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与《我们这一代》
《象罔》“我们这一代啊!”肖全人像摄影专集之二
| 1991年夏天 |
文/王寅
这些发黄零散的纸张,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诗人钟鸣、赵野编辑的《象罔》,一份只印二十多份,靠复印散播的民间杂志。由于印数稀少,年代已久,钟鸣自己手上也已经无存。
在肖全给我打电话约时间拍照之前,我已经看过钟鸣寄来的《象罔》“我们这一代啊!”肖全专集,那是1991年夏天,虽然复印的页面模糊不清,但却有着特殊的亲近感。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我们只有通过印在劣质纸张上色彩走样的图片才有可能了解外面的世界,等到很多年后,终于有机会看到原作,才发现我们早已在想象中扩大了那些经典的外延。
坐在外滩马路牙子上的肖全风尘仆仆,他的瘦削和俊俏让我略感意外。我们一见如故,不一会儿,就拍完了六个卷,在胶片时代,肖全就已经用数码的方式拍照了,以至于后来再被别人摆了半天也不见按快门的时候,我都会想到肖全那清脆的快门声。
当年有不少人请肖全吃饭套近乎,希望跻身这个系列,好像被肖全拍了,就载入了史册一样。“我们这一代”很像当代文学艺术江湖地位的晴雨计,在最初的《我们这一代》里出现过的有些人在后来的版本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不曾在最初版本里出现过的人,却在后来的版本里露了脸。也有极个别被肖全拍过,但却恪守原则,死活不愿曝光的,譬如吕楠。
《象罔》“我们这一代啊!”肖全人像摄影专集之一
《象罔》与肖全
文/钟鸣
"象罔"語出《庄子.天地》篇,用一个寓言故事叙之"显隐"哲学。大意如下:黃帝巡遊至赤水,登了崑崙之丘,向南眺望良久。返回时,不慎遗失了珍贵的玄珠。随后,便让天下最聪明的人"知"去寻找,但未找到;然後,又派眼最尖的"离朱"去找,也未找着;旋即,再派最能说的"喫詬"去找,但仍未找着。不得巳最后让"象罔"去找,象罔找着了。黃帝有些納悶,奇怪了,怎么象罔能找到呢!其实,奥妙就在这里,"象",就是能见,图象,可见,有矣。"罔",即惑,无,沒有。也就是說,象罔即在"是与不"、"有和无"之間。喻人也好,政治也好,國家也罢,某事物的真理或真相,并非靠聪明,或眼明手快,或能言擅辯就能获得。或真相本就在是非之間,也未可知。
1989年岁終,我和赵野、向以鮮,在川大草地上讨论刊名,想了无数个,向氏是研究古文的,故熟典藉,偶然提到了"象罔",我立即认为非它莫属了。《象罔》想与过去的地下刊物不同,每辑既深入主旨,又图文并茂。我最早搞的《次森林》就是那样的。我大学就开始搞摄影了,八十年代初协会丛生时代,四川首届青年摄影展,我即以观念抽象摄影获三等奖,那时没见有这样拍片子的,后还和万夏等配合地下诗朗诵在防空洞办过地下影展,《旁观者》有叙。
我以前也并不认识肖全。89年前,有次在何多苓、小翟家,他也去玩。出来后,便拉我到他家里看他拍的东西。他那时在电大拍教学片,包括兔子解剖。在他家,他从床底拉出纸盒,除了拍他妻子小文几张有点意思,还有北岛、顾城丶叶文福等入川朗诵诗时拍的几张,虽说不上精釆,就因是我同类,遂思及我原来的想法,在识他前,我便巳开始记录圈中人了,包括小翟、欧阳江河、柏桦、香港叶辉、贵州黄翔,以及周围的人和蜀地彝人。也有意延至外省诗人,只是我做事啥都随缘,未克意而求,何况志在文学。所以,遇肖全后,方能迅速建议他立即着手记录诗人圈,并明曰,这是我最初的想法,只是志不在此,又要上班,故讬他来干此事。
