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别的地方也是夜晚
by Trent Parke
西班牙战后七诗人选（四） 安东尼奥·科利纳斯诗选
| 二十世纪 |
这里，异国的车站，
这个二十世纪的夜晚，上次战争的废墟
还钉在我脸上。
远处，火车，绝望地拉响汽笛，
我独自站在大雨瓢泼里。
痛苦在我体内破开通道像一股眩晕，
或者一块巨大的灼痕，在这个水状的、
病态的世界。孤独拖拽我，
透过长满尖刺的宇宙嘲弄我。
我知道别的地方也是夜晚，
风会摇动路边开花的刺槐，
路的尽头通向墓地，
闪电照亮塑料的黑花，
被一只焦躁母狗砸死的眼睛，
土里埋的，是身体，又或者仅仅是雪。
雨强劲地下，我的心是荒凉、
通电的站台，在这北方的车站。
下雨，雨下在世界每一双青铜手上，
在所有的水泥肌肉里，在墙上排出的嘴唇里，
在这个时代
人类齿间咬碎的每一块玻璃上。
而潮湿的风吞噬最后一辆火车的汽笛，
火车在远山后面看见
更疲惫的破晓，腐败的光。
这潮湿的风带来的腐臭
（燃烧的幕布和垃圾桶）
高高地，在高压线上
弹出痛苦与死亡的琶音。
| 英格兰十一月 |
“英格兰是愉悦的，
我有时却含情苦思
意大利的天空。”
——约翰·济慈
我知道英格兰那边现在是十一月，
夜空湛蓝布满星辰，
奇异的景，毕竟雪已缓缓落进
苏格兰的山间，火焰贪婪吞食
荆棘的枝条，赤裸的枝条挂住
太阳，窗帘悲伤地任它穿透，在
你们书房的书上留下古旧的金黄，
却尚能欣赏，覆霜草场
尽头，温室的灯光，
这是最纯粹的季节，没有音乐
没有艺术，没有亲吻，将它染污，只有，
一种沉寂，像没有飞鸟的广袤期许，
来自清冷的月亮和太阳，
那颗心梦想别的土地，它们却说：
听着吧，世界在此终结，
崇敬与玫瑰至上的精彩，
别下到海边，那里黑暗潮湿，
怀拥所有死亡。
| 特拉西梅诺湖 |
（……不顾征兆不祥
16000罗马人死亡。）
对我而言你只是闪光一瞬
在暴风雨袭过的腐败下午，
你看起来像一道绿色闪电
劈在浸湿的黑暗橄榄林
（透黑的光下
冷翡翠）。
译注：特拉西梅诺湖是意大利境内最大的湖泊之一。诗前引文摘自对该地区的旅游介绍，记述的是公元前217年迦太基人与罗马人的一场战役。科利纳斯在前往罗马的火车旅途中写下此诗：“在一团预先设计好的迷雾中，我看见了特拉西梅诺湖碧绿的水面。我想起许多世纪以前在湖边发生的那场战役，又一次察觉到人类历史面前自然的生命力与持久。突然，面对湖水，出现了几行诗。”
| 费埃索尔 利默那亚 |
你确知下午已被征服。
你看见最后的鸽子从柏树林
起飞，看见每一棵松树还在
永无完结的潮状呼吸里颤动。
它的灼热沿山岗蔓延，最好
把金黄留在阿尔诺的穹顶之间。
当阴影乘着涌动的香气抵达
你眼底多庄重的收紧
你微张双唇，只是
为了不发一言，为了克制词语。
某一刻你将自问
山岗间的夜晚是否有年岁。
而后，你安心，你手里有
一只蜗牛，像小鸟，
温顺的，你让它在佛罗伦萨上空发声。
译注：
*费埃索尔，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的一座城市，是阿尔诺山谷的伊特鲁利亚重镇。
**利默那亚，费埃索尔的一座小村庄。
| 遇见埃兹拉·庞德 |
你应该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去，
那时候威尼斯死得少一些；
除了独自的孩子，
围墙病态的玫瑰红，
阴影浸酸的花园，
你应该去找他即使他不和你说话
（你将忘记大海在你背后吞陷
小岛，教堂，宫殿，
世上最美的穹顶，
别迷上大海或人鱼）
记住：卡瓦拉河滨道；
那边有一个来自慕拉诺的玻璃匠
还有一间酒吧放异常甜蜜的音乐；
去那个叫“西西”的小旅馆问问
有一个来威尼斯只为看看人的
男人住在哪，
一个有点疯的美国人，
高个，络腮胡白雪皑皑；
穿过石桥，你会看见水洼里
挤满黑猫和海鸥；
那条运河水碧绿
浮满柑橘花和腐烂水果，
运河边，你会听到维瓦尔第的小提琴；
停下来，噤声张望：
拉莫·科尔特·克里纳，就是这个名字；
摆着花盆的窄巷，
出口只有死路，
那里住着埃兹拉·庞德。
译注：
*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在二战中因为支持墨索里尼而在美国被捕，在精神病院度过12年。被释放后他前往意大利，在威尼斯定居至离世。科利纳斯1971年5月在威尼斯拜访过庞德。这首诗即是当时拜访的记录。庞德住在卡拉瓦运河河边一条另一端封死的小巷Ramo Corte Querina上，曾经在那里发现了维瓦尔第的乐谱手稿。
