最大的挑战大概是“不要看上去太自大”。

当地时间2022年4月10日，法国勒图凯，法国总统马克龙与妻子布丽吉特参加法国大选首轮投票后，在海滩散步。图/IC photo

马克龙的改变

4月12日，马克龙在法国东部城市米卢斯（Mulhouse）几乎被愤怒的民众淹没。

“你为什么不帮帮最穷的那些人？”“这么多人没有工作，你怎么还能提议将退休年龄从62岁延至65岁？”“为何医院还面临着病床短缺、医护人员短缺的问题？”

当天，马克龙在米卢斯举行竞选活动，刚抵达现场的他就遭遇重重诘问。许多护士对他说：“我们已经筋疲力尽……改善我们的工作条件！”

和往常一样，马克龙和许多民众进行了直接的对话和激烈的辩论。他提到自己在疫情中做出的改变，包括上调医护人员工资等。

“两年前我做出承诺……现在工资确实上涨了。一个月上涨183欧元，你不能说这什么也不是。”马克龙称。

对于反对提高退休年龄的声音，马克龙解释称“我们必须工作更久”，“如果我们不提高退休年龄，我们无法确保我们的养老金体系持续下去”。

米卢斯靠近德国边界，是上莱茵省最大的城市。在第一轮投票中，梅朗雄在这个城市的得票率远高于马克龙和勒庞。

当天，马克龙还前往东部的斯特拉斯堡、马赛等城市和选民见面。此前一天，他前往法国北部，直接在勒庞的腹地举行竞选活动。法媒称，马克龙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竞选的重要性。

“本次大选前期，马克龙并未全力以赴投入竞选，许多人因此批评他过于自负，似乎坚信自己胜券在握。”中国社科院欧洲所研究员彭姝祎对新京报记者表示。“也因此，第一轮投票后，马克龙就马不停蹄地四处奔忙开展竞选活动”。

彭姝祎解释称，马克龙已经不是政治新人，而是有着5年执政经验的在任总统，尤其是他此前推出的一些改革措施引发许多人的不满，因此他更需要深入民间，通过解释、辩论为自己赢得支持。

在今年的大选中，勒庞不再是2017年的勒庞。她改变竞选战略，努力让自己“去妖魔化”、温和化，通过聚焦购买力、民生经济等议题获得了更广泛的关注。许多法媒称，三度参选的勒庞从未如此靠近过总统宝座。

马克龙也不再是2017年的马克龙。“过去一年多以来，马克龙深入基层，试图改变自己‘高高在上’、‘难以接触’的形象，某种程度上就是在为连任做准备。”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洲所助理研究员慕阳子对新京报记者表示。

2021年6月、7月，随着疫情缓和，马克龙开启了一次“环法之行”，到访法国十余个地区，称要“感受这个国家的脉搏”。也是在这次“环法之行”中，发生了马克龙遭一男子掌掴事件。

“黄马甲运动爆发以来，马克龙身上的精英主义色彩更浓了，这可能是他竞选连任中一个比较大的软肋。他本人也一直试图改变这一点。”慕阳子称。

4月12日，马克龙在一场竞选活动中称，他已做好准备改变养老金改革进程。他软化态度，称可能到2030年再提高退休年龄，甚至可以考虑将退休年龄从原定的65岁下降至64岁。

“如果这是大家的共识，我会敞开大门。”马克龙说。

当地时间2022年4月22日，法国菲雅克，法国大选第二轮投票将至，法国总统马克龙举行最后一次竞选集会。图/IC photo

“风暴”中的五年

“我不是为了在风平浪静中发挥领导力而上台的……我是为风暴而生。”2017年，马克龙在访问遭飓风袭击的法属圣马丁岛时对作家埃马纽埃尔·凯瑞（Emmanuel Carrere）说。