那时,他和诗歌圈并不熟,于是我给他出主意,圈点拍那些人。尤其指使他上北京去拍芒克,特别强调了食指。去上海必拍王寅、陆忆敏,贵州拍黄翔、唐亚平、哑默。四川诗人更不用说了,也包括刘家琨,还有湖南的残雪。那时,他连许多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我甚至要告知先去找谁。他吃了不少苦,站着乘火车,还忍了些辱,还丢了部相机,回来暗房冲扩头上扎着红布,象神风敢死队似的。很可爱。他最擅长拍女人,因他爱她们,男的呢,就要随机些。我心想他虽想的不太深,但对自己的活还蛮认真,刻苦,还算竖子可教,遂才有后来的事。
旋即至《象罔》时,我考虑做一期摄影专辑,题为"我们这一代",主旨是通过肖像记录70年代末至80年代非官方领域且对文化变革有影响的人物,主要是朦胧诗一代。后扩至摇滚、音乐、电影,记得他拍何训田,开始是一张在舞台指挥的,拿给我看,我弹着片子说,你这几乎就是给《人民日报》拍的嘛。遂请他重拍,并专门叮嘱,就按你描述的寒酸去拍他的日常生活,拍他的烂沙发、空酒瓶嘛。后来也就是那样的。那时复印机出现了,《象罔》都是釆用打印拼贴图片,构成底本,然后复印。前面几辑都是如此。但复印花钱较多,我只好求助何多苓和小翟,我撰了"我们这一代"序文,复印了几十本,分发寄出。那恐怕是1949年后,第一本地下刊物的摄影专辑,而且是1989岁次的事。前后共复印约在两百份左右吧。后有台湾策展人看到专辑后,主动寻上门,给肖全办了第一个台湾展,展览横幅就是"象罔展"。自此,肖全又凭诗界图片逐次进入流行乐、影艺、社会文人雅士名媛,渐渐也与我们的初衷无关了。
还有一事值得一提,我办《次森林》时,收有广州朦胧诗人吴少秋的作品,广东就他,遂后便有了联系。他后来做出版和图片库。90年代他到成都来,其中有件事即想与我商量《象罔》事,还未明是继续地下的身份还是公开出版,我便认为地下刊物的时代已经结束,遂未再提此事。但我推荐他做肖全的《我们这一代》,赵野推荐了温普林的西藏活佛专题片。吴少秋都接受了。初步商量是《我们这一代》由我统文字,保持初衷。后肖全移居广东,不知他何以改变了想法。事后听闻,他先请"博尔赫斯书店"的陈侗撰文,未果,遂又请杨小彦撰,也不知为何都未果。有年返成都,来看我,他说他要自已写,我没吱声。后来他果然写了,书出后,我也只浏览了一下,与当年的初衷完全隔膜。后还数次好心提醒,明星、名媛、雅人与真正的"潜流一代",庶几可分开,两不相干。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时至今日,潜流业巳汇入潮流,连再说也没有意义了。
《象罔》甫出,量虽不大,但凡见着,多少都有些兴奋,"庞德专輯还被贴在北京校园里。"甚至连麦家先生宿我处见了"博尔赫斯专辑"也顿醒文学大义。至于后來事,得与失,成与败,显与隐,都寓于庄子本身的故事了。各人去悟,或也有斩获,也未可知矣。
蜀人钟鸣,甲午岁次
《象罔》“我们这一代啊!”专集中的钟鸣(1987年)
让个人更孤独、也更卓越
文/钟鸣
在《我们这一代》第一辑到第二辑这期间,诗界,艺术界又发生了许多变化。它几乎是一种隐形的变化,因为它首先是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开始,但也并非无所闻,因为诗人和艺术家最终要低吟,要涂抹,最终要让生命和艺术,在一个更为动荡,更为悲壮的时代显现。是诗人和艺术家保持着人类亘古不变的勇气和想象力。他们的不和谐已成为愚众的象征和崇拜物。事实证明,个人承受的孤独越多,便越卓越,便越能看清文学艺术为何物,形式为何物,也更象克尔凯郭尔所说的“那个个人”。他们不屑与旧知识分子的躯壳为伍,不屑以一切旧称号为荣,不屑取悦于西方或东方的帝国文化,我所说的“帝国”,是一种相似或相反的政治属性,它排斥艺术的永恒目的,而换以短暂的功利和狭隘的目的,以集体的末日恐惧和精神加速麻痹,甚至集体自杀扼杀衡量人类的艺术对宇宙之敬畏和更符合自然和谐的生命之减损和转换,它以各式财阀和新托拉斯主义的贪婪与残忍吞没个人的神圣性和博爱,最终是消灭人的本体属性。
