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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诗人,在深圳的乡村郊野住了8年

张琦 深圳全民阅读 2022-12-03

2014年夏天

诗人黄灿然迁居深圳洞背村

在那里住了8年

在深圳的乡村郊野

他专注翻译和写诗

爱着山海之间万事万物

 诗

 与

 洞

 背

 村

作者:张琦

黄灿然不久前又经历了一次搬家。


今年4月到大鹏坪山仔村,他第一件事,就是在新居附近探寻适合走路和遛狗的山路。这是在洞背村再熟悉不过的习惯,住了八年,黄灿然几乎掌握了全部山路的路线。


“我激动得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跟狗说话。”找到令人满意的果林之路后,黄灿然忙着清理落叶、拍摄视频。扫把,来自路边捡来的竹竿;视频,有着步行的自然节奏。离开洞背村,他特别舍不得的,也是一条往返时间刚好一个多小时的土路。


在那条土路上,久居洞背村的设计师金琼以前有时迎面遇到黄灿然,会收获乡邻般的招呼。这次偶遇的是长期照看林场的总管,收获了野生蔬果。他刚摘的几颗枇杷,仍连着树叶和枝桠。折返后,看见石桥板上放着一串橄榄,拿回去做菜。


洞背村几十户人家,就这样世代处于山海之间。


黄灿然曾租住在其中一幢小楼的第五层。在这里,他写了几百首山水诗,翻译了布罗茨基、曼德尔施塔姆、勒内·夏尔、希尼、阿巴斯、布莱希特、米沃什、保罗·策兰等人的作品。

一些奇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黄灿然小时候已生活在自然中。移居香港打工前,他在福建泉州农村,八九岁玩尽、看透了高山环绕的自然风光,随之袭来的是沉闷无趣。“外面的世界意味着下面的世界”,他在《奇迹集》附录里这样回忆。从香港来洞背,像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不同的是洞背临海,徒步间可到溪涌海滩。


2014年初,黄灿然和孙文波、凌越、陈东东等约在深圳洞背见面之前,他来深圳次数还不多,对这座城市的感觉停在上世纪90年代的“尘土飞扬”,唯一看到的改变是罗湖的深圳火车站。到洞背后,他发现村口已有公路直达,几乎每家每户都开汽车,基础设施那么厉害,“变化太大了,从‘后方’才能感受到城市建设的实力,这不简单。”


黄灿然回香港不久,报社出现了他不喜欢的变动,加上工资本就不足以支持生活,所以就决定辞职。他对深圳某村心心念念,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来。“洞背确实属于海边,但并不是想象中的门口就是海滩。很深的印象是,干净又安静。”这与他很是相宜。村里,还有一栋位置偏僻、没装修完成的八层小楼,他看中了其中靠海一侧、结构规整的套间,打包了四五十箱书搬了过来。在坪山仔村,刚进门的我先由一面书墙迎接,细密厚实,英文书在上,《全粤诗》打底。他说,“书的数量比刚来深圳时翻了一倍。”

搬来洞背,旧天堂书店的丁路帮着置办家居,确认床的摆放位置。“一切都按照你认为合适的方式,我自己想的不一定更好。”黄灿然觉得,搬家全是天意安排,不存在主动被动。在洞背第一个夏天,他基本消磨在阳台上,觉得神奇,觉得不可思议,搬到洞背这种“绝不可能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一种被迫的东西和亲近山水的性情结合,发生了奇妙的化学作用。在某种外力的小小左右之下,我是指经济因素,顺水推舟就被赶到‘桃花源’里去了。”提起这种感觉,黄灿然变得兴奋。“一些奇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这种一定程度的无我,反而使我看到世界的光彩,并顺手变成诗。

刚到洞背,黄灿然对许多事物已有了熟悉感。进出大梅沙的沿海公路像在香港郊区,大鹏的植被也和福建山村相似。


洞背诗人,养狗、喝咖啡、听交响乐、爬山,瘾都颇大。生活重心,还是放在翻译,放在诗的降临。


以上习惯,一部分或许源于昼伏夜出的大学生活。在校园诗社写诗,在凌晨三四点读书,欣赏着穆旦的大气、冯至的精巧和王佐良的品味。再往前,在香港流水线打工,读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读德里达和福柯,偏爱叶芝和加缪,沉迷欧洲艺术电影和罗大佑,存在主义对年轻的黄灿然意味着生活本身


二十七八岁,在加缪发表《局外人》的年纪,黄灿然生了一场漫长的病。他变得积极,学会调整身体、注重饮食,开始苦行僧式的大量翻译,二十年如一日。洞背的黄灿然,已到知天命之年,百般事物都顺势而为。他每日去山下采购,每周去孙文波家里吃一次饭。


