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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2016-12-22 温浚源 慧一居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12.1)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有《君子为礼》,记载孔子与颜渊关于礼的对话。其中第1、第2简云:“颜渊侍于夫子。夫子曰:‘回,君子为礼,以依于仁。’颜渊作而答曰:‘回不敏,弗能少居也。’夫子曰:‘坐,吾语女。言之而不义,口勿言也;视之而无义,目勿视也;听之而不义,耳勿听也;动而不义,身勿动焉。’颜渊退,数日不出。”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书》[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254—255页。)张光裕引《孔子家语·礼运》“故礼者,义之实也”,证实“不义”即“非礼”。那么,本章可能是《论语》编纂者据“颜氏之儒”的记载而进行文字提炼加工而成的一段凝练齐整的排比句。颜渊悟性极高,能“闻一以知十”(5.9章),“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2.9章),据此推测孔子教导他关于“不义”(非礼)的话题应该仅此一次,不存在另外又谈这个话题若干次的可能。


弟子问仁有多处,孔子的回答根据问者的才性,而作出侧重不同的回应。本章记载“颜渊问仁”,是《论语》中很重要的一章。《左传·昭公十二年》引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据此,“克己复礼”可能是孔子经常引述的古语,有“述而不作” (7.1章)之意。凌廷堪《校礼堂文集》卷二十五《与阮中丞论克己书》认为“马氏之注以‘克己’为‘约身’,最得经意。”同书卷二十四《答钱晓征先生书》:“释氏之言心性,极其微妙,皆贤人智之过。吾圣人不如是也,但一于礼而已,所谓中庸也。大贤所以学,皆礼也。”能“克己”始能由己。




“一日克己复礼”,指的是能够坚持落实这个礼,那么才会“天下归仁”,据此则“孔子之论未始有出于礼者也。” (归有光《震川集》卷二) “一日”有“终日乾乾”之意,要自强不息,每天都这么做,就需要恒心,《易经》有《恒卦》可以参考。“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即“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之说。宋有熊克(字子复)、廖复之(字仁敬),名字从本章取意。


在知识方面,必须“知命”才能求仁;在行为上,必须“复礼”才能为仁。现实生活中的举手投足都是学习做人的因缘,儒学不应该只是一种学说,而应该是一种生活方式。学问不只是文献上下功夫,更重要的在乎身体力行。克己复礼是要让个体对自己与他人的道德相关性予以特别关注。


本章对“仁”的定义,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为仁要克己。其二,为仁要守礼。




英国汉学家亚瑟·威理(Arthur Waley,1888—1966)通汉、满文、蒙、梵、日及西班牙文,他对古代中国文献做过不少有趣且新鲜的解释,但他对儒家文献的理解确常有偏差。如杜维明指出:“他甚至不顾百家注释,坚持把‘克己复礼’中的‘克’解释为‘able to’(能)而非‘conquer’(胜),于是‘仁’变成了‘强迫自己使能适应外在的礼俗’。他举《左传》为例,而竟不知《春秋》首章即有‘郑伯克段于鄢’一句。‘克’字在此绝不作‘能’解而是作‘胜’解。” (杜维明:《龙鹰之旅:从哈佛回归东海的认同和感悟(1966—1970)》,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03页。)


清儒熊赐履《学统》卷二说颜渊从十三岁从孔子学,“问仁”时十五岁。“克己复礼”就是教人控制住自己的欲望,培养忍耐、循礼、辞让,以成为一个守“法”(礼)的人。在孔子看来,人生只能有有节制的自由,“命”与“礼”是节制,“仁”是自由。从“克己”到“由己”,便是自由。


为仁、行仁是自己的事,不能靠别人。林存光说:“仁德的成就主要是靠个人的努力就能完成的。既然如此,则仁德或仁道的理想便不可能是纯粹悬空设想出来的,或者是能够外在强加给人的,它必须具有道德天赋的人性根据,正如《中庸》所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仁德的成就又决不是轻易能够完成的,正如法家所批评的那样‘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知仁义之不足以治天下也’(《商君书·画策》)。姑且不论法家批评孔子和儒家的仁义之说不足以治天下是否中肯恰当,但就其所持理由来讲,却歪打正着地切中了孔子仁道理想的要害问题,一个人的仁德成就只能靠其自己自觉地修为,仁道之为仁道也只能通过诱导和教化的方式来使人们尽自己的伦常角色所要求的职责和义务。因此,孔子的仁道理想是不能简单地通过将人类习性强制性地整齐划一的办法来强加于他人,否则仁也就不成其为仁了。而由于人类习性的复杂多样性难以消除,孔子的仁道理想也就天然地只能是一种激励人们不断下学上达而又不易实现的理想了,故而孔子本人既不自许以仁,亦不轻许人以仁。” (林存光:《试论孔子的人类习性观》,《孔子学刊》第一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71页。)