肖全摄影的人像,总是伴随着我们熟悉的环境分解,个人的进步和某种新的驱力。他的作品最近在台湾展出时之所以受重口赞誉,以及在二十几家报刊被报道,乃说明他的作品具有一种非司空见惯的活力,这种活力自然就是他在众生相中聆听到的生者的心博,而他把这种心搏——那些孤独者的超然观念变作了图画。诗界和艺术界又有许多人加入到帝国的腐败和自我亵渎中去了,这些人只有在集体中才能找到平庸的人生旨趣和一个胆小鬼的栖宿,“畜群”的生存方式和集体宿命论;一些所谓“艺术家”,忍受不了孤独,最终和政治的风派人物,以及世俗的拜金狂搅到一块去了,一些老朽却在风烛残年可笑地反对自己光明磊落做人的初衷,他们曾一度唤醒人们的作品,随着岁月的流失已被驯服为一种政治忏悔,为还曾英勇过一番的生活赎罪,这些都是要回到“畜群”中去的。
肖全的作品与他们无缘。肖全属于孤独者。他经历了自己人生最大的转折,为了将一代人——那个个人的那一刻囊入我们的记忆中,他东奔西突,将脆弱的身体蜷在散发尿臭的火车道上,把抒情的心灵耗了不少在异乡的黑暗孤寂的旅店,拥挤的汽车,粗糙的食物上以及寻访和等候中。他象一个小精灵似的,不知不觉就渗入了那些孤独者的隐秘世界。对这些孤独者,肖全是特别敏感的,因为他们属于同一个高度,怀疑集体形成的同一种思想,抵抗同一种堕落和同一种弱者的萎靡苟且。他和所有的孤独者一样,靠自救来反抗,从自身反抗一个民族的没落和无所事事,他们懂得只有优越的个人,才会有卓越的国家,只有纯粹的艺术,才会有一个国家的精神延续。肖全的作品之所以能让那些孤独者、那些沉默的人、那些生者和死者发出一种神谕似的声音,一种超然于群众的声音,乃由于他能够听到一切具象发出的无语之言,也就是每一个孤独者身上的[觉],一种无形中推动我们的预言,它属于勇者。
1992.1.13
钟鸣为《象罔》“我们这一代啊!”之二写的后记《让个人更孤独、也更卓越》
钟鸣为《象罔》“我们这一代啊!”之一写的前言《让个人说话》
《象罔》封面
《象罔》“庞德和他的世界”专集
“那张照片是一个人,穿了长衫,带了礼帽。下面有一段话:‘我不想工作了,理解来得太迟了。’看了这句话我觉得非常震动,我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了。我许下一个愿望,动了念,执行了。”(肖全)
“钟鸣层出不穷的创意和高效率,使得《象罔》有声有色,每期以仅仅二十来本的印数,就获得了广泛的影响和同行的尊重。‘庞德专辑’是第二期,而第四期即是肖全的专辑,钟鸣取的题目就是‘我们这一代啊’。我遂对肖全说,肖哥,其实你的全部事业,都源于这一期的《象罔》。对我这个说法,肖全完全同意。他去锦江宾馆找三毛时,正是带着这期《象罔》作敲门砖。在《我拍三毛》一文中,他这样写道:‘我背包里正好带了一本我的黑白人像集子,是复印的。她看了几幅便摇起头来。我以为她不喜欢,她却说:不行呵,你给他们拍得这么好,你得给我拍才行。我非常喜欢黑白的,我也常常把照片拿去复印。’(赵野)
《象罔》“我们这一代啊!”专集中的赵野(1990年)
《象罔》“我们这一代啊!”专集中的柏桦(1987年)
“我有这么多的诗人朋友,可直到今天,我还只能背诵柏桦的那首《再见,夏天》”(肖全)
《我们这一代》最后一页是肖全自己的背影,有着模仿布勒松的意味,因布勒松不愿被拍照示人,他的摄影集中的肖像就是一个孤独的背影。肖全后来用得最多的标准照一直是马克·吕布给他拍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