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倾心与沉默,却又只能求助于话语
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墨西哥诗人。
| 论诗与诗人 |
奥克塔维奥·帕斯
诗是无法解释的,但并非不可理解。
诗是韵律的语言——并不是语言加上一种韵律(像歌曲)或仅仅是言语的韵律(这种所有语言共有的特性,包括散文)。
韵律是一种差异与相似的关系:此声音不同于彼声音,但此声音相似于彼声音。
韵律是原始的隐喻,它包容了其余的一切。它说明:承继是重复,可时间已面目全非。
诗,无论是抒情性的、史诗性的、还是戏剧性的,都是承继和重复的,有如日历上的一个日子和一种仪式。“事件”也是一首诗(戏剧)和一种仪式(节目),但它缺少一个根本性的东西:那就是韵律——瞬间的再生。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贡戈拉诗作的十一音节,还有维多夫罗的《阿尔塔佐》的奏鸣曲,阿加门农牺牲伊菲革涅亚,塞希斯孟多发现他做梦时睁着双眼。但“事件”仅发生一次。
瞬间消融在其他许多无名瞬间的延续中。为了保存它,我们必须将它转换成韵律。“事件”则展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永不重复的瞬间。就其定义来说,这种瞬间是最终的瞬间:“事件”是死亡的一种比喻。
古罗马的竞技就是一种进行中的(avant la letter,法语,意为发展中的,进行中的)“事件”——和它的自我否定。倘若这一“事件”中的参与者都的的确确地信守他们地准则,所有的人都将死去。更进一步地说,最终瞬间的真实展现有待人类的灭绝。这是一件无法重复的事:那就是世界的毁灭。介乎古罗马竞技与“事件”之间的是斗牛。冒险,但有风度。
由一个音节构成的诗,其复杂性并不亚于《神曲》或《失乐园》。百论(Satasahasrika,梵语,佛书名,原有20品,每品五颂,合有百颂,故名)用上百节诗句阐述其基本教义,而一音论(Eksaksari,梵语。该词系组合而成,其中Eka意为一;Aksara意为字母或元音,尤指元音)只用一个音节:a (a,译作“阿”,也即“唵”,在这里被认为是一切字、音、乃至思想、智慧的起源)。所有的语言,一切的涵义,以及与此同时语言和世界的意义之空寂都已浓缩在这一元音里了。
要理解一首诗的涵义,首先是倾听这首诗。
词语经过我们的耳朵出现在我们面前,倾听一首诗是用我们的耳朵看这首诗。
在美国,诗人在大庭广众前朗诵自己的诗作已成为一种时髦。但这种实践却是令人怀疑的,因为真正听诗的能力已是一门失传了的艺术。另外,现代诗人是耍笔杆的,所以他们只是“自己感情的低级演员”。未来的诗将是口头的。演讲机与诗人的听众之间的合作,将成为收听信息并加以综合的艺术。这不就是我们今天每次阅读诗集时所做的吗?
当我们阅读或是倾听一首诗时,我们并没有嗅到、尝到、或触摸到词语,所有这些感觉都只是内心的意象。
为了体验一首诗,我们必须理解它;而为了理解它,我们必须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把它变成一种回声、一片阴影,把它变成无。理解是一种心智的运用。
杜尚说:由于三维的物体投下的是一个平面的阴影,我们能够想象那未知的四维的物体,它投下的阴影就是我们。可对我充满吸引力的是寻找一个没有任何投影的一维物体。
每一个读者都是另一个诗人,每一首诗都是另一首诗。
尽管诗始终在变化,但它并没有发展。
在我们日常的话语中,一句话是下一句话的铺垫;它是处于开头和结尾间的一环。可在一首诗中,第一行诗包含着最后一行诗,而最后一行诗又唤起着第一行诗。诗是我们反抗直线的时间——反抗发展的唯一手段。
作家的道德力量并不在他处理的题材或是阐述的论点中,而是在他对语言的运用中。
在诗中,技巧是道德力量的另一个名字:它不是对于词语的操纵,而是一种激情,一种苦行。
伪诗人说的是他自己,可又几乎总是以别人的名义。真诗人当他与自己交谈时,他就是在对别人说话。
“开放型”作品与“封闭型”作品之间的差异并不是绝对的。封闭的诗要最终完成需要读者介入来破译它;而开放的诗,则至少有一个最低限度的结构:一个起点,或就像佛教徒所说的,一个冥思的“支点”。在第一种情况里,读者开放了这首诗;在第二种情况里,读者完成了这首诗,封闭了它。
一页空白的纸或一页全是标点符号而别无其他的纸,就像是一个没有鸟的鸟笼。真正开放型的作品是闭上门的:读者,把门打开,让鸟——诗出来。
启开一首诗,寻找这却发现那——永远不会是我们原先曾期待的。
诗,无论是开放型的,还是封闭型的,都要写诗的诗人死去,读诗的诗人诞生。
诗是一场与涵义相对的永恒之战。这方面有两种极端:或者诗包含所有的涵义,它是所有涵义的涵义;或者诗拒绝有任何涵义的语言。现代马拉梅是尝试写第一类诗的代表,而达达主义则是第二类诗的代表。一种超出语言的语言或是运用语言工具去摧毁语言。
达达主义失败的原因在于它相信:语言的废弃将是诗人的胜利。超现实主义宣告了语言凌驾于诗人之上的最高原则。年轻诗人有责任去取消创造者与读者的界线,从而发现说话者与听众的交汇点。这一点就是语言的灵魂。
完成尼采的作品,尽可能地否定一切。在这条路地终点,等待我们的是游戏:节日,作品的尽善尽美,它瞬间的显现和消亡。
尽可能地否定一切,冥思等待着我们:语言失去具象,归于透明。
佛教给予我们的是关系的终结,辨证的摒弃——这种静默不是语言的消亡,而是语言的简化。
诗必须刺激读者;逼着他去倾听——倾听他自己。
倾听自身或者避开:oirse o irse (西班牙语。Oir意为听,倾听;o意为或;irse意为去,离去,隐去)避向哪里?
诗的活动源于因词语低效产生的绝望,归于对沉默的无限威力的认可。
一个人唯有感受了摧毁语言或创造另一种语言的诱惑,体验了无涵义的魅力,体验了无法表达的涵义的同样可怕的魅力之后,他方成为一个诗人。
在喊叫与沉默之间,在所有涵义的涵义与涵义的空寂之间,诗出现了。这细细的词语之流述说的是什么呢?它说:它要说的一切,都非沉默与喊叫已说的。而一旦把这说出,骚动与沉默就终止了。这是一个脆弱的胜利,它永远受到威胁,这威胁来自空洞的词语,来自表达“无”的沉默。
相信一首诗的不朽就是相信语言的不朽。可我们必须屈从于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语言有生有死;任何涵义都会有一天不再具有涵义。但这终止本身不就是涵义的涵义吗?我们必须屈从于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神谕的胜利:诗就像德国油画中那些象征死亡的胜利的裸体女性。肉体堕落而树起的壮丽的活纪念碑。
诗与数学是语言的两极。超出了这两极那就是无——非语言可表述的王国;在它们之间的是广阔但却有极限的言语王国。
诗人倾心与沉默,却又只能求助于话语。
神谕植根在先于话语的沉默——一种语言的预感。神谕后的沉默则基于一种语言——那是一种密码式的沉默。诗是这两种沉默之间的轨迹——存在于表达的欲望和融合了欲望及话语的沉默之间。
郭惠民 译
本期编辑: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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