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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書讀完了

2014-09-17 慧一居

在文化界,金克木(1912-2000)先生是一位令人著迷的“雜”家人物。他對儒、釋、道有透徹的研究,他中學輟學,卻靠自修熟稔地掌握了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巴利文、梵文、拉丁文、世界語、烏爾都語和印地語。精通梵學,對西方學問也如數家珍,對倫理學、心理學、邏輯學乃至數學、物理、天文學、人類學、比較文學、中外交流史等均有獨到的見解。與陳寅恪、錢鍾書、徐梵澄一樣,能融會貫通,汪洋恣肆,成蔚為大觀之學,是二十世紀少有的通人之一。金先生著述有:《印度文化論集》、《梵語文學史》、《比較文化論集》、《通俗天文學》、《舊學新知集》、《文化獵疑》、《無文探隱》、《末班車》、《孔乙已還鄉》、《風燭灰》等三十餘種,譯著有《古代印度文藝理論文選》、《伐致呵利三百詠》、《摩訶婆羅多插話選》等。2011年三聯書店彙為一帙,成《金克木集》八大卷。

作為一位通人,金先生書讀得多,讀得好,其治學自有獨到幽微之處。妙的是他還特別善寫,信手所及,皆成文章。《書讀完了》本是金先生作的一篇談讀書的散文,原收錄在《咫尺天顏應對難》(陳光偉編,人民日報出版社)一書中,不說內容,光這題目就已是氣象萬千。後來有編者從金克木生前約30部已出版著作中精選出有關讀書治學方法的文章50餘篇成一冊,書名就叫《書讀完了》。是書分“書讀完了”(講讀什麼書)、“福爾摩斯與讀書得間”(講怎麼讀書、讀書、讀人、讀物),到“讀通書”,其文說理敘事,皆清秀流利,全無晦澀難懂之處,讀者循序漸進,或可一窺大家治學讀書之堂奧,不獨可為“升堂”之引,亦是為學“入室”之基。

古今中外典籍浩如煙海,窮畢生精力想要讀過一遍是不可能的,美特洛克勒斯就焚毀了自己的所有著作,并聲稱“這些都是下界夢中的幻影。”(《名哲言行錄》第六卷第六章)所以應該把最重要的時間投入到閱讀曾經影響人類文明進程的原典著作中去。辨章學術,尋委探源,披沙揀金,融匯貫通,以問題為中心,多學科匯診,才是讀書的正確途徑。(九月十七日清晨,溫浚源記於河北燕郊。)

金克木:書讀完了

有人記下一條軼事,說歷史學家陳寅恪曾對人說過,他幼年時去見歷史學家夏曾佑,那位老人對他說:“你能讀外國書,很好;我只能讀中國書,都讀完了,沒得讀了。”他當時很驚訝,以為那位學者老糊塗了。等到自己也老了時,他才覺得那話有點道理:中國古書不過是那幾十種,是讀得完的。說這故事的人也是個老人,他賣了一個關子,說忘了問究竟是哪幾十種。現在這些人都下世了,無從問起了。

中國古書浩如煙海,怎麼能讀得完呢?誰敢誇這海口?是說胡話還是打啞謎?

我有個毛病是好猜謎,好看偵探小說或推理小說。這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我卻並不諱言。宇宙、社會、人生都是些大謎語,其中有層出不窮的大小案件;如果沒有猜謎和破案的興趣,缺乏好奇心,那就一切索然無味了。下棋也是猜心思,打仗也是破謎語和出謎語。平地蓋房子,高山挖礦井,遠洋航行,登天觀測,難道不都是有一股子猜謎、破案的勁頭?科學技術發明創造怎麼能說全是出於任務觀點、雇傭觀點、利害觀點?人老了,動彈不得,也記不住新事,不能再猜“宇宙之謎”了,自然而然就會總結自己一生,也就是探索一下自己一生這個謎面的謎底是什麼。一個讀書人,比如上述的兩位史學家,老了會想想自己讀過的書,不由自主地會貫穿起來,也許會後悔當年不早知道怎樣讀,也許會高興究竟明白了這些書是怎麼回事。所以我倒相信那條軼事是真的。我很想破一破這個謎,可惜沒本領,讀過的書太少。

