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伟大的诗人都活在两个世界之间
兹比根涅夫·赫伯特诗选(Zbigniew Herbert,1956-1998)波兰诗人、作家。
《兹比根涅夫·赫伯特诗选(1956-1998)》
导言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赫伯特来自何处?他的诗来自何处?最简单的答案是:我们不知道。一如我们永远弄不清楚所有伟大的艺术家来自何处一样,不考虑他们是否出生于外省或首都这一点的话。然而这种神秘主义的无知终究难以使我们自己满足!
美国读者无疑应该得到一份关于其生平的简短说明:兹比根涅夫·赫伯特,1924年出生于利沃夫,其青年阶段充满了冒险和危难,尽管有人更倾向于说他在博物馆和图书馆之间度过了平静的一生。关于他战争时期的生活我们仍有很多未知之处——多大程度上他参与了抵抗运动、在敌军占领期间他体验过什么。我们仅知他来自于这一阶层,在英语中被叫做“中产阶级”,而在波兰语中则通常被称之为知识分子。与后来相对而言的,然而可能真正深刻的,他的童年的秩序井然的生活被1939年9月1日战争的爆发所毁灭,从此一去不返。先是德国纳粹,紧接着17天后苏联也开始侵入波兰领地。那时纳粹国防军尚未进入利沃夫;这座挤满了从波兰中心地区逃出来的难民的城市,当时被苏联红军所占领——同时也被NKVD(前苏联秘密警察国内事务人民委员部),即立即着手负责逮捕成千上万的波兰人、犹太人和乌克兰人的秘密警察所占领。从战前的和平期到斯大林恐怖统治的猛然一跃必定是难以置信地野蛮的。许多赫伯特的诗里的内容无疑来源于这段经历。
1941年6月的最后几天,苏联对利沃夫的占领结束而纳粹的统治开始。两者之间的区别只是学院上的。当然,一个主要的区别在于现在迫害的目标大多,尽管不是全部,集中在犹太人。
二战结束后利沃夫被划入苏联的版图,赫伯特是成千上万个生活在这种中断状态下的年轻人之一,他们试着学习,并隐藏起他们秘密的过去。一个西方读者很难相信,由莫斯科派来的新的当权者竟然迫害起之前的抵抗军,仅仅是因为他们用他们自己的方法抵抗过纳粹入侵者。他们的罪行——通常他们自己没有完全意识到,自从他们在地方上开展军事活动而且通常执行专门的、小规模的任务——将会更多地和在伦敦的波兰流亡政府而不是共产主义游击队运动联系起来。新的政府对他们实施了一种和美国《退伍军人权利法案》恰恰相反的政策,对他们百般刁难,有时监禁他们,有时甚至判处他们死刑。
直到1956年一次政治解冻改善了局势,在此之前赫伯特都过着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频繁更换住址,在格但斯克、华沙、托伦、克拉科夫之间来回搬迁,并从事各行各业(在他生活拮据时他甚至去卖过自己的血,对一个诗人的生命来说这是一个痛苦而精确的隐喻)。他研究哲学,困惑于他是否应该全身心地献身于此。他同时被艺术史所吸引。出于政治原因他不能出版他的第一部诗集,但他开始发表单独的诗作和书评。他经常发表作品的刊物叫做《Tygodnik Powszechny》(波兰刊物,《每周见闻》),一份克拉科夫发行的包罗万象的周刊。
他并不是全然孤立的。他在很多城市拥有朋友,以及情人。另外他还有一位精神导师。他叫亨里克·艾尔岑贝格,是当时托伦大学的一名教授,一位学识渊博的哲学家和诗人,一位求知若渴孜孜不倦的研究者,同时也是一位被新政权堪堪忍受的无党派人士的典型。一部最近(2002年)出版的师生间鸿来雁往的通信集给我们展示了一位忧郁的教授形象和一位机智有趣的经常在导师面前为了事实存在或是想象中的失败而请求原谅的学生形象。信件中的赫伯特是矛盾的,同时也是恭顺的、有创造力的、禀赋超群的,无疑意识到了自己书信的魅力,但仍然缺乏自信,对他严厉的导师存有一些畏惧,对他该成为哲学家还是诗人犹豫不决,在哲学中要求情感而在诗歌中要求理念,反对封闭的系统,而是奇怪地将反讽和激情混合在一起。
