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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次次这样好奇地走进旅客群里

2015-07-24 何塞·多诺索 灰光灯

博尔赫斯和夫人玛丽亚·儿玉

影子

何塞·多诺索

1945年我第一次旅居布宜诺斯艾利斯期间,从巴塔哥尼亚回来时我第一次看到了博尔赫斯。在暮色里,他挽着一位夫人的胳臂像影子一样穿过圣马丁广场。我尾随着他走进市中心的街道——不知为什么,我记得当时那些街道空寂无人,平平静静——,因为我有一种癖好:我要是对什么人感兴趣,就不近不远地跟着他,看他在不知道有人观察他的时候表现如何。他不时和他的同伴停在一家的门前或窗前,用手杖指着高处的大阳台或某一盏灯,对他的女伴做一番解释,然后继续往前走。他们走进地铁口,我也跟了进去。他们坐在一条长凳上谈起来,仿佛是在图书馆或客厅里。而与此同时,火车一列接一列停下来,下车的旅客挤满了站台。但是转眼间,站台又变得冷清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在半明不暗的光线里交谈。我真想听一听他们的对话,但是他们的声音随即消失在空旷幽深的地铁通道里了。又一辆客车停下来,旅客又把站台淹没在脚下。这时,博尔赫斯抱着女友的胳臂站起来,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不知注视着什么幻影,走进了那群旅客,仿佛想感觉他们,体会他们,闻闻他们,虽然他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等站台上的人走光后他才回到原来的凳子上,重新和他的女友交谈。他一次次这样好奇地走进旅客群里,直到我乘上一列客车消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铁里。博尔赫斯和他的女友依然在那里议论着旅客。不过,我也被周围的旅客们议论着。

在那个时候,博尔赫斯的文学形象对我来说还是很模糊的。为了逃避当时智利小说 考古式的克里奥约主义,我读起爱德华多·马列亚的作品。他是阿根廷人。跟我一样,也是美洲人。他不认为社会斗争、印第安人和农民是唯一的现实,他认为城市也是,甚至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艺术,都是小说应该反映的现实:《寂静的海湾》,特别是其中描写年轻知识分子的几章,都把我迷住了。《九月的节日》也是如此。但是博尔赫斯的作品不然。在智利,二位姨妈和一个表兄喜欢文学,他们对我说博尔赫斯在马列亚之上。但是我浏览了一下,读了一点博氏的书,觉得不怎么样,也许因为我太偏爱马列亚了,也许因为我听不进来自身边的亲戚的意见。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恩里克·埃斯库拉和阿利内·博斯卡很起劲地对我谈到博尔赫斯。那些不属于《南方 》杂志的作家群但跟他们有联系的作家,也同样热烈地谈论博尔赫斯。这一次我读了博尔赫斯的几十篇作品,人们在街上也对我介绍他。很少听到人们谈论马列亚,人们谈得更多的是博尔赫斯。

我不很了解他。但是在这最后十二个月中,有那么多大名鼎鼎的阿根廷作家去世。因此迫切需要形成新的一代负责人。然而看起来,面临的情况是青黄不接的。我们失去了穆希卡·拉因内斯、玛尔塔·林奇、佩佩·比安科,特别是博尔赫斯。在当代人类的印象史上,他的形象是高大的。但如今留给我们的却是一个弯腰拄手杖、顺着中心街道移动的影子。

许多年前,在拉瓦列街一家咖啡馆的餐桌上,有人对我介绍过博尔赫斯。我记得那家咖啡馆在文学系对面。当时我已读过他的书,对他很钦佩,他的智慧激发了我,使我感到极不平静。此事大概发生在1959年:布兰切·克诺弗刚刚把他的短篇小说 集的英译稿拒之门外,因为译稿仅仅是短篇小说,而他认为这是一种小东西;并且对存在主义的隐痛时刻来说,短篇小说未免太过于文学性了。左派作家认为它太高雅,且缺乏人性。为纪念海涅而选编的专号还没有出版,但是人们已在读博氏的作品,我们也在读他的作品,我们这些青年学生都佩服他。在那张咖啡桌上,一大群学生围着他,争论着各种各样的题目。在我旁边有两个留着黑黑的披肩发的姑娘在争论一个印度文学的题目。不知为什么博尔赫斯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由于对一个词理解不一致,其中一个姑娘突然把身子俯向桌子,几乎是叫喊着(因为大家谈话的声音很高很乱)问博尔赫斯说:

“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你知道什么是梵文吗……?

