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不仅与自然有关
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Lee Frost,1874-1963),美国诗人。
罗伯特·弗罗斯特
米沃什
我写到他,这个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美国诗人,不是出于赞赏,毋宁说是由于惊奇:居然有这样一个人。一个国家如何能孕育三个如此不同的诗人瓦尔特·惠特曼,艾米莉·狄金森,和罗伯特·弗罗斯特,要理解这一点是难的。
生于1874年,差不多和保罗·瓦雷里(生于1871年),利奥波德·斯塔夫(生于1878年),以及博勒斯劳·勒斯棉(生于1878年)是同代人,二十世纪初,他的智力已形成。当时美国与欧洲极其疏远,欧洲的文化之都是巴黎。我可以在比较中思考弗罗斯特,像我一样,他认识与自己迥然有异的诗人——法国和波兰诗人。那时,不仅欧洲人认为美国是个浅薄的拜金主义国家,它的国民也这样看。如果重视文化,他们就会热切地眺望大西洋。弗罗斯特年轻时也在英国度过了几年,并在那儿出版了《波士顿以北》(1914年),这也使他在美国获得了承认。但直到返回这个金钱的国度之后,他才赢得了完全而非凡的成功。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他换了服装,戴上面具。他把自己弄成一个出风头的乡巴佬,一个新英格兰的农夫,用简单的,充满了大白话的语言写他的环境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一个真实的美国人,在地里挖掘,而不是来自任何大城市!一个白手起家的天才,一个每天都接触自然与季节的乡村圣人!在他的表演和雄辩才能的掩饰下,他利用朴素的乡村哲学家的吸引力,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个形象。他的诵读吸引了大批听众。我亲眼看到了这位诗人,当时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蓝色的眼睛,长而厚的头发已经白了,体型健美,他的率真与朴素值得同情与信任。
事实上,他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人物。他的童年在旧金山度过,而不是在波士顿外面的乡村。在他各式各样的谋生手段中,有几年在新英格兰经营农场,在美洲大陆中,新英格兰是被白人殖民的最古老土地。他感受那里的风景,人民,语言;他熟悉他们的工作,因为他亲自做这些事——割草,挖掘,伐木。不过,他的读者推重他,是因为那种田园诗般的氛围,这只不过是个伪装。它下面隐藏着人的命运的严酷而绝望的图景。
强大的智力,非同寻常的智慧,在哲学方面博览群书,如此巨大的虚伪,以至于他能够将自己的怀疑态度隐藏在持久的矛盾情感后面,结果他的诗以貌似高明的友善使人受到欺骗。一想到法国诗人,如保罗·瓦雷里读弗罗斯特,我就感到有趣。他很可能对这些取自生活的小故事游戏轻蔑地嗤之以鼻,并用钢笔写下——你知道的——傻瓜,胡闹的家伙。不过,一个人应该记得这两位诗人——不管他们的意志和学识——是与语言的时刻有关联的,与语言的趋向有关联——对法语而言,是下降的,对美国英语而言,是上升的。
弗罗斯特与十九世纪的科学世界观作斗争,狂热地阅读达尔文,注意,他不仅是一位科学家而且是一位思想家,并意识到他的发现对同代人的影响。对弗罗斯特来说,这意味着与爱默生决裂,与自然的良性力量这种美国人的信念决裂,并接受了个体生活无根据的性质,这种生活只是被偶然引起的。也就是说,他沉思的是进化,还从对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的阅读中有所借鉴,但我不会深入研究他的哲学。我只想说勒斯棉的诗歌有一种相似的怀疑主义基础,他的歌谣式简朴也不同于它表面上看上去的样子。他的诸神和别的世界是对蒙着佛教面纱的幻境的清醒描写。像他一样处于怀疑论的世界观中,保罗·瓦雷里增进了自我创造性心灵的建设,它赞赏的是心灵自身的创造。然而,在勒斯棉那里,自然呈现出神话的外形;它充满了奇异的动物,和一个几乎是基督教的天堂向诗性想象力的宇宙敞开,被它自身的美所补偿。出于水晶体的建构,瓦雷里智力的自治大厦也发现它在完美的韵律诗中最终得以实现,《海滨墓园》中的几行诗总是伴随着我。那时我问,为什么我不能从弗罗斯特的诗中发现如此令人不安和忧愁的句子?
这并不是他在掩饰。他决心成为一个伟大诗人,无情地谴责他的竞争对手,但他也清楚并不能通过追求哲学倾向而达到伟大。很简单,他看出了自己的力量所在:新英格兰乡村和他卓越的听觉,记录英语口语的变体。他不得不把自己限制在他异常熟悉的区域里,坚持他表面上的外省状态。他的诗不是抒情的而是悲剧的,因为他关于人际关系的叙事诗属于微型悲剧;要不然是描述性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说教的。我感觉它是冷漠的。
想到诗歌和隐藏在它后面的哲学就是一回事,就像下降到一个无底的深井里。通过阅读他的诗,没有人会了解弗罗斯特自己的创伤和悲剧。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一系列令人震惊的不幸,家人的多次死亡,疯狂,自杀,以及对此的沉默,似乎证实了他清教徒的传统,这种传统要求一个人将自己的私事隐藏在斯多葛的假象后面。所有这些最糟糕的是,在对他的关心中,一个人被他自身特殊的存在感所威胁。如果人格的界线如此易变,以至于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是谁,并不断地试穿各种不同的服装,弗罗斯特如何应付?除了他对名声这个目标——这是他力图为自己生活中的失败索取报复的行为——而坚持不懈的努力之外,理解他实际上是谁是不可能的。
我承认我不喜欢他的诗,称他伟大时,我只是复述别人,包括约瑟夫·布罗茨基,对他的说法。布罗茨基似乎把他尊为格律诗的大师。弗罗斯特说过自由诗就像没有网的网球运动。不过,我绝对站在瓦尔特·惠特曼这边。
鉴于弗罗斯特的辩护,我应该补充的是,他并没有软化人生的残酷事实,像他描述的那样,如果他的读者和听者不能很好地理解它,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好。例如,有一首关于很孤独的人和自然如何发生关系的诗,即使他渴望得到理解的某些迹象,自然仍然对他极其冷漠。孤独,不仅与自然有关,因为每一个“我”都孤立于所有他人,似乎它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统治者,徒劳地寻找爱情,而所能得到的反应只不过是他自己希望的回声。我引用这首诗是因为它还显示了弗罗斯特讽喻的说教方法:
企鹅版《罗伯特·弗罗斯特诗选》书影。这本诗选是诗人的自选诗集,由诗人塞西尔·戴-刘易斯撰写引言。
本期编辑: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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