前面讲了纲要,颜渊进一步请教具体节目。如果说“克己复礼”和“为仁由己”是实践仁道的大纲领,那么实践仁道的具体细目则有四项:


非礼勿视,不合礼的事不要看。犹如《易经·壮卦·象辞》所谓“君子以非礼不履。”《中庸》“齐明盛服,非礼不动。”

非礼勿听,《曲礼》云:“毋侧听”,侧听则非礼也。

非礼勿言,不合礼的话不要说。

非礼勿动,不合礼的事不要做。现在的女性被骚扰了,大喊“非礼”,指的是遭人动手动脚。


李贽《焚书》卷三《四勿说》:“盖礼之礼,大人勿为;真己无已,有己即克。此颜子之四勿也。是四勿也,即四绝也,即四无也,即四不也。四绝者,绝意、绝必、绝固、绝我是也。四无者,无适、无莫、无可、无不可是也。四不者,《中庸》卒章所谓不见、不动、不言、不显是也。颜子得之而不迁不贰,则即勿而不,由之而勿视勿听,则即不而勿。此千古绝学,惟颜子足以当之。颜子没而其学遂亡,故曰‘未闻好学者’。”


四“勿”是“克己复礼”之目,即孔颜授受之“约己”的修身工夫。总体而言就是不合礼的事不要执行,与《易·大壮》象传“君子以非礼勿履”相通。宋明儒将“四勿”奉为圭臬。《孝经》讲“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是故非法不言,非道不行。”与本章四条细目相通。曾见某友开玩笑说,“罪”字由“四非”构成,“四勿”即“四非”,乃有“罪”之事。一笑。


《尚书·洪范》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孔子所谓“四勿”可能是从“五事”来。


需要注意的是,“孔子绝对不是要教颜渊对某些事情装作没看到、没听到。这里讲的是由选择而来的节制。做为一个人,我们可以不断提升自己的品味,离开原始动物层次的诱惑、刺激,学会对低层次的诱惑、刺激予以隔绝、排斥。然后我们才能开始接受、欣赏更高层次的讯息。” (杨照:《论语:所有人的孔老师》,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3,第26—27页。)听闻孔子的教导,“不违如愚”的颜渊说:“我颜回虽然不聪敏,但今后一定奉行夫子这一番教诲。”


宋儒喜言“寻孔颜乐处”,则本章是切要工夫,学者不能“克己”,不能践行“四勿”,则孔颜之乐终不可寻。《明史》卷一七一记章潢“自少迄老,口无非礼之言,身无非礼之事,交无非礼之友,目无非礼之书”,也算是落实极好了。




孔子虽然说“为仁”是件艰难的事,但他同时多次指出“成仁”与否决定于自己,因此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道贵于由一己做起,父母之慈,子女之孝,都以双方之各自遵循为贵。而修行又在于自己,所以7.30章记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



魏象枢(环极,1617—1687)《寒松堂全集》卷十二:“孔子在洙泗,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是天下联属到胞与中来,所以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看这等直截迅速,毫无停待,分明万物皆备于我。克者谁之己,复者谁之礼,归者谁之仁,一点靠人不得,不由乎己,更由乎谁?此时夫子说的勇决,颜子便要为的勇决。随请下手条目,孔子直说出四个‘非礼’来,都贴在己上去。视听言动,一件有过不及处,便是己。四个‘勿’字,方是克己。非礼者,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是礼者,视之、听之言之、动之,便是复礼。总之胸中先有礼字作主,没礼的事到来,都无着处。我的耳目口鼻,何尝由人制伏,由人关防。故说由己而不由人,颜子当仁不让。合下信的下手去做,不离当身而可通天下。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其勇决如此。看他一日克己复礼,终日如愚足发。三月不违仁,领了多少圣训,用了多少实功,才成个时习之学,造到未达一间地位。当日夫子教颜子工夫精细,我辈且从粗浅处各自检点,猛然承当,当从耳目口鼻做工夫,将这淫声、美色、浮言、妄动四件,一一勘破,莫任己便。倘有一件到来,就把天理去省察克治。明镜在中,四面皆照。一夫当关,千人自废。何处埋藏躲闪,私欲去得净尽,天理葆得完全。这样人品,可令风闻者慕,觐面者亲。我无私于人,人无私于我岂不是归仁气象。颜子学圣人,未达一间。我辈学颜子,亦庶几未达一间,可不勉哉。这章书是颜子一生的本领,自谙事斯语以后,着了这勇猛心肠,时时在己上做工夫。看他不迁怒,不贰过。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见其进,未见其止。择乎中庸,得一善,拳拳服膺而弗失。这都说他实实克己,实实复礼。无一念一事,不是请事斯语的日子,工夫纯熟到极处。也不过迁善改过,惩忿窒欲,求师问友,发愤进步。我辈却把这里看得没要紧,便使颜子复生,也引不到克己路上去。大家猛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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