博尔赫斯想了片刻,全桌鸦雀无声。他终于用他那试探的、结结巴巴的语调,既深刻又嘲讽地回答说:

“噢,对,不……总之,梵文就是全世界 都知道的梵文嘛……”

全桌爆发出一阵笑声。

但是博尔赫斯说的“全世界都知道的梵文”这句话是有些道埋的。对生活在文化领域和他那不会枯竭的内部图书馆的人来说,存在那样一个跟所有的人有联系的“全世界都知道的梵文”的地区,是自然的。而那个区域,距离责任问题和我们源自的文学的善意的本地主义十分遥远……如果说我是源自一个有限的地理上的地区而不是源自一种更广阔、更自由的、不承担责任的、构成我个人的可怜的内部图书馆的文学的偏爱的话。后来,我相信就在那同一天,我跟着他到了他的住处,同他进行了第一次交谈。随着岁月 的推移,我跟他做过多次交谈。其中有几次谈话的内容不知刊登在哪些不景气的画报上。他敏锐,非常敏锐,就像挺立的避雷针,能够把空中的一切接收、加工,变成特有的放电现象。在那次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奇怪的是,那是在黄昏;黄昏是那么古老而纯净,似乎除了它的纯净没有自己独特的世界——,也拜访了马列亚,但他相反。他是一个被新的几代人忘却的作家,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了。博尔赫斯曾经说他自己“我一生既缺少生命也缺少死亡”。当对马列亚必须像考古那么谨慎地发掘(如果我们希望他享有一点生与死的话)的时候,现在博尔赫斯怎么可能充分地享有生与死呢?

我同样记得同博尔赫斯的另一次会见。我和一位普通的女朋友去图书馆找他,好用出租车带他去拜访埃尔南德斯家的几位小姐。她们是《马丁·菲耶罗》的作者的孙侄女或重孙侄女。博尔赫斯怀着对尊贵的前辈的爱戴心情敬佩她们。那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传说,埃尔南德斯的这些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们是教师,是单身)对招魂术很内行,常常把她们的某个亲戚招到她们的巫术桌子上来。亲戚很高兴来看望她们。我至今记得那个光线昏暗的、普通的、十分普通的小套间。房间里摆着色调暗淡的家具、小块绣花桌布和假花。她们很热情地请我们吃那种可能是自己做的粗饼干,请我们喝相当甜的葡萄酒。她们讲述了昔日埃尔南德斯多次来看她们的情形。博尔赫斯的失明的双眼在昏暗中闪着光。我们的女主人对我们讲述说,诗人经常在另一个世界朗诵没有收在出版的诗篇《马丁·菲耶罗》中的诗句。后来,她们把光线弄得更暗了。我们坐在带穗子的幕布下,把双手放在小桌上,她们开始招魂。但是我们听了很久也没有任何声音从阴间传来。然而,过了一会儿,我们(仍然把手放在幕布下的桌上)听到了博尔赫斯的声音。他的声音很低,很有力。但他朗诵的不是众所周知的《马丁·菲耶罗》,而是没有出版的诗篇,是为了爱护这部作品而保存在他的神奇的记忆中的诗句。而现在,由于诗人埃尔南德斯没有招来,他就变成埃尔南德斯朗诵了诗篇。

我们把博尔赫斯送回家。我和我的女朋友去吃饭:她认为博尔赫斯朗诵的诗句不是埃尔南德斯的诗,而是他根据埃尔南德斯的风格作的。这在这位擅长模仿的人身上是不奇怪的。

我同博尔赫斯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次“读者圈”评奖活动期间我们和萨巴托担任评委的时候。我们相遇过多次,但是我记不清了。我也不记得他是以要人身份还是作家身份去的。那一次他和大家意见不一致,他拿我们开玩笑,拿我们的决定开玩笑,一成不变地坚持和大多数人相反的立场,为投票工作造成很大麻烦。他的口吻总是近乎嘲讽,他的讲话永远模棱两可,总是纠正他口头读的文章,因为他常常同时读几篇对立的材料,使人觉得仿佛走进了明亮的迷宫。后来,也是在这样的场合,我再一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的街道上尾随他——看见他走来,行人都惊恐地躲到一边,好像见到了幽灵或鬼怪——,他挎着身穿白狐皮大衣的玛丽亚·儿玉的胳膊,沿着一个街角永远地走去了。

朱景冬 译

何塞·多诺索(José Donoso,1924-1996),智利作家。

本期编辑: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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