據說二十世紀的科學已不滿足於發現事實和分類整理了,總要找尋規律。因為總向理論方面邁進。愛因斯坦在1905年和1915年放了第一炮,《相對論》。於是科學,無論其研究對象是自然還是社會,就向哲學靠近了。哲學也在二十世紀重視認識論,考察認識工具,即思維的邏輯和語言,而邏輯和數學又是拆不開的,於是哲學也向科學靠近了。語言是思維的表達,關於語言的研究在二十世紀大大發展,牽涉到許多方面,尤其是哲學。索緒爾在1906年到1911年的講稿中放了第一炮。於是本世紀的前八十年間,科學、哲學、語言學“攪混”到一起,無論以自然或人類社會都仿佛“條條大路通羅馬”,共同去探索規律,也就是破謎。大至無限的宇宙,小至基本粒子,全至整個人類社會,分至個人語言心理,越來越是對不能直接用感官覺察到的對象進行探索了。現在還有十幾年便到本世紀盡頭,看來越分越細和越來越綜合的傾向殊途同歸,微觀宏觀相結合,二十一世紀學術思想的桅尖似乎已經在望了。

本文開始說的那兩位老學者為什麼說中國古書不過幾十種,是讀得完的呢?顯然他們是看出了古書間的關係,發現了其中的頭緒、結構、系統,也可以說是找到了密碼本。只就書籍而言,總有些書是絕大部分的書的基礎,離了這些書,其他書就無所依附,因為書籍和文化一樣總是累積起來的。因此,我想,有些不依附其他而為其他所依附的書應當是少不了的必讀書或則說必備的知識基礎。舉例說,只讀過《紅樓夢》本書可以說是知道一點《紅樓夢》,若只讀“紅學”著作,不論如何博大精深,說來頭頭是道,卻沒有讀過《紅樓夢》本書,那只能算是知道別人講的《紅樓夢》。讀《紅樓夢》也不能只讀“脂批”,不看本文。所以《紅樓夢》就是一切有關它的書的基礎。

如果這種看法還有點道理,我們就可以依此類推。舉例說,想要瞭解西方文化,必須有《聖經》包括《舊約》、《新約》的知識,這是不依傍其他而其他都依傍它的。這是西方無論歐、美的小孩子和大人在不到一百年以前人人都讀過的。沒有《聖經》的知識幾乎可以說是無法讀懂西方西元以後的書,包括反宗教的和不涉及宗教的書,只有一些純粹科學技術的書可以除外。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書與《聖經》無關,但也只有在《聖經》的對照之下才較易明白。許多古書都是在有了《聖經》以後才整理出來的。因此,《聖經》和古希臘、古羅馬的一些基礎書是必讀書。對於西亞,第一重要的是《古蘭經》。沒有《古蘭經》的知識就無法透徹理解伊斯蘭教世界的書。又例如讀西方哲學書,少不了的是柏拉圖、亞裏斯多德、笛卡爾、狄德羅、培根、貝克萊、康德、黑格爾。不是要讀全集,但必須讀一點。有這些知識而不知其他,還可以說是知道一點西方哲學;若看了一大堆有關的書而沒有讀過這些人的任何一部著作,那不能算是學了西方哲學,事實上也讀不明白別人的哲學書,無非是道聽途說,隔靴搔癢。

又比如說西方文學茫無邊際,但作為現代人,有幾個西方文學家的書是不能不讀一點的,那就是荷馬、但丁、莎士比亞、歌德、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高爾基,再加上一部《堂·吉訶德》。這些都是常識了,不學文學也不能不知道。文學作品是無可代替的,非讀原書不可,譯本也行,決不能滿足於故事提要和評論。

若照這樣來看中國古書,那就有頭緒了。首先是所有寫古書的人,或說古代讀書人,幾乎無人不讀的書必須讀,不然就不能讀懂堆在那上面的無數古書,包括小說、戲曲。那些必讀書的作者都是沒有前人書可替代的,準確些說是他們讀的書我們無法知道。這樣的書就是:《易》、《詩》、《書》、《春秋左傳》、《禮記》、《論語》、《孟子》、《荀子》、《老子》、《莊子》。這是從漢代以來的小孩子上學就背誦一大半的,一直背誦到上一世紀末。這十部書若不知道,唐朝的韓愈、宋朝的朱熹、明朝的王守仁(陽明)的書都無法讀。連《鏡花緣》、《紅樓夢》、《西廂記》、《牡丹亭》裏許多地方的詞句和用意也難於體會。這不是提倡復古、讀經。為了掃蕩封建殘餘非反對讀經不可,但為了理解封建文化又非讀經不可。如果一點不知道“經”是什麼,沒有見過面,又怎麼能理解透魯迅那麼反對讀經呢?所謂“讀經”是指“死灌”、“禁錮”、“神化”;照那樣,不論讀什麼書都會變成“讀經”的。有分析批判地讀書,那是可以化有害為有益的,不至於囫圇吞棗、人云亦云的。

