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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有在阅读和想象中了解这种悲哀

2015-07-20 普鲁斯特 灰光灯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小说家


|《<追寻逝去的时光>读本》中有关文学、艺术的选段(一)|


马塞尔·普鲁斯特



|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

[在花园的栗树下看书。小说中人物的情绪附丽于我们而存在。]

屋里的荫凉比之于街上的骄阳,犹如影子比之于光线,也就是说两者同样是明晰的,而且这种荫凉为我的想象提供了夏天的全部景象,而倘若在散步时,我的感官恐怕就只能得到一些片断的印象;因此这种荫凉和我的平静显得那么和谐,我的心(刚被书上看到的情节所感动)好比一只平静地放在流水中的手掌,经受着充满生机的湍流的冲击和嬉戏。

在读一本书的时候,这一核心信念由内心世界向外部世界,朝着发现真理的方向不断推进。继之而来的是我参与其间的情节所引起的种种情感,这些下午呈现在我眼前的层出不穷的戏剧性场景,往往是在整个一生中也遇不到的。那些都是我在读的书里发生的场景;诚然,其中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兹所说,并不是真人。但是一个真人的欢乐或不幸让我们体验的情感,总要通过某个欢乐或不幸的形象的中介才能被感受到;第一个小说家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认识到,在我们的情感机制中,形象是唯一最本质的元素,把真人略去的做法既干脆又简洁,而这种简化又恰恰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一个活生生的人物,无论我们对他多有感情,总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的感官所感知的,也就是说,对我们而言,他还是不透明的,他那滞重的分量是我们的感觉所无法承受的。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不幸,也只是有关他的整体概念中的一小部分会让我们感动,而他也唯有作为整体概念的一部分才得以存在,才能够有它的意义。小说家的创举,就在于想到用一个等量的非物质的,亦即我们心灵所能领会的部分,来替换心灵无法洞察的那些部分。当我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页一页往下看的时候,既然我们对这些小说中新创造的人物的一切情绪都是感同身受,觉得这一切都是附丽于我们而存在的,既然这些情绪已经攫取了我们急促的呼吸和热切的目光,那么这些人物的行为和情感是否真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旦我们受小说家引导而处于这种状态,就如所有纯粹内心状态的情形一样,一切感情都会变得十倍地强烈,于是他的小说就会像一个梦那样使我们心潮起伏,但这个梦比我们睡觉时所做的梦印象更清晰,记忆更持久,它一小时在我们心中所能激起的幸福与痛苦,我们在生活中也许要花好几年才能领略到其中一部分,而其中最强烈的情绪,我们也许永远领略不到,因为它们引起的过程非常缓慢,慢到我们无法觉察得到。(在生活中,我们的内心情感也是这样在变,这正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但是我们只有在阅读和想象中了解这种悲哀:在现实中,内心的变化类似于某些自然现象的演变过程,是相当缓慢的,即使我们能做到持续不断地注视每个不同的状态,这种变化仍然是无法感觉到的。)


《去斯万家那边》手稿

|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

[敢于创新的艺术家,在成名以前所做的努力,堪比眼科医生的做手术。]

如今,那些高雅的人士对我们说,雷诺阿是十八世纪的大画家。可他们说这话时,忘记了时间这一要素,即便在十九世纪,雷诺阿被公认为大画家,也是需要经历很长的一段时间的。敢于创新的画家,敢于创新的艺术家,在成名以前所做的努力,堪比眼科医生的做手术。他们作画、写书,好比医生给病人治疗,这个过程未必赏心悦目。等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对我们说:“现在请看吧。”我们看到的世界(它不是一次就创造出来的,每当一个富有独创精神的艺术家冒出头来,它就会经历再一次的创造)会让我们觉得它跟以前的世界全然不同,但又完全是清晰明白的。一些女人在街上走过,看上去跟以前的女人不一样,那是因为她们是雷诺阿们画笔下的女人——这些雷诺阿们,以前我们是不屑于看他们画的女人的。画上的马车、大海和蓝天,也都是这些雷诺阿笔下所特有的:现在我们向往到画中的森林里去散步,而当初第一眼看见这些画时,我们觉得说它们像什么都行,比如可以说它们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挂毯,但唯独没法说它们像森林,因为那上面缺的恰恰是森林本身的色彩。最后也终将要消失的那片新天地,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在某位富有创新精神的新画家或新作家引起的地质突变到来之前,它一直展现在那儿。

