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人?事鬼?

2017-02-09 温浚源 慧一居 慧一居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11.12)

 


子路问怎样去侍奉鬼神?孔子说“没有能侍奉好人,怎么能侍奉鬼呢?”子路又问死是怎么回事?孔子说:“还不知道活的道理,怎么能明白死呢?”赵佑《温故录》:“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子路之问,不为不切。”而本章是对“敬鬼神而远之” (6.22章)下的一脚注,不啻为孔子人文主义的明亮宣言。


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一书的《导论》中有非常精辟的分析,因对本章及《论语》另外两章的理解有帮助,故详为征引如下:“孔子曾经说‘未知生,焉知死’,还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他的学生有一句话又提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这些似乎被孔子一系有意无意间忽略的命题,给了后来人不断填充和阐释的空间,本来,可能这只是孔子对于鬼神、天道和人性等未知领域的委婉拒绝和对家庭、家族和社会等现实世界的背面肯定,课时在后人那里却被理解为,这是孔子有意给后人留下的话题。关于天道与人性,孟子与荀子的时代已经有超越孔子界限的解释,他们的解释使这一被孔子至少忽略的思想命题有了新的意义,也在早期儒者如孔子、七十子与战国中期儒者之间,划出了相当清晰的界限。到三世纪玄学初起,那些试图改变思想路径的人也是利用这一思想空间,使得老子、庄子的思想成了新的资源,开辟了思想延伸的新途径,荀粲说‘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把儒家经典轻轻地放在了一遍。另一位‘好老、庄言’的何晏,则在《论语集解》中批注‘性与天道’一句时说:‘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也”,则把“性与天道”的话题放在了思想的制高点。而那个天才的年轻人王弼,也从儒家的经典中找到了转向道家玄思的依据,在相当多的汉代经学家对《周易》的批注中,找到了挪移另一种知识和发挥另一种思想的空间。同样,在四世纪佛教传入中国时,它更全面利用了对这些命题的阐释空缺。《牟子理惑论》委婉地说明孔子不对子路说死后世界的事情,是因为“疾子路不问本末,以此自抑之耳”,言外之意似乎是说,孔子本来是可以谈死后世界的,只是和子路赌气抬摃,这给佛教讲三世鬼神留下一片田地,而五世纪时宗炳在《明佛论》中讨论儒家的局限时就举了‘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和‘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三句话,儒家留下的思想空白处,成了佛教关于死后世界、因果报应、人性佛性等等思想与知识所拥有的阐释空间与存在理由。” (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地61—63页。)


死亡以及死后的存在,所有人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担忧、害怕,或好奇,但孔子的态度很明确,与现实人生境中好好活着相比,其他都不重要,至少没那么重要。孔子之教,是要人于日常伦理中尽性,完成人格,但这并不是说孔子只知人事,不知天命。


 在孔子看来,人伦日用之间的道理最重要,而鬼神、死亡等问题都是渺茫难知,并不是生活中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所以他认为“事人”比“事鬼”重要,“事人”的道理还没有彻悟之前,就谈不上“事鬼”。与其他宗教以人死问题来解决人生问题截然不同,孔子直接以人生问题来解决人死问题。儒家讲“礼”,先由敬生转到敬死,再由敬死升华到敬天地自然。


《说苑·辨物》篇记载子贡和孔子的一段问答:“子贡问孔子:‘死人有知、无知也?’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无知,恐不孝子孙弃不葬也。赐欲知死人有知将无知也?死徐自知之,犹未晚也!’”这段话不一定可靠,但也可备一说。子贡问人死后是否有知?孔子说死的问题,死后自然就知道了,届时知道也并不晚。


东晋的谢安、支遁等兰亭修禊,“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诗酒弦歌不绝,王羲之作序,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高兴极了,但还是引了一句“死生亦大矣”(见《庄子·德充符》篇引“仲尼曰”)。马一浮示门人云:“佛家认生死为一大事,儒家看来却是平常。故子路问事鬼神,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本来生死人鬼只是一理之幽明隐显而已。若见理真确,幽明隐显本非二事,故原始反终则知生死之说。” (《马一浮集》第三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第1153页。)


佛家的口头禅“生死事大”被宋儒批评:总喊生死事大,正是因为怕死。《涅盘经》记佛陀灭度,万众悲哭,为什么?引为不愿意死。马一浮精辟的说法显然受了宋儒的影响,二程说:“圣贤以生死为本分事,无可惧,故不论死生。”朱子《跋郑景元简》:“六经记载圣贤之行事备矣,而于死生之际无述焉,盖以是为常事也。”张载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正蒙·干称篇第十七》)邵康节更是在临终时笑曰:“死生亦常事尔!” (《宋元学案》卷九)孔子告诉子路“未知生,焉知死”,表面上好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实质上正如程伊川所说,“此乃深告知也”。(《河南程氏遗书》卷第十八)


孔子的话,反过来可以说是“未知死,焉知生”,不懂得死亡道理的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中沉沦。死里逃生者,惜命如金,培德护生,悠游得人生欣乐。

儒家没有“下辈子”的概念,儒者只重视今生今世,这辈子就该活出个人样,不必为下辈子默认什么目标。这是孔子对现实人生最大的肯定。认为人应该实现自我价值升华,人格修为完善。为中国人的人生奠定了一特殊的超越路径。


《易·系辞》“原始反终,古之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直承孔子思想而来。印度人有生死轮回的观念,所以他们不重生前而重死后,中国人显然没那么重视“死后学”(eschatology),儒家思想“乐生”,道家精神更是追求“长生”,都是从正面承认“生”之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