以上是算總賬,再下去,分類區別就比較容易了。舉例來說,讀史書,可先後齊讀,最少要讀《史記》、《資治通鑒》,加上畢沅等的《續資治通鑒》、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讀文學書總要先讀第一部總集《文選》。如不大略讀讀《文選》,就不知道唐以前文學從屈原《離騷》起是怎麼回事,也就看不出以後的發展。

這些書,除《易》、《老》和外國哲學書以外,大半是十來歲的孩子所能懂得的,其中不乏故事性和趣味性。枯燥部分可以滑過去。我國古人並不喜歡“抽象思維”,說的道理常很切實,用語也往往有風趣,稍加注解即可閱讀原文。一部書通讀了,讀通了,接下去越來越容易,並不那麼可怕。從前的孩子們就是這樣讀的。主要還是要引起興趣。孩子有他們的理解方式,不能照大人的方式去理解,特別是不能摳字句,講道理。大人難懂的地方孩子未必不能“懂”。孩子時期稍用一點時間照這樣“程式”得到“輸入”以後,長大了就可騰出時間專攻“四化”,這一“存儲”會作為潛在力量發揮作用。錯過時機,成了大人,記憶力減弱,理解力不同,而且“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再想補課,讀這類基礎書,就難得多了。

以上舉例的這些中外古書分量並不大。外國人的書不必讀全集,也讀不了,哪些是其主要著作是有定論的。哲學書難易不同;康德、黑格爾的書較難,主要是不懂他們論的是什麼問題以及他們的數學式分析推理和表達方式。那就留在後面,選讀一點原書。中國的也不必每人每書全讀,例如《禮記》中有些篇,《史記》的《表》和《書》,《文獻通考》中的資料,就不是供“讀”的,可以溜”覽過去。這樣算來,把這些書通看一遍,花不了多少時間,不用“皓首”即可“窮經”。依此類推,若想知道某一國的書本文化,例如印度、日本,也可以先讀其本國人歷來幼年受教育時的必讀書,卻不一定要用學校中為考試用的課本。孩子們和青少年看得快,“正課”別壓得太重,考試莫逼得太緊,給點“業餘”時間,讓他們照這樣多少瞭解一點中外一百年前的書本文化的大意並非難事。有這些作基礎,和歷史、哲學史、文學史之類的“簡編”配合起來,就不是“空談無根”,心中無把握了,也可以說是學到諸葛亮的“觀其大略”的“法門”了。花費比“三冬”多一點的時間,就一般人而言大約是“文史足用”了。沒有史和概論是不能入門的,但光有史和概論而未見原書,那好像是見藍圖而不見房子或看照片甚至漫畫去想像本人了。

本文開頭說的那兩位老前輩說的“書讀完了”的意思大概也就是說,“本人”都認識了,其他不過是肖像畫而已,多看少看無關大體了。用現在話說就是,主要的資訊已有了,其他是重複再加一點,每部書的資訊量不多了。若用這種看法,連《資治通鑒》除了“臣光曰”以外也是“東抄西抄”了。無怪乎說中國書不多了。全資訊量的是不多。若為找資料,作研究,或為了消遣時光,增長知識,書是看不完的;若為了尋求基礎文化知識,有創見能獨立的舊書就不多了。單純資料性的可以送進電腦去不必自己記憶了。不過電腦還不能消化《老子》,那就得自己讀。這樣的書越少越好。封建社會用“過去”進行教育,資本主義用“現在”,社會主義最有前途,應當是著重用“未來”進行教育,那麼就更應當設法早些在少年時結束對過去的溫習了。