在我心目中取代了贝戈特的那位作家,他的作品让我感到气馁之处,并不是事物之间的关系不协调,而是这种(极为协调的)关系的新颖性,我不习惯循着这样的关系阅读作品。我往往卡在同一个地方,这表明我每回都该再多使一把劲。而每当我很难得地跟上这位作家的思绪读完他的句子的时候,我总会感受到一种风趣的意味,一种真实的力量,一种我曾在阅读贝戈特的作品时感受过的魅力,但这次的感受更加美妙。我意识到,此刻我寄希望于贝戈特的继承人更新这个世界,而不多几年前贝戈特给我带来的正是与此类似的一次更新。我不禁暗自在想,我们总是把艺术和科学割裂开来,认为艺术仍然停留在荷马时代,而科学始终在不停地发展,这样的区分究竟有没有道理?也许情况正相反,艺术在这一点上跟科学并没有什么两样;每个独树一帜的新作家,我觉得都比前人有所进步;谁敢说二十年后,等我能够毫不费力地阅读今天这位新作家的时候,不会有另一位新作家脱颖而出,跟他相比之下,今天的那位又只能去和贝戈特为伍了呢?

我和贝戈特谈起这位新作家,结果弄得我对这位作家倒了胃口,倒不是因为贝戈特把他的作品说得有多么粗糙、肤浅、空洞,而是因为他告诉我,他见过这位作家,此人长得很像布洛克,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从此以后,翻开他的书,布洛克的模样就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我再也打不起精神去仔细阅读了。虽然贝戈特在我面前说坏他,但我觉得他并不是嫉妒他的成功,而是因为不了解他的作品。贝戈特几乎什么书也不看了。他的思想中最主要的那个部分,已经从他的大脑转移到他的书里去了。他就像动过一次手术,把那个部分切除了似的,整个人都变得消瘦了。他的创作本能丧失了活力,他的脑力几乎已经在以往的创作中用尽了。

《在少女花影下》手稿


|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

[名字的诗意。盖尔芒特的名字散发着昔日贡布雷的气息。]

当初有段时间,地名——我们给不可知的事物安上名字,这些名字就为我们提供了它们的形象——在向我指明一个实在的地方的同时,让我非得把地名和地方对上号,甚至非得到一座城市去寻觅所谓的城之魂不可,但其实一座城市本没有魂,只是我们安了个名儿,它就附在那上面,再也甩不掉了。名字,不仅像寓意画那样使城市和河流具有个性,不仅让物质世界变得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而且对社会生活也有这般影响:这不,每座城堡,每个有名的府邸或宅第,都有它的女主人或者说仙女,犹如森林有林神,河泽有水仙一样。有时候,生活在我们的想象中的这位仙女,会隐藏在名字背后,按我们的想象变换形态;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如此,有好多年,她只是幻灯片和彩绘玻璃上的映像[1]而已,而当全然不同的遐想有如湍流溅起水花,打湿了它们,她的形象也就变得黯然失色了。