过去5年间，马克龙经历了许多“风暴”。有些是预期之中的，有些是他自己引发的，有些则是毫无预兆突然来袭的。

2018年底，上台不过一年有余的马克龙遭遇了法国近半个世纪以来最严重的反政府抗议。全国范围内，数十万人身穿黄色马甲，抗议马克龙推出的一系列改革措施，谴责马克龙忽略普通民众的诉求，甚至要求马克龙下台。

这场运动尚未彻底平息，2020年初，新冠大流行席卷全球，且至今仍在持续。法国也未能幸免。截至目前，法国感染数已超过2700万，位列全球第四。

2022年2月，法国在经历年初的奥密克戎感染高峰后，疫情逐渐缓和。然而，突然爆发的俄乌冲突给整个欧洲带来了巨大冲击，也让全球面临着粮食、能源价格飙升的困局。

“马克龙任内面临一个又一个危机，但他没有就此陷在危机之中，我想这不仅证明了他的政治毅力，也说明他是一个有能力的政治家。”慕阳子称，“尤其是近两年来，他的表现愈发成熟”。

慕阳子表示，“马克龙对法国面临的问题有比较深入的认识——作为一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法国近些年来经济竞争力持续下滑、社会问题不断增加，这导致其在欧盟层面、全球层面的影响力也在下降。为了改变这一点，马克龙提出要对法国进行自上而下的改革。”

顶着“改革总统”的帽子上台后，马克龙在任期头一年推出了很多改革措施，包括解放劳动力市场、降低税赋、开展福利改革、推动法国再工业化等。虽然后期国内反对声浪越来越大，又碰上肆虐的疫情，他的这些措施还是取得了一些成效。

今年2月，法国的失业率降至7.4%，处于14年来的最低水平。2021年疫情之下，法国的经济增长达到7%，是52年以来的最高值，远超许多欧洲主要经济体。

彭姝祎认为，马克龙第一个任期内的整体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尤其是在经济领域。

“2017年马克龙当选之前，曾有人怀疑年轻且从政经验不足的他是‘政治投机分子’，但从过去5年来看，他是真心希望做一些实事，改变法国过去一段时间发展乏力的局面，特别是扭转法国在经济领域的相对落后，让法国变得更好。”彭姝祎评价称。

在欧洲层面，马克龙的影响力也在逐渐加大。慕阳子认为，马克龙在欧洲层面最大的一个贡献就是，将欧洲战略自主、欧洲主权的理念变成了一些具体的行动，获得了许多欧盟政治精英的认可。

而在国际舞台上，马克龙积极推动法国、欧洲和其他方面进行对话，推行多边主义外交。譬如不在中美之间选边站，增强在非洲和中东地区的存在感，提升法国和欧洲的地缘政治竞争力等。此外，马克龙积极推动全球在气候变化、抗击疫情等领域的合作。

“不过，受制于法国和欧洲的实力限制，在面对美国、俄罗斯等大国时，马克龙在核心议题上的影响力还是比较有限。”慕阳子称。

但他采取的行动受到了很多法国人的认可。

《马克龙：为何如此多的憎恨？》（Macron: Why so much hatred?）一书的作者之一尼古拉斯·多梅纳克（Nicolas Domenach）曾称，“法国人看到国际舞台上的他感觉很自豪。他很好地代表了法国”。

不管是伊核危机、利比亚内战，还是俄乌冲突，马克龙一直在积极寻找解决危机的办法。譬如在俄乌冲突爆发前，马克龙一直在俄乌之间斡旋，虽然最终斡旋失败，但他的民意支持率曾一度攀升至历史最高点。

当地时间2022年4月21日，法国圣丹尼斯，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当地举行竞选集会。图/IC photo 

如果马克龙连任

若是马克龙没能赢得连任——或是连任五年于2027年离任后，他会做些什么呢？

“我想他会成为一名作家，尝试一条不同的路。”马克龙的母亲弗朗索瓦丝·诺格（Francoise Nogues）曾对法国作家盖尔·恰卡洛夫（Gael Tchakaloff）称。恰卡洛夫出版了一本关于马克龙夫妇的传记《只要我们在一起》，采访了诸多马克龙夫妇身边人。