1956年,正如我之前所说,几乎改变了赫伯特的一切。他的处女作《光的和弦》(Chord of Light)大获好评。由于那场解冻,突然间欧洲的边境线对他开放了,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开始可以访问法国、意大利、伦敦。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章,这一章节几乎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死于1998年七月。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章节——尽管如果仔细琢磨的话,它和之前的章节依然存在着奇特的相似之处。现在,经过允许,赫伯特在巴黎、柏林、洛杉矶和华沙之间来回旅行。他的游历较之前更加宽广,这也使得他成为了一个世界闻名的诗人。但是根深蒂固的漂泊不安感和潜伏的动荡(包括经济上的)依然存在。只有周围的环境变得更美;这其中包括世界上最美妙的博物馆,在这些博物馆里摒气息声的游客们可以看见一个波兰诗人正安静而一丝不苟地将那些伟大艺术家的作品速写到他的笔记本上。他又一次有了导师:亨里克·艾尔岑贝格的位置如今被伦勃朗、弗美尔、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还有他令人印象深刻的诗作《来自被围困之城的报告》里的“古老的大师”们所取代。
在诗歌领域他也有自己的指路人和老师。他从切斯拉夫·米沃什那里学到很多,两人一见如故(50年代下半叶他们在巴黎第一次见面)。他对波兰浪漫主义诗歌和欧洲古典及现代诗歌都谙熟于心。他肯定读过卡瓦菲斯。他研究古典作家——以诗人的方式去研究,毫无系统地,一会儿深陷其中一会儿跳脱开去,在各个时代之间跳来跳去,搜寻对他而言重要的东西而抛弃没有兴趣的部分。他在做这种研究时表现得和学者迥然有异,后者在他所选择的时代作品里像一架四平八稳的坦克隆隆行进。他同时还阅读了大量希腊、荷兰和意大利的历史。他试着去理解过去。他热爱过去——作为一个唯美主义者,他为美所深深陶醉,同时也作为一个仅仅想从历史中追溯到其他事物的踪迹的人。
每一个伟大的诗人都活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世界是现实的,由历史所组成的可感可触的世界,对一些人来说是私密的对其他人来说是公开的。另一个世界则是由一层茂密的梦、想象和幻觉所构成。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就拿W.B.叶芝的案例来说——第二个世界占据了巨大的比例,以至于它成为了无数精灵的栖居地,出没着非洲狮子和古代的祭司。
这两个疆域进行复杂的谈判,其协商的结果便是诗。诗人们致力于为第一个世界服务,真实的那个,勤勤恳恳地想要抵达这样一个境界,那里大多数人的思想能够相遇;但是他们的工作遭到第二个世界所阻,正如同某些生病的人的梦幻和错觉妨碍他们理解和体验他们发生在工作时间的事件。只有在一些伟大的诗人那里这些错觉才是内心健康的症状,由于世界天生是二元性的,诗人们向现实的本质构造交纳他们自身二元性的贡品,这个现实由白天和黑夜、清醒的意志和转瞬即逝的幻想、欲望和满足所组成。
没有这种二元性便没有诗歌,尽管这第二个、替代性的世界对每一个优秀的、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来说不尽相同。赫伯特的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赫伯特的梦由形式各异的事物所维系——旅行、希腊、佛罗伦萨、伟大画家的作品、理想城(和他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不一样,他只在过去见过这些理想城,而不是在未来)。同时维持着他的梦的还有中世纪骑士在荣誉和勇气方面的美德。