“前流浪狗”摩卡生性好奇,喜欢跟着他打转和走路,运动鞋被啃咬出一道裂痕。淘气便淘气吧,他只是微笑和享受,“你是不是忘了一个多月前的苦日子。”


“刚搬到洞背时,我帮孙文波遛狗,一条叫淘淘的金毛,但它不久之后在城里失踪了,这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好大的打击,好乖的一条狗。后来我的邻居,带来一条流浪狗,叫黑仔。有几天拴在我们院子里,出门顺便带着它,慢慢就跟着我们了。”黄灿然带着黑仔来到坪山仔村,后来捡到这只叫摩卡的狗,它们的关系还处在磨合期。


“我和孙文波住在洞背,有着适度独处的安静,又不缺乏社交。我们两个诗人在这里,一些外地朋友,都想来洞背看看。”在黄灿然印象中,多多、王寅、宋琳、叶辉、刘立杆、胡续冬都曾来访。设计师金琼的小院里摆着长条桌椅,有时十几个诗人坐在这里聊诗歌和文学,不经意就到了凌晨四点。因为太吵,还遭过邻居投诉。


“有段时间,我们每周去盐田一个商城,买点牛肉和菜。也去星巴克,我的习惯是美式咖啡加纽约芝士。孙文波最初喝茶,后来也开始喝咖啡。我们那栋小楼很有意思,都是互相认识的朋友。因为村比较小,逐渐认识了很多人,不会感到很寂寞。”黄灿然的前邻居蛋蛋,专事写作,曾每天把自己摁在椅子上读两个小时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她觉得黄老师、孙老师搬走后,“洞背村仿佛失去了某种灵魂。”


命运的走向,不可避免。比如选择做一个诗人,或选择不做一个诗人;比如选择迁居洞背,或选择不迁居洞背。2012年的自述中,黄灿然说:“既是这样,那么我何妨就多做翻译,把下半生都用来服务别人。这样下了决定,便顿然轻松起来。这种一定程度的无我,反而使我看到世界的光彩,并顺手变成诗。


‘夜里舍不得睡’的洞背是诗,‘扩大改变’的洞背也是诗。

始于2006年的《奇迹集》,对黄灿然而言,“毫无准备,毫无来由,毫无预兆”“如同一湖静水,任何风吹草动,或叶子飘落,或阳光的温暖,或没有阳光的阴凉,都使它起反应,都是诗。”此前《我的灵魂》,以客观和距离在语言中含辛茹苦,谨慎迂回。


“在洞背,我没有改变写作方法,完全是个人细节,是对于周围环境的本能反应。”黄灿然谈洞背的诗,用手指划出弧线。说到尽兴,他上身侧倾,靠向这边,灵敏而温和地将我带入他的感性世界。


洞背日常生活,环绕在肉体和心灵四周,赠予他密林、云雾和远方的大海。“最开始写的是一些小动物。”在“洞背集”里,他蹲在浴室洗衣服,一只蝴蝶在地板上扑拍,用双手捂起来走到阳台,看见“它先是枯叶般往下飘,接着突地往上飞”;门边墙上,一只泥壶蜂做了一个巢,决定不关筑巢蜂出入的阳台门,“它显然不知道有人可以左右它的命运”;电脑桌边伏着一只蛾,猜想它“想亲近一个人,温顺而安全地睡在他身边”。


从都市到乡村,从新闻翻译到文学翻译,“环境的变化,引发好多东西的变化。题材不同,会感到完全是两回事。”但黄灿然并不觉得,自己不写城市诗是廖伟棠所说的一大损失:“体验城市后,自然转到山水。”他平等迎接着日常生活中各种事情的自然变化,例如广大和精微、商场和海滩、开发和保护。


“夜里舍不得睡”的洞背是诗,“扩大改变”的洞背也是诗。入住第二年,村子对面的一所重点学校开始动工,铺排污管、翻出黄土、挖平山头,黄灿然没料到改变会这么快,发觉迁居洞背只是“更大的改变的停靠站”。他有时会去记录工地,想象一个广场已经暴露在赤裸的土地,想象洞背变成一座城市里的小区,但同时,“两只不知道是哪两家的土狗/正坐在路边高高堆起的新土上/悠闲地纳凉”。


也曾看见早上万丈光芒下的大型吊车,“突然有一天感觉很震撼,深山里有近于雄伟的工地,有种悲壮感。”“破坏-被破坏的关系太简单了,并不是说农村就比城市好,要亲自去体验。诗人不能带着固定观念和模式,应该忠于自己的真实感受。”他觉得,城市招牌和路边抽烟的人也漂亮。