一個大問題是,這類濃縮維他命丸或和“太空食品”一樣的書怎麼消化?這些書好比宇宙中的白矮星,品質極高,又像堡壘,很難攻進去,也難得密碼本。古時無論中外都是小時候背誦,背《五經》,背《聖經》,十來歲就背完了,例如《紅與黑》中的於連。現在怎麼能辦到呢?看樣子沒有“二道販子”不行。不要先單學語言,書本身就是語言課本。古人寫詩文也同說話一樣是讓人懂的。讀書要形式內容一網打起來,一把抓。這類書需要有個“一攬子”讀法。要“不求甚解”,又要“探驪得珠”,就是要講效率,不浪費時間。好比吃中藥,有效成分不多,需要有“藥引子”。參觀要有“指南”。入門嚮導和講解員不能代替參觀者自己看,但可以告訴他們怎麼看和一眼看不出來的東西。我以為現在迫切需要的是生動活潑,篇幅不長,能讓孩子和青少年看懂併發生興趣的入門講話,加上原書的編、選、注。原書要標點,點不斷的存疑,別硬斷或去考證;不要句句譯成白話去代替;不要注得太多;不要求處處都懂,那是辦不到的,章太炎、王國維都自己說有一部分不懂;有問題更好,能啟發讀者,不必忙下結論。這種入門講解不是講義、教科書,對考試得文憑毫無幫助,但對於文化的普及和提高,對於精神文明的建設,大概是不無小補的。這是給大學生和研究生作的前期準備,節省後來補常識的精力,也是給工人、農民、知識份子放眼觀世界今日文化全局的一點補劑。我很希望有學者繼朱自清、葉聖陶先生以《經典常談》介紹古典文學之後,不惜揮動如椽大筆,撰寫萬言小文,為青少年著想,講一講古文和古書以及外國文和外國書的讀法,立個指路牌。這不是《經典常談》的現代化,而是引導直接讀原書,瞭解其文化意義和歷史作用,打下文化知識基礎。若不讀原書,無直接印象,雖有“常談”,聽過了,看過了,考過了,隨即就會忘的。“時不我與”,不要等到二十一世紀再補課了。那時只怕青年不要讀這些書,讀書法也不同,更來不及了。 (一九八四年)

【一】
金克木《書讀完了》

出版社: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出版年: 2006-1
頁數: 328
裝幀: 平裝
ISBN: 9787543212138

【二】
金克木《書讀完了》

出版社: 上海辭書出版社
出版年: 2007-7
頁數: 329
裝幀: 平裝
ISBN: 9787532622634

附錄:

朱光潛:論讀書

書是讀不盡的,就讀盡也是無用,許多書都沒有一讀的價值。多讀一本沒有價值的書,便喪失可讀一本有價值的書的時間和精力;所以須慎加選擇。你自己自然不會選擇,須就教於批評家和專門學者。我不能告訴你必讀的書,我能告訴你不必讀的書。我所指的不必讀的書,是談書的書,是值不得讀第二遍的書,走進一個圖書館,你儘管看見千卷萬卷的紙本子,其中真正能夠稱為“書”的恐怕還難上十卷百卷。你應該讀的只是這十卷百卷的書。在這些書中間你不但可以得到較真確的知識,而且可以於無形中吸收大學者治學的精神和方法。這些書才能撼動你的心靈,激動你的思考。其他像《文學大綱》、《科學大綱》以及雜誌報章上的書評,實在都不能供你受用。你與其讀千卷萬卷的詩集,不如讀一部《國風》或《古詩十九首》,你與其讀千卷萬卷談希臘哲學的書籍,不如讀一部柏拉圖的《理想國》。

你也許要問我像我們中學生究竟應該讀些什麼書呢?這個問題可是不易回答。你大約還記得北京《京報副刊》曾徵求“青年必讀十種”,結果有些人所舉的十種盡是幾何代數,有些人所舉的十種盡是《史記》、《漢書》。本來這種徵求的本意,求以一個人的標準做一切人的標準,好像我只歡喜吃面,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種錯誤見解。各人的天資、興趣、環境、職業不同,你怎麼能定出萬應靈丹似的十種書,供天下無數青年讀之都感覺同樣趣味,發生同樣效力?