然而,一旦我们走近名字所对应的真实人物,仙女就消失了,因为,这时名字会照亮这个人,而他身上并没有那个仙女。要是我们离开这个人,仙女就又会重现;可要是我们一直留在他身边,那仙女肯定得完蛋,就像吕齐尼昂家族[2]在梅吕齐娜仙女消失之日注定得完蛋一样。在这种时候,名字沦为带照片的身份证,尽管经过修整润饰,追根溯源,我们仍能寻回它原初的主人的模样。而当年的一种感觉——有如那些既能记录不同艺术家演奏的声音,又能保存他们演奏风格的录音器械——却会唤醒我们的记忆,我们不仅听见了这个名字,而且听出了它当初传到耳畔时的特有音色,这个名字看上去没变,但那些相同的音节,在相继唤起我们对那些遐思的回忆时,仍然使我们感觉到了那一个个绮梦之间的时间间隔。有时,我们自以为回忆起了往昔的时日,就像蹩脚的画家那样,把往日的感受,按自主回忆惯用的、千篇一律的调子,一股脑儿涂抹在同一块画布上,但忽然间,曾在早先某个春天听到过的一阵鸟鸣,会让我们怦然心动地准确辨认出,有如从一支支色彩各异的颜料管中拣出,那些因时日久远而被遗忘的、神秘而鲜亮的色彩。往日的每个时刻,又都会在一种和谐的基调上标新立异,采用我们如今已不熟悉的色调使我感到惊喜,比如说,当盖尔芒特的名字在好多年后的某个时刻,碰巧又以当初佩斯皮耶小姐婚礼上我听到的那种语调,在我耳畔响起时,我顿时感到一阵狂喜,眼前浮现出年轻的公爵夫人,她那条淡紫色的、柔滑而蓬松的皱裥领巾又新又亮,她的眼睛发出雪青色的光,犹如一朵无法采撷的长春花。当年的盖尔芒特的名字,好比一只充了氢气或别的气体的小气球:一旦把它戳破,我就能从逸出的气体中闻到某年某日贡布雷的气息,其中夹杂着广场一角的风拂过山楂树丛飘散的香味,而那风正是下雨的预兆,乌云遮蔽了太阳,圣器室的红地毯蒙上天竺葵的色调,平添了一层粉红色柔和的光影,这种温柔的色调,俨然是瓦格纳风格的欢乐色调,其中充盈着节日的高贵气质。虽然在日常生活令人目眩的漩涡中,名字沦为实用的工具,色彩已经消失殆尽,正如飞快旋转的陀螺看不出颜色一般,但是即便不算上述那种难得的时刻,不算那种我们蓦然间会感受到本真的实体在业已消亡的音节中颤动着,重新展现它们的形态和质感的时刻,也仍然会有这样的时刻,当我们在冥想中苦苦思索,为了回到过去而一心想让自己置身其中的永恒的运行变得慢一些,甚至稍稍停顿一下,此时我们就会渐渐看见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同一个名字相继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种种色彩,它们并列在那儿,却又全是迥然不同的。


[1]分别参见译文出版社版拙译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第12页和第117页。幻灯片上的热纳维埃芙·德·布拉邦,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声称的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教堂彩绘玻璃上的坏东西吉尔贝是盖尔芒特家族的成员,因而说起来是热纳维埃芙·德·布拉邦的直系后裔。

[2]十世纪统治法国西部普瓦图地区的著名家族。仙女梅吕齐娜是这个家族传说中的先祖。后文中会提到,德·盖尔芒特公爵声称盖尔芒特家族也是这位仙女的后裔。

周克希 译



《追寻逝去的时光》1919年伽利马版书影


|关于《<追寻逝去的时光>读本》的说明文字|


普鲁斯特的七卷本长篇小说《追寻逝去的时光》(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译成中文,约有250万字。

即将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追寻逝去的时光>读本》,主要对象是有意阅读这部小说,而又苦于抽不出足够时间,或者面对这样一部既不重情节又不分章节的小说,心里多少有些犹豫的读者。为了尽可能地让读者领略到普鲁斯特独特文体的魅力,选读本采用“大跨度”的节选方式,即先在全书的七卷中逐卷选取若干我们认为特别精彩的大段,每个大段的文字一字不易,完全保留原书中的面貌,然后由涂卫群执笔,用尽可能简洁的文字连缀这些段落,并作一些必要的交代。

选读本的内容,就字数而言约为《追寻逝去的时光》全书的九分之一。其中第一、二、五卷因有现成的译本,所选段落较多一些,第三、四、六、七卷的选段都是新译,相对来说较少一些。

周克希


本期编辑:包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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