坪山仔村在规划建设学校、高楼和别墅。从阳台往外看,近处露出了大片沙土。黄灿然笑了,“这反而让我们找到一条通向七娘山的路,山下溪水很深,黑仔喜欢去那边游泳。”


诗人杜绿绿第一次去洞背,路上突降暴雨。“就在车前,黄老师和他的女友并肩走过来接我们,两个很瘦的身影,一开始都没认出来。”她回味,“认出来后,我第一感受是特别自由,在洞背会给人一种自由感。”


创造真正的诗,在哪里都一样。

这种自由并非源自某些逃离,黄灿然自称住在洞背八年是“经济流亡”,即便搬到坪山仔村,也包含因房租上涨而被迫改善家的初衷。他发现多种因素的叠加造成奇妙巧合,比如面积更大租金更低的房子、更令人神魂颠倒的山路、更加亲密妥帖的青山。


确凿的是,诗人是清贫和幸运的结合体,既不像画家需要颜料,也无需置办艺术展览,更容易非常自洽地选择不在城里拿高收入。诗人提醒我,“生活质量不是由经济能力决定,而是出自个体的本能构想。”我请教如何写诗,他说前提是“诗人的敏锐度,面对世界的脆弱和坚强”,最终是“人格”。


“创造真正的诗,在哪里都一样。”黄灿然将香港、洞背、坪山仔村均视为站点,生活目标是“越干越远”,像福克纳一样在小镇专注创造,疏远了所谓“文化中心”,反倒求之不得。此外,二十世纪的几个诗人如佩索阿、卡瓦菲斯、拉金,也总待在一处专事写作,基本不旅行,最终确立个体独特性。


但对住在农村和观察社会,黄灿然有着明确结实的理论。“我们不知道社会变化处于什么程度,但刚好住在一线城市深圳的偏僻角落,正是这样才可窥探到真实中国。”即便是抢占采访视线多次的、被推土机铲平的荒丘,他依然能像做过田野调查一样讲述其来源去向、在建工程、村民态度,这也许是在洞背写诗形成的积习。叶芝说,“诗人不仅不逃避现实,而且还要把自己强加在现实上。”给予他精神支持和安慰的杜甫,“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在洞背写诗,其实写了更为宏观和本质的世界整体。


有读者评论,“从香港到洞背,地理空间的变化看起来好像是对生活的某种逃离,而黄灿然足够充裕的精神世界和淡泊的人生所求却使他永远开阔。”青年导演刘宽为黄灿然拍摄的纪录片,使其得以时刻观照自身:“在一个看似狭窄的世界里,如何过一种真正开阔的生活?


《黄灿然的诗》开头为《诗艺》一文,诗人如是说道:


“那站在边缘的,最终自成中心。”

一年多以前,黄灿然停止了写诗。他腾出时间,在技艺、语言和人生经验比较成熟时翻译奥登和叶芝,他觉得年轻时缺少体悟,免不了出错,现在终于迎来“高峰时刻”。他也开始研读《全宋诗》,从第一卷开始,觉得自己又做回小学生,翻字典、贴便签、用铅笔做记录。他始终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劳作。


而诗的降临无法计划,只是盼望。2019年后不再写山水,黄灿然开始关注综合、抽象的表达,并提起对超现实一直以来的兴趣,新的转折由此开始。“十年或二十年后,《黄灿然的诗》大概会有一个风格不一样的章节。”他觉得有可能,但也不确定是否还能写出不一样的诗,也不确定坪山仔村后若有下一站是到哪。


直到采访结束,黄灿然手边翻着新诗集,依然感到惊奇和振奋。他成为一位新读者,不时插入关于新诗集目录的秘密。诗集对各阶段的集中排列布置,仿佛为诗歌锚定若干节点,等着回头再度过。不同时段之间产生了奇妙联系,触发了新的禅思。“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所有传说中的东西都会通过你重新讲述一遍。”


最初是1985年到1997年的“冥想集”。从学生到职员,从广州到香港,充满情绪和即兴。大学临毕业前,在油印诗集《某种预兆》中,他写下《倾诉》:切勿写诗,这是父亲唯一的忠告/坏诗糟蹋艺术,好诗为诗所误/好或坏,一旦染上,就无法自拔/我落得如何狼狈,正是一个例子。


回到2014年到2016年的“洞背集”。诗人与洞背长久相处,“夜里太舒服,舍不得睡/白天太漂亮,舍不得工作”,他爱着日常生活万事万物。天台向外看,青山之间是湛蓝的海,云雾壮阔,船帆迷离。这似乎是某种崭新的预兆:明天是更神秘的漫游


来源|晶报

编辑整理 | 深圳全民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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