我特地去調查了幾個英國公共圖書館。他們的青年讀品部最流行的書可以分為四類:(1) 冒險小說和遊記,(2)神話和寓言,(3)生物故事,(4)名人傳記和愛國小說。其中代表的書籍是凡爾納的《八十日環遊世界記》和《海底二萬里》,笛福的《魯濱遜飄流記》,大仲馬的《三劍俠》,霍桑的《奇書》和《丹谷閒話》(Hawthorne:Wonder Book and Tanglewood Tales),金斯萊(Kingsiey)的《希臘英雄傳》(Heroes),法布爾的《 鳥獸故事》(Fabre:Story Book of Birds and Brasts),安徒生的《童話》,騷德的《納爾遜傳》(Southey:Life of Nelson),房龍的《人類故事》(Vanloon:The Story of Mankind) 之類。這些書在外國雖然流行,給中國青年讀,卻不甚相宜。中國學生們大半是少年老成,在中學時代就歡喜煞有介事的談一點學理。他們包括你和我自然都在內,不僅歡喜談談文學,還要研究社會問題,甚至於哲學問題。這既是一種自然傾向,也就不能漠視,我個人的見解也不妨提起和你商量商量。十五六歲以後的教育宜重發達理解,十五六歲以前的教育宜重發達想像。所以初中的學生們宜多讀想像的文字,高中的學生才應該讀含有學理的文字。

談到這裏,我還沒有答復應讀何種書的問題。老實說,我沒有能力答復,我自己便沒曾讀過幾本“青年必讀書”,老早就讀些壯年必讀書。比方中國書裏,我最歡喜《國風》、《莊子》、《楚辭》、《史記》、《古詩源》、《文選》中的《書箋》、《世說新語》、《陶淵明集》、《李太白集》、《花間集》、《張惠言詞選》、《紅樓夢》等等。在外國書裏,我最歡喜濟慈、雪萊、柯爾律治、白朗寧諸人的詩集,索福克勒斯的七悲劇,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李爾王》和《奧塞羅》,歌德的《浮士德》,易卜生的戲劇集,屠格涅夫的《處女地》和《父與子》,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小說集,小泉八雲關於日本的著作等等。如果我應北京《京報副刊》的徵求,也許都把這古董洋貨捧上,湊成“青年必讀書十種”。但是我知道這是荒謬絕倫。所以我現在不敢答復你應讀何書的問題。你應該請教你所知的專門學者,請他們各就自己所學範圍以內指定三兩種青年可讀的書。你如果請一個人替你面面俱到的設想,比方他是學文學的人,他也許明知 青年必讀書應含有社會問題科學常識等等,而自己又沒甚把握,姑且就他所知的一兩種拉來湊數,你就像問道於盲了。同時,你要知道讀書好比探險,也不能全靠別人指導,自己也須費些工夫去搜求。我從來沒有聽見有人按照別人替他定的“青年必讀書十種”,或“世界名著百種”讀下去,便成就一個學者。別人只能介紹,抉擇還要靠你自己。

讀書方法,我不能多說,只有兩點須在此約略提起:第一,凡值得讀的書至少須讀兩遍。第一遍須快讀,著眼在醒豁全篇大旨與特色。第二遍須慢讀,須以批評態度衡量書的內容。第二,讀過一本書,須筆記綱要精彩和你自己的意見。記筆記不特可以幫助你記憶,而且可以逼得你仔細。各人天資習慣不同,你用哪種方法收效較大,我用哪種方法收效較大,不是一概而論的。你自己終久會找出你自己的方法,別人決不能給你一個方法,使你可以依法炮製。

十幾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談讀書,這問題實在是談不盡,而且這些年來我的見解也有些變遷,現在再就這問題談一回,趁便把上次談學問有未盡的話略加補充。

學問不只是讀書,而讀書究竟是學問的一個重要途徑。因為學問不僅是個人的事而是全人類的事,每科學問到了現在的階段,是全人類分途努力日積月累所得到的成就,而這成就還沒有淹沒,就全靠有書籍記載流傳下來。書籍是過去人類的精神遺產的寶庫,也可以說是人類文化學術前進軌跡上的記程碑。我們就現階段的文化學術求前進,必定根據過去人類已得的成就做出發點。如果抹煞過去人類已得的成就,我們說不定要把出發點移回到幾百年前甚至幾千年前,縱然能前進,也還是開倒車落伍。讀書是要清算過去人類成就的總賬,把幾千年的人類思想經驗在短促的幾十年內重溫一遍,把過去無數億萬人辛苦獲來的知識教訓集中到讀者一個人身上去受用。有了這種準備,一個人總能在學問途程上作萬里長征,去發見新的世界。

