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回顾 | 韩东晖:斯宾诺莎与莱布尼茨
6月14日晚7:30,中山大学哲学系“谦之云讲堂:西方哲学的群峰(第三季:近代西方哲学)”系列讲座的第二讲以线上活动的方式顺利举行。此次讲座依然由中国人民大学韩东晖教授主讲,主题为“斯宾诺莎与莱布尼茨”,并由中山大学哲学系廖钦彬教授担任主持。
韩老师首先介绍了斯宾诺莎的“精神历险”。斯宾诺莎是哲学史上特立独行的思想家。他首先是作为从葡萄牙迁移荷兰的犹太人,然而他又因所谓“异端”宗教信仰问题被逐出犹太的会堂,此后一直靠磨制镜片为生,并从事哲学和科学研究。身为犹太人却被逐出犹太社区,从事学术研究却又拒绝大学教职,这种身份冲突对于斯宾诺莎是相当独特的,而这也造就了他对知行合一的实践。德国浪漫主义和古典哲学给予斯宾诺莎极高的评价。海涅曾盛赞“斯宾诺莎的生涯没有丝毫可非议的余地,这是可以肯定的。它纯洁、无疵,就像他那成了神的表兄耶稣基督的生涯。而且有如基督,他也曾为了自己的学说而受苦,并像基督那样戴上了荆冠。一个伟大的精神人物不管在哪里说出他的思想,哪里便会成为他的各各它(骷髅地)。”斯宾诺莎本人因信仰冲突而导致的磨难也塑造了他的伟大思想,“当我受到经验的教训之后,才深悟得日常生活中所习见的一切东西,都是虚幻的、无谓的”,为此他决意探究真正的善(《知性改进论》)。
德国浪漫主义与古典哲学给予斯宾诺莎很高的评价,并时常与莱布尼茨并谈。如施莱格尔所说,“但愿莱布尼茨也让斯宾诺莎为自己装一双眼睛,以便能从远处窥探哲学中他不认识而斯宾诺莎却熟谙的地域!”费尔巴哈也说,“斯宾诺莎的哲学是把遥远得看不见的事物映入人们眼帘的望远镜;莱布尼茨的哲学是把细小得看不见的事物变成可以看得见的事物的显微镜。”然而韩老师指出,这一论断未必非常准确,因为莱布尼茨的思想也是极为宏阔和深不可测,而斯宾诺莎更为平实与体系化。
莱布尼茨与斯宾诺莎的身份差别甚远,然而两人之间也有过若干次交往。在1676年,两人进行了几次充分的交谈,主题包括斯宾诺莎的“伦理学”(莱布尼茨已就此准备了很多问题),关于上帝存在的论证,笛卡尔的运动理论,莱布尼茨有关“普遍文字学”的计划,荷兰共和国的政治形势,尤其是听斯宾诺莎说德·维特兄弟所受到的野蛮的私刑。
在介绍了斯宾诺莎的精神历险之后,韩老师开始论述斯宾诺莎的哲学纲要。韩老师比较了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的主要特点。斯宾诺莎的形象是非常复杂的,虔诚的马勒布朗士称之为“卑鄙的斯宾诺莎”。怀疑论者贝尔斥之为“体系化的无神论者”,致使斯宾诺莎在死后的近百年间被否定,被漠视。1780年代之后,雅可比、莱辛和门德尔松终于复活了斯宾诺莎,进而泛神论者、浪漫主义者誉为“圣徒”(施莱尔马赫)。“陶醉于神的人”(诺瓦利斯),“最虔敬于神、最具基督徒品格”的人(歌德),“他那成了神的表兄耶稣基督”(海涅)。如韩老师所说:人们从斯宾诺莎思想中看到了坚定不移的必然论和因果决定论,而他的伦理学理想却又在为“人的自由”张本;他坚信人的心灵和肉体一体两面,严格对应,但他又坚持心灵能够超越肉体的死亡而臻于永恒;他被马克思主义者视为辩证唯物主义的先驱,但又被黑格尔当作绝对唯心主义的领路人。他被视为心理学的唯我论者,宣称一切个体必然首先追求自身利益,对我有用即是他物的价值,但他又旨在促进建立在爱和友谊之上的人类社会,自己也爱人如己,从无怨天尤人之辞;他认为国家有权利做其权力所能及的一切,但同时坚决为民主政体和言论自由辩护;他否认超自然的天启,将大众宗教视为对国家和平与稳定的严重威胁,但又细致入微地解释圣经,主张彻底的宗教宽容和自由。这种形象的丰富性一方面源于思想来源的多样性,另一方面原子他身份的多样性。
而对于莱布尼茨,流俗的评价认为,他并不真诚,是一个随波逐流者,一个周旋于王侯之侧朝臣,还拖着庸人的辫子。他通过扭曲自己的原则来安抚反对派,或者压根就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如今人们已经放弃了这种流俗评价,更多是从正面肯定莱布尼茨。从根本上说,莱布尼茨穷其一生都怀抱着同一个梦想:把多样的人类知识统一为一个逻辑的、形而上学的和可付之教化的整体,这个统一的整体以天主教传统的有神论为中心并致力于追求公共的善。其工作的重点之一是对上帝荣耀与公共利益的提升,另一则是实现多样性与统一性的和谐。
进一步,韩老师讨论了斯宾诺莎《伦理学》的基本思想。在这一著作中,斯宾诺莎试图完成两个任务:首先,永恒无限者如何界定,如何肯定性地刻划它的本性;其次,永恒无限者如何与绵延的有限者相贯通。另一方面,斯宾诺莎也关注个体从有限到无限的努力,论证思路围绕观念与情感之间的斗争展开:人既然是神的变异,为什么人不是生而自由,依本性行事,自充分观念开始理解呢?斯宾诺莎这部伟大的著作名曰“伦理学”,而它又奠基于一种伟大的形而上学,故我们可以把斯宾诺莎哲学称之为“道德形而上学”。在斯宾诺莎看来,幸福不是德性的报酬,而是德性自身;并不是因为我们克制情欲、我们才享有幸福,反之,乃是因为我们享有幸福,所以我们能够克制情欲。