离开家乡亚眠前往巴黎学习之时，马克龙的梦想是成为法国下一个伟大的小说家。16岁的他曾确信，成为一名作家是他“唯一的职业使命”。

今年4月，在接受法国《观点》杂志（Le Point）采访时，马克龙表示，离开政坛后，他将开启作家的新事业。

但这一天可能不会很快到来。绝大部分民调机构的民调数据都显示，马克龙将以超过勒庞8-10个百分点的优势赢下这场“大战”，从而连续执政至2027年，成为法国近20年来首位连任的总统。

对极右翼候选人上台的忧虑，或许是推动马克龙可能赢得连任的一个重要因素。

“这两个人我都不喜欢，但尤其不喜欢勒庞。”一位已退休的左翼支持者杰奎琳·马斯特对Politico称。“马克龙我也没有很喜欢——他许下承诺却未能实现，但极右翼以及他们对外国人的仇恨——还是算了。”

许多法国左翼人士的想法和马斯特相似。第一轮投票结果出炉后，几位左翼总统候选人——来自社会党的巴黎市长伊达尔戈、来自绿党的雅尼克·雅多都呼吁支持者将票投给马克龙，以避免极右翼候选人勒庞上台。

极左翼候选人梅朗雄所在的“不屈的法国”并未给出投票建议，但民调数据显示，超过三分之一梅朗雄的支持者已经表示，在第二轮投票中会支持马克龙。

梅朗雄本人在第一轮投票后的采访中则呼吁，不要将票投给勒庞。“如果你投票给勒庞女士，你将犯下一个大错。”据报道，梅朗雄目前正专注于6月份即将到来的议会选举，希望借此组建一个左翼政府，他本人希望出任政府总理。

马克龙政府则极力凸显勒庞上台的危害。法国财政部长勒梅尔此前对欧洲第一电台称，勒庞若是当选，她将“把法国主权送给俄罗斯”。勒庞过往曾表达过对俄罗斯总统普京的赞赏，还称她将让法国退出北约。

“不出意外的话，马克龙应该能赢得连任，但他和勒庞的得票差距可能会比上次大选缩小。”彭姝祎指出，这也将为马克龙带来更大的挑战，即如何弥合法国愈加分裂的政治、社会裂痕，在未来的执政中兼顾数量庞大的极左、极右选民的诉求。

马克龙初入政坛时曾加入左翼社会党。直至2016年，马克龙脱离社会党宣布参加总统选举，并创立新的党派——“共和国前进”运动。当选之后，马克龙主张超越传统的左右之争，因此他在经济领域奉行右翼自由主义政策、在社会政策上则奉行左翼平等主义主张。

这为他赢得一批稳固的支持者，但也有许多人批评他非左非右、立场不明。法国《世界报》曾将他称作“变色龙总统”。

当地时间2022年2月28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统马克龙与多名国际政要在爱丽舍宫就乌克兰局势举行会谈。法国目前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 图/IC photo

随着法国政治极化愈发明显，重新起航的马克龙将面临更多的挑战。在国内层面，面对俄乌冲突带来的外溢效应，如何提升购买力、控制物价、持续推进其社会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议程；国际层面，如何缓和俄乌危机、加强欧洲战略自主——马克龙若是连任，前路也并不轻松。

在亚眠近郊的隆戈市，该市市长、左翼独立人士帕斯卡尔（Pascal Ourdouille）对马克龙的印象并不好。

“他（马克龙）给这里并未留下什么好的记忆……他来到这里，上台表演了一场，许下了承诺，但最终并未实现。”马克龙2017年竞选期间承诺当选后避免让当地一家工厂倒闭，但工厂还是倒闭了。虽然如此，帕斯卡尔称，他对4月24日的结果很有信心——马克龙会赢得胜利。

对于马克龙而言，如何面对许多法国人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为不喜欢勒庞才将票投给了他这一困局，或许是他未来五年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难题——如果他能赢得连任。

记者 | 谢莲 编辑 | 张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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