歷史愈前進,人類的精神遺產愈豐富,書籍愈浩繁,而讀書也就愈不易。書籍固然可貴,卻也是一種累贅,可以變成研究學問的障礙。它至少有兩大流弊。第一,書多易使讀者不專精。我國古代學者因書籍難得,皓首窮年才能治一經,書雖讀得少,讀一部卻就是一部,口誦心惟,咀嚼得爛熟,透入身心,變成一種精神的原動力,一生受用不盡。現在書籍易得,一個青年學者就可誇口曾過目萬卷,"過目"的雖多,"留心"的卻少,譬如飲食,不消化的東西積得愈多,愈易釀成腸胃病,許多浮淺虛驕的習氣都由耳食膚受所養成。其次,書多易使讀者迷方向。任何一種學問的書籍現在都可裝滿一圖書館,其中真正絕對不可不讀的基本著作往往不過數十部甚至於數部。許多初學者貪多而不務得,在無足輕重的書籍上浪費時間與精力,就不免把基本要籍耽擱了;比如學哲學者儘管看過無數種的哲學史和哲學概論,卻沒有看過一種柏拉圖的《對話集》,學經濟學者儘管讀過無數種的教科書,卻沒有看過亞當斯密的《原富》。做學問如作戰,須攻堅挫銳,占住要塞。目標太多了,掩埋了堅銳所在,只東打一拳,西路一腳,就成了"消耗戰"。

讀書並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選得精,讀得徹底。與其讀十部無關輕重的書,不如以讀十部書的時間和精力去讀一部真正值得讀的書;與其十部書都只能泛覽一遍,不如取一部書精讀十遍。"好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這兩句詩值得每個讀書人懸為座右銘。讀書原為自己受用,多讀不能算是榮譽,少讀也不能算是羞恥。少讀如果徹底,必能養成深思熟慮的習慣,涵泳優遊,以至於變化氣質;多讀而不求甚解,則如馳騁十裏洋場,雖珍奇滿目,徒惹得心花意亂,空手而歸。世間許多人讀書只為裝點門面,如暴發戶炫耀家私,以多為貴。這在治學方面是自欺欺人,在做人方面是趣味低劣。

讀的書當分種類,一種是為獲得現世界公民所必需的常識,一種是為做專門學問。為獲常識起見,目前一般中學和大學初年級的課程,如果認真學習,也就很夠用。所謂認真學習,熟讀講義課本並不濟事,每科必須精選要籍三五種來仔細玩索一番。常識課程總共不過十數種,每種選讀要籍三五種,總計應讀的書也不過五十部左右。這不能算是過奢的要求。一般讀書人所讀過的書大半不止此數,他們不能得實益,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而閱讀時又只潦草滑過。

常識不但是現世界公民所必需,就是專門學者也不能缺少它。近代科學分野嚴密,治一科學問者多固步自封,以專門為藉口,對其他相關學問毫不過問。這對於分工研究或許是必要,而對於淹通深造卻是犧牲。宇宙本為有機體,其中事理彼此息息相關,牽其一即動其餘,所以研究事理的種種學問在表面上雖可分別,在實際上卻不能割開。世間絕沒有一科孤立絕緣的學問。比如政治學須牽涉到歷史、經濟、法律、哲學、心理學以至於外交、軍事等等,如果一個人對於這些相關學問未曾問津,入手就要專門習政治學,愈前進必愈感困難,如老鼠鑽牛角,愈鑽愈窄,尋不著出路。其他學問也大抵如此,不能通就不能專,不能博就不能約。先博學而後守約,這是治任何學問所必守的程式。我們只看學術史,凡是在某一科學問上有大成就的人,都必定於許多它科學問有深廣的基礎。目前我國一般青年學子動輒喜言專門,以至於許多專門學者對於極基本的學科毫無常識,這種風氣也許是在國外大學做博士論文的先生們所釀成的。它影響到我們的大學課程,許多學系所設的科目"專"到不近情理,在外國大學研究院裏也不一定有。這好像逼吃奶的小孩去嚼肉骨,豈不是誤人子弟?

