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的确知道神秘是什么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 1945-),波兰诗人、小说家、散文家。
| 而我们的确知道神秘是什么 |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关于神秘的讲座
我们不知道诗歌是什么。我们不知道苦难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而我们的确知道神秘是什么。
文学的两个缺陷
1.当作家心里只有他自己,自己的弱点,自己的生活时,他就忘记了客观世界的存在,忘记了对真理的探求;2.当作家只为世界的真理,客观现实,正义,对人的评判,时代,习俗等等所独占时,他就忘记了自己,他的弱点,他的生活。
邪恶
集权主义——因为它是一种有组织的、精心编排的、在历史上高度发达的邪恶——往往导致一种幻觉,以为最终它是可以理解的。不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那么着迷于那些讲述希特勒和斯大林的书籍吗?从各种各样的回忆录,到各种各样的历史性分析。我们阅读它们,一心希望,这回我们终于可以抓住邪恶的本质。所有智力的努力都导向简化邪恶的复杂形式,使之成为简单、不再复杂的东西。然而在我们似乎终于成功时,我们发现,问题的答案却再一次回避了我们。我们又像约伯一样无助。
存在主义
早年我着迷于存在主义。哦,是的,我想,我已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不知道怎么用我的自由。历史是没有意义的。我应该沉思死亡。我应该真实。树根是荒谬的。哦,出言不慎的哲学家,现在我注意到,你甚至要剥夺那仅属于我私人的贫困,我的秘密。你要命名、划分一半的处境和四分之一的情绪。你专业的笔挤进了所有的事物。哦,出言不慎、孤芳自赏的哲学家啊,转过来写写诗吧。
世界已撕裂
是的,我也喜欢这世界是整体一致的,精神生活的一面与平民的生活和谐地联合,反过来,后者与充满情感的生活联合,如此等等。但事情并非如此。精神生活,有着奇怪而迷人的方式,并不屈从于政治性的指令,或只是忍受伦理规则。思想是自由的。精神的生活可以是疯狂的,卤莽的,甚至是粗野的。然而,平民的准则所要求的是责任,谨慎和常识。我全心支持共和政体下的德行。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精神既不是一个君主制主义者,也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混乱、无序是它的组成部分(正如纪律和形式也是——它不断地在这两极之间运动)。同样,不一致也可恶地存在于平民生活之中。无政府主义的,漠不关心的俏皮话似乎适合艺术,但在一个法官的办公室里,在一个部长的大脑里,或者在一个政府监管部门里,却是不合适的。这世界已撕裂。双重性万岁!人应称赞那不可避免的东西。
诗歌未被揭示的玩世主义
内心世界,这诗的绝对王国,其特征即在于它的不可表达性。它就像空气,其中当然存在真理,张力,温差,但主要特征是它的透明。那么,如果不考虑其不可表达性,它要想尽一切表达自身,内心世界会做什么呢?它使用巧计。它假装对永恒现实感兴趣,呵,非常感兴趣。一个伟大的国家衰落?内心世界是狂喜的:有了目标!死亡出现在地平线?内心世界——它认为自身是不朽的——便激动地颤抖。战争?好得很。苦难?棒极了。树林?盛开的玫瑰?更好。现实?好极了。现实简直不可或缺;如果它不存在,那就不得不发明它。诗歌试图欺骗现实;它假装认真地对待现实的烦恼。它故意摇头。哦,它说,又地震了。又不公正。洪水,革命。又有人到了老年。诗歌害怕它的秘密被揭示。有一天现实注意到诗歌之心是冷漠的。诗歌根本没有心,只有一双大眼睛和一只完美的耳朵。现实将突然明白,它只是诗歌取之不尽的隐喻的资源,而它会消失。诗歌将独自留在世界上,沉默,空虚,悲哀,不可传达。
中欧
他并不显眼,小个子,油光光的头发平平地梳向脑后,不待应允,就坐到了我的桌边。很显然他渴望谈话。为了谈话,他甚至可以拿出他的半辈子作交换。“您从哪里来?”他问。“波兰。”我说。“啊,多么幸运,您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人!”他感叹道,并被一种独特的地中海式的热情压倒。“早上好!早晨万岁!黑色外套。纪念珠宝。关于一名士兵之死的出色的诗歌。这些我非常熟悉,非常熟悉。雾,胡茬,骑兵团。十字架。成千上万英勇的男子。小号曲,信号,哀乐。可爱,可爱。您是一个幸运的人!”“为什么幸运?”“力量。信念的力量。绝对的情感。道德的完美。一种未被都市疏离的文学。你们还没有经历那种让人担忧的分裂。那种半幻觉的状态,灵魂在其中仿佛气球充满孤芳自赏的氦。绝没有。你们不懂那种可怕的分离,灵魂的世界与勇敢、充满男性力量的世界之间,不可逆转的分离。“在你们身上我总能感到,那种对于整一的渴望,结合了情感和勇气的希腊之梦。默认历史的失败和当下政治的不完美,反过来在通向纯粹精神的领域里获得快乐,同时在两个草地上采摘鲜花,一个内在的白色草地,另一个,绯红的草地,它在跟历史刺鼻的空气的联系中转暗的。这不是更好吗?”他长时间说着,不停称赞我的国家。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光是这样的赞扬之词,已使他感到厌倦。一丝痛苦扭曲着他的脸。“告诉我,”他说,并不真的指望我回应,也没有在他密集倾泻的独白里留下让我回答的空隙,“请告诉我,他们,你们的诗人,是否完全诚实?他们抱怨自己的祖国被剥夺,不是吗?他们真的诚实吗?难道没有一点伪善?还有他们自己的不幸,怀疑?厌倦?他们也说了一点谎,不是吗?他们也是和你我一样的人,不是吗?”我寻思着该如何回答,我想为我语言里的诗人们辩护。然而,在我想好回答之前,那小个子的人就从椅子上跳起,灵巧跃过对面的一个观光客,两张桌子。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一点新的谈话内容。“请问您来自哪里?”“我来自布拉格。”“啊,太好了。布拉格!巴洛克式的纵酒狂欢!布拉格,欧洲的腹部。有种令人惊讶的尖酸刻薄而富于活力的幽默感,谁也不知道它们源自哪里。”如此等等。我付了两份咖啡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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