之后,韩老师从莱布尼茨1706年关于斯宾诺莎哲学的评论入手,指出莱布尼茨与斯宾诺莎在形而上学上的主要分歧有如下几点。首先,两人在“唯一实体还是无限实体”的问题上有争论,在莱布尼茨看来,对斯宾诺莎来说,只有一个实体,这就是上帝;而对于他来说,灵魂除非通过其存在于上帝身上的范型便不能够持续存在下去,这一范型是自古就存在于上帝那里的。第二个分歧在于上帝与受造物的关系,莱布尼茨认为斯宾诺莎的错误在于取消了受造物的力与行动,但上帝保持并且继续不断地产生了它们的力,这种力就是受造物之中的一种情状变化的根源,或者说是一种状态,由于这种状态我们就能判断将会有情状的变化;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发现上帝将不会产生任何东西,而且除了上帝的实体之外就不会有别的实体,这就使我们陷入了斯宾诺莎的上帝的荒谬的境地。第三个分歧在于两人对灵魂和心灵的态度,斯宾诺莎声称灵魂乃身体的观念,以致灵魂变得像形状或数学物体之于物质物体那样的东西,然而在莱布尼茨看来,他错误地认为灵魂依照运动规律和外在原因而活动。莱布尼茨认为灵魂是自发活动的,而且还像一台精神的自动机样活动,心灵也是如此。灵魂和心灵一样,都不受外在事物压迫的影响,灵魂的活动也不比心灵更多地受到决定。正如在身体中,每件事物都是按照力的规律通过运动而发生的那样,在灵魂中,每件事物也是按照善的事物的规律,通过努力(conatus),亦即通过欲望,发生的。这两个王国(动力因王国和目的因王国)是一致的。第四个分歧与两人对物质的看法有关,斯宾诺莎反对笛卡尔通过广延来界定物质,他认为物质应当藉一种表达永恒和无限本质的属性来加以解释;而莱布尼茨认为物质确实存在着,却并非一种实体,因为它只是诸多实体的一种堆集或结果。第五个分歧在于完满性问题,斯宾诺莎认为完满性是思想的样式;人的“主意和目的”和“关于事物的一般观念”视为权衡事物完满性的“尺度”;而莱布尼茨认为一切事物无论理论上还是在实际上都无限美妙地和谐一致,而且根本不存在任何一丁点困难。一致应当到多样性中去寻找,在多样性中越是容易地注意到一致,就越是令人感到愉快;而完满性的意义也正在于此。第六个分歧在于两个王国与和谐的问题,斯宾诺莎提出,人们将他们自己设想为存在于自然之中,就像是一个王国中的王国;而莱布尼茨认为,每个实体,不管怎样,都是一个王国之中的一个王国,但与每个其他别的实体都处于完全的和谐状态;除上帝外,任何一个实体都不可能从任何一个别的实体接受影响,但它却还是通过上帝,即它的造主,依赖任何一个别的实体。它直接地来自上帝,却还是被造得与每个别的事物相一致。
最后,韩老师阐述了斯宾诺莎与莱布尼茨关于Conatus(努力)的不同看法。Conatus概念是霍布斯运动学说的初始概念,并扩展到其哲学的各个维度。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都继承了霍布斯的思想,使之在近代哲学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斯宾诺莎那里,“能力或力量”(potentia)是非常重要的概念:神通过自身的能力展开为世界及个体;而个体通过“努力”(conatus)而获得“能力”,能力或努力决定了个体的“权利”(jus)范围,通过理性的能力而获得知识,又通过知识产生对神的理智之爱,臻于最高的完满和幸福;这种能力的斗争贯穿在认识、道德、政治和生存等诸多层面。他指出,现实的存在者必然有其现实的本质,这种本质就是一物竭力保持其存在的努力(conatus);这种努力所体现的人的能力,就其可以通过他的现实本质得到说明而言,就是神或自然的无限能力的一部分。莱布尼茨关于Conatus的论述集中在他1671年对物理学与物体本性的研究,同时在1702年的关于物体和力的研究中也有所讨论。莱布尼茨指出努力(conatus)之对于运动,一如点之对于空间,或者说如“一”对于“无限”,因为它乃运动的始点和终点。因此,凡运动的事物,不管其运动得多么无力,也不管其遇到的障碍有多大,都将针对所有的障碍无限充分地扩散它的努力,而且,它还会进而将其努力传送给所有那些跟着到来的事物。努力,严格来讲是为心灵所专有的一种活动,由于物体的活动是由运动构成,所以心灵的活动则由努力构成。后期莱布尼茨较少讲到努力概念,但更强调其精神性。
在讲座最后,廖老师高度评价了韩老师的讲座,而韩老师也对会议室内同学的提问作出了回应,此次讲座圆满结束。
(撰稿人:潘易植)
编辑:郭俊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