赫伯特在《我思先生和想象》中帮助了我们去理解他的诗歌。因为我思先生:
渴望完全理解
——帕斯卡尔的夜
——钻石的本质
——预言家的悲哀
——阿喀琉斯的愤慨
——大屠杀的疯狂
——苏格兰玛丽女王的梦想
——尼安德特人的恐惧
——最后一个阿芝台克人的绝望
——尼采弥留之际的漫长
——拉斯科壁画家的喜悦
——一棵橡树的兴与亡
——罗马的兴与亡
阿喀琉斯和一棵橡树,拉斯科和一个尼安德特人的恐惧,阿芝台克人的绝望——这些事物构成了赫伯特的想象。而且永远是“兴与亡”——整个的历史的循环。赫伯特有时喜欢扮演理性主义者的角色,因此在他这首美妙的诗歌中他说我思先生渴望完全理解这些高深莫测的事物,其中某些事物无疑(幸运地)是无法被理解的。
但是对赫伯特来说情况更为复杂。在他那里我们发现了两个智识上的核心问题——参与感和距离感。他永远无法遗忘战争的恐怖和在被占领时期他所遭受的无形的道德上的绑架。他本人谈到忠诚作为首要的一个伦理和美学上的评价标准。尽管如此,他和某些诗人,诸如克日什托夫·卡米尔·巴钦斯基,英年早逝(死于华沙起义)的一位战时一代的伟大诗人不一样,也和那些诗句中灌满了燃烧的隐喻的诗人不一样。不,赫伯特完全不同:他是保持了一段特定的距离来观察战时的恐怖的。即使处在最可怕的境遇里,赫伯特的诗歌里的主人公们依然没有失去他们的幽默感。在他的诗歌和散文中,这位悲剧诗人常和绅士匹克威克一起并肩溜出,他们无法想象自己值得遭受如许不幸。也许这正是赫伯特的诗歌和散文独特和神秘的魅力之所在——这种悲喜剧混合在一起的语调,以及无法被地心引力所捕获的那份狂喜和反讽。但是这种反讽主要和诗人或他的发言人我思先生的性格有关,而我思先生大体上说是一个最不完美的家伙。不过考虑到这首诗所传达的信息——这是一首携带着某条信息的诗,尽管是模糊的——反讽并没有在此发挥作用。
距离感的需要:我们可以设想(我喜欢这么做)一个青年时期的赫伯特,正在被占领的利沃夫翻阅有关意大利艺术的册子,也许是锡耶纳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也可能是马萨乔的绘画的复制品与室外传来的士兵的喊叫——永久性地混合进赫伯特的想象。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战争已结束多久,他仍能听见窗外的士兵正在呐喊——即使是在洛杉矶或(一度)安静的罗浮宫,在新近关闭的柏林的达莱姆博物馆(它的收藏品被转移到波茨坦广场上的一座现代化建筑里),或是他在华沙的寓所。美并不孤独;美招引卑鄙和邪恶——或者说总会频繁地在各种场合与它们不期而遇。
赫伯特的悖论,这一现象也许在当代变得特别的显著,也存在于这一事实:尽管他广征博引现存的“文化文本”,并从古希腊或者其它地方取来象征,但他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成为这些参考物和意义的囚徒——他总是被现实召回。拿那首著名的《阿波罗和玛息阿》来说,它由一个浓厚的神话学背景所构成。一名漫不经心的读者可能会说(事实上一名漫不经心的评论家已经说了)这是一首学院派诗歌,充满旁征博引,一首被图书馆和博物馆启发的诗歌。再也没有比这大谬其误的了:在这里我们不是和神话与百科全书打交道,而是和一个受尽折磨的肉体的痛苦。
这是一篇简单的对赫伯特诗歌全集的导引。让我们不要被其中的装饰物、仙女、半人半羊的神、遗址和引文所误导。这些诗篇关乎二十世纪的苦难,关乎如何承担一个非人的时代的残忍,关乎对现实的一种超乎寻常的感受力。诗人既没有抛弃他的抒情性也没有丢失他的幽默感这一事实——就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那莫测高深的秘密之所在。
窦飞翔 译
兹比根涅夫·赫伯特书影
本期编辑: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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