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沽拾闻录》19 ——长大了又该怎么样？
《塘沽拾闻录》是作者少年成长历程的实录，阐发了作者对塘沽本土的情感依恋及对过往岁月的铭心缅怀。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故乡，这个故乡便成为生命的坐标；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希望，这个希望便成为生命的动力。
没办法，请教外公，让他给我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讲解，或者干脆就让外公把这道题直接分解到答案。有时，写得不耐烦，便胡乱收拾起书本，扣上铅笔盒，推过一边，然后做起手工来。那时，我在塘沽利群文具店买过许多张著名建筑物的剪贴纸板，如：北京火车站、军事博物馆、民族文化宫、英雄纪念碑，等等，拿剪刀按照纸板上的虚线一一剪下来，对照着图案，再用浆糊一点一点粘接起来。做这样的手工，仿佛那是只有我自己才懂得的一种快乐。那真是一种考验耐心的手工制作，既不能多剪一下，也不能少剪一下，有时还要等待粘贴的部位干透，才能再去粘贴下一步的部位，因为某个基座，某个尖顶，都不是容易牢固的。这样，一个建筑模型要用掉两三天的时间才得以完成。有时，外婆将马扎移到我的身边，或为我扇扇风，或也动手帮我剪几下，告诉我说：“浆糊不要抹太多，多了反而不容易干透。”
拼接粘贴好的模型，俨然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群，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观赏，都会觉得那种和谐、磅礴的气势是经我的手矗立起来的。这些都是首都知名的建筑，在我的那个年纪，还不曾亲眼见过，所以，在画报、图书里看到的时候，便觉得十分壮观。我把它们放到显著的位置，和外婆一起欣赏，甚至希望也让不意而来的邻居们有一个惊喜。许多年之后，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多次到北京开会，办事，途经我在童年时代拼接粘贴过的那些建筑物时，我仍然像当初在画报、图书彩色插页上见到时一样的激动。我站在那里久久不肯移动我的脚步，好像要让我童年时代的幻想重新复活起来。
有一天，忽然刮起了一阵热风，夹带着尘沙，铺天盖地般地卷了过来，灰黑色的云团掠过头顶，天色顿时阴暗下来。不久，就传来咕噜咕噜的沉闷的雷声。我和外婆急忙收拾起饭桌上的杂七杂八，逃进屋子里。外公不在家，他要到晚上才能从天津乘坐通勤火车下班回家。
我们听着风声。门前那棵椿树的枝叶哗啦哗啦地摇摆，间或一道电光闪过，霹雳的雷声仿佛在椿树的枝叶间炸响，同时夹杂着大滴的雨珠砸在它那宽厚的绿叶上。这时又传来一声脆响，大约是谁家窗台上的玻璃瓶子被吹落到地上，摔碎了。接着，仍是风声，雨声。
房间里笼罩着一层寂寞的情绪。我坐在八仙桌前继续我的手工，外婆则坐在另一侧，随手拿过一张新买来的剪贴纸板上下端详。那是“天坛”的模型。风在窗外刮着，雨水狂扫着，沿着窗玻璃哗哗地流下来。“不知你外公是不是带雨衣了没有。”外婆自言自语。如果有谁能将寂寞和温馨这两个词的意境叠加到一起，就可以想象出我和外婆那一时所感受到的相依之情。
外婆问：“你剪贴这些东西，是想长大以后去做一个建筑师吗？”
我抬起头，怔了怔。我没有想到外婆突然问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而且我也从没有想过自己长大以后究竟会去从事一份什么职业，因为那在我看来是十分遥远又毫无概念的事情。
我乖乖地回答说：“我不知道。”
外婆说：“你看，咱们家里每个人都做不一样的事情，大舅搞水利，二舅当医生，小姨种地，小舅盖房，你妈妈造船，你爸爸修铁路，下一个不就是该轮到你了吗？”
我说：“可那不还早着了吗？”
“早吗？”外婆似乎沉吟了片刻，说，“时间过得可快着哩，一不留神就长大了的。”
“长大了又该怎样呢？”我停下手中的粘贴，问。后来我曾不断地对着自己的影子重复这个问题：长大了又该怎样呢？这样自问的时候没有答案，甚至真的觉得自己是长大了的时候，我仍没有给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却引下过我无数的眼泪来。
外婆说：“千万不要学你外公，除去读书，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像外公那样读过那么多的书，因为读书需要毅力，而且我也相信很多事情我同样也不会做好。我想，外婆的话未必是指责外公，倒像是对我的一种鼓励。那么，我值得这种鼓励吗？我有许多弱点，一大半是来自童年的寂寞，那种寂寞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有些寂寞的感觉是我想忘记的，却又在不知不觉间重新填满我的胸怀。这种寂寞就像外面那条寂静的小街，每一天都要驮负着沉重，驮负着来来往往的人的忧伤。而淡淡的忧伤中，又总让我产生某种期许。
有时我也想在同学的面前表现出我的个性，传递出我的热情，告诉他们我并不惧于那种没有来由的所谓“政治负担”对我释放出来的压力，甚至我也想和别的同学一样野蛮一下，轰轰烈烈地强悍一把，但最后得到的往往是和自己的愿望完全相反的结果，也就是说，有时和同学引起纠纷的时候，还没容我出手，对方已经把我摔倒在地上了。
尽管我的功课一点不比其他同学差，有时还要好一些，可我总是很难得到老师的表扬和认同，仿佛我的存在只能映衬文革时期的“真理”的正确性，即使我也承认这“真理”的正确，老师也会认为我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甚至接近于虚伪而说出更加难听的话，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感到有一个阴暗的影子尾随在我的身后。
我对外婆坦白，就在暑假之前，我又遭遇到同学的不满。事情是这样的。（连载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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