有些人讀書,全憑自己的興趣。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書就把預擬做的事丟開,用全副精力去讀它;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書,仍是如此辦,雖然這兩書在性質上毫不相關。一年之中可以時而習天文,時而研究蜜蜂,時而讀莎士比亞。在旁人認為重要而自己不感興味的書都一概置之不理。這種讀法有如打遊擊,亦如蜜蜂采蜜。它的好處在使讀書成為樂事,對於一時興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養成一種不平凡的思路與胸襟。它的壞處在使讀者氾濫而無所歸宿,缺乏專門研究所必需的"經院式"的系統訓練,產生畸形的發展,對於某一方面知識過於重視,對於另一方面知識可以很蒙昧。我的朋友中有專門讀冷僻書籍,對於正經正史從未過問的,他在文學上雖有造就,但不能算是專門學者。如果一個人有時間與精力允許他過享樂主義的生活,不把讀當做工作而只當做消遣,這種蜜蜂采蜜式的讀書法原亦未嘗不可採用。但是一個人如果抱有成就一種學問的志願,他就不能不有預定計畫與系統。對於他,讀書不僅是追求興趣,尤其是一種訓練,一種準備。有些有趣的書他須得犧牲,也有些初看很乾燥的書他必須咬定牙關去硬啃,啃久了他自然還可以啃出滋味來。

讀書必須有一個中心去維持興趣,或是科目,或是問題。以科目為中心時,就要精選那一科要籍,一部一部的從頭讀到尾,以求對於該科得到一個概括的瞭解,作進一步作高深研究的準備。讀文學作品以作家為中心,讀史學作品以時代為中心,也屬於這一類。以問題為中心時,心中先須有一個待研究的問題,然後采關於這問題的書籍去讀,用意在搜集材料和諸家對於這問題的意見,以供自己權衡去取,推求結論。重要的書仍須全看,其餘的這裏看一章,那裏看一節,得到所要搜集的材料就可以丟手。這是一般做研究工作者所常用的方法,對於初學不相宜。不過初學者以科目為中心時,仍可約略採取以問題為中心的微意。一書作幾遍看,每一遍只著重某一方面。蘇東坡與王郎書曾談到這個方法:

"少年為學者,每一書皆作數次讀之。當如入海百貨皆有,人之精力不能並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願學者每一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聖賢作用,且只作此意求之,勿生餘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蹟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仿此。若學成,八面受敵,與慕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 朱子嘗勸他的門人採用這個方法。它是精讀的一個要訣,可以養成仔細分析的習慣。舉看小說為例,第一次但求故事結構,第二次但注意人物描寫,第三次但求人物與故事的穿插,以至於對話、辭藻、社會背景、人生態度等等都可如此逐次研求。

讀書要有中心,有中心才易有系統組織。比如看史書,假定注意的中心是教育與政治的關係,則全書中所有關於這問題的史實都被這中心聯繫起來,自成一個系統。以後讀其他書籍如經子專集之類,自然也常遇著關於政教關係的事實與理論,它們也自然歸到從前看史書時所形成的那個系統了。一個人心裏可以同時有許多系統中心,如一部字典有許多"部首",每得一條新知識,就會依物以類聚的原則,匯歸到它的性質相近的系統裏去,就如拈新字貼進字典裏去,是人旁的字都歸到人部,是水旁的字都歸到水部。大凡零星片斷的知識,不但易忘,而且無用。每次所得的新知識必須與舊有的知識聯絡貫串,這就是說,必須圍繞一個中心歸聚到一個系統裏去,才會生根,才會開花結果。

記憶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讀過的書所形成的知識系統,原本枝葉都放在腦裏儲藏起,在事實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儲藏,過目即忘,則讀亦等於不讀。我們必須於腦以外另辟儲藏室,把腦所儲藏不盡的都移到那裏去。這種儲藏室在從前是筆記,在現代是卡片。記筆記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學家採集標本,須分門別類訂成目錄,采得一件就歸入某一門某一類,時間過久了,採集的東西雖極多,卻各有班位,條理井然。這是一個極合乎科學的辦法,它不但可以節省腦力,儲有用的材料,供將來的需要,還可以增強思想的條理化與系統化。預備做研究工作的人對於記筆記做卡片的訓練,宜於早下工夫。

《朱光潛談讀書》

出版社: 中國青年出版社

出版年: 2012-11

頁數: 161

裝幀: 平裝

ISBN: 978751531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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