**慕拉诺是威尼斯举世闻名的艺术玻璃制造地。
| 诺瓦利斯 |
噢夜晚，多久没见你如此富于
星辰和萤火虫，如此醉于飘香。
历经多年，我在你蓝色的火焰里，
在你栗树与松树的密林里认出你。
我认出你，在犬吠的暴怒里，
在幽暗中长出的湿漉草莓里。
我猜，你挂满瀑布与葡萄藤。
我已缄默多久，我已浪费多久，
我已用这双盈满泪水的眼睛
梦过多久，梦你的美，一如此刻。
我的夜晚，请别白白穿过这星球。
天体啊，都停一停，让音乐更剧烈一些。
夜晚，最甜蜜的夜晚，只是我还得回到
人类的世界，就任一颗星坠落，
钉一支燃烧的鱼叉在我悲伤的双眼之间，
或者让我统治你，像一轮月亮。
译注：诺瓦利斯，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在其作品《夜之赞歌》中结合了象征主义和神秘主义。对于科利纳斯而言，这位诗人是浪漫主义的中心人物，展现出对“本质”的呼求。本诗中也体现了一些浪漫主义思想：将“夜晚”作为涌动而鲜活的美之来源，作为宇宙和谐的象征，代表一个独一而超验的时刻。
| 波塞多尼亚，时间征服者 |
我怀疑这片土地上
让石头里生出火的
是不是人类
但无疑是神圣的嘴
从这座山冲海喊话
牧羊人的拨铃波琴稠密地
颤动，只留下一个野人的
遗骨，长草的考古学
因为这片静水也在
灌入死亡，
我想人类还没有完全剥光
他们的词语，他们的习惯，
也没有向星辰伸出手
毁灭的时候到了，
波塞多尼亚是种子是大献祭，
又或许只是一块空间
诸神的时间在那里邪恶地燃烧
译注：
*波塞多尼亚，古希腊城市帕埃斯图姆最初的名字，位于意大利那不勒斯以南，以考古遗址闻名，现存公元前六世纪的古希腊神庙数个，包括两座赫拉神庙和一座雅典娜神庙。
**拨铃波琴，一种小型弹拨乐器，弦形似长弓。
| 我手中的女神头颅——公元前654年 |
暗陶塑出你的形状
被时间精心留存。
做人或做神如今一样：
只是一小块润湿的泥土
在上古的阳光里硬化，
凡间的美，纯熟的光。
而这易碎的头颅，如今在我手中安歇，
它所经历的，目睹许多世纪
别人的死亡，永恒变转瞬。
夜晚落在它暗沉的面庞，
日暮余晖落进它两片唇，
我们生命的又一天落下。
这是更高的神秘，看着
它的身体怎样累积世纪
当我们的身体失去青春。
神秘的是，两块陶土，从同一口坑井，
同一堆火下烧出。
艺术却只赐予其中一个
成圣的优长，
如此，永不死亡。
| 城市死了 |
“城市死了，死了”
——萨·夸西莫多
你不觉得在死城死一次
就足够？你却再次回到
它癌变的城墙，腐败的绒绿
不时闪光。
梦的火炭还在处处燃烧吗？
是否还烧在你曾以为美丽的嘴唇？
你是否仍拒绝承认这里曾经有爱
正想象着飞鸟，挖着废墟？
下雨，下雨，街巷间音乐黑色
盛满赶路的钉十架者，
劳作的垂死之人，和
尚未埋葬的尸体，他们鼓掌，他们微笑。
这片空间破裂的梦，碾碎的梦，
也许另一个疯子还在里面逗留，
还在做梦还在重复说：
“光离你近了，光近了”。
但是，一如过去时光，只有冰冷空洞的
沉默回应你们，
最光洁的死人，
最智慧的死人，
死最透的死人，
他们的奔忙依旧节庆而盲目，
却只听见又一个夜晚酸且金属般坠落，
一块巨大、粗厚、黑色的钢板。
| 有人停在墓地的花前 |
背阴，蜿蜒，石板地，
路随山谷而降，
途中我们突遇石灰
汹涌，刷在古旧阔墙
混着青苔和荨麻。
生锈的格栅间，
透蓝的花发出一束光彩
投向暗沉的草地。
恰是在那里，在那片草场上，
在那道光困住死亡的
地方，
你停下脚步。
可我不做不祥的推理。
吸引你的只是
那给你元气的：
深深的土地。
汪天艾 译
安东尼奥·科利纳斯（Antonio Colinas，1946-），1946年出生于西班牙北部城市莱昂，15岁时来到南部古城科尔多巴，在那里的3年，南方的风土为他带来一次重生，新的词语迸发，展现给他观察世界的全新方式。此后他前往马德里求学，1969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故土与鲜血的诗》，1982年凭借《诗集，1967-1980》获西班牙国家文学奖。除了创作诗歌，科利纳斯还是两位伟大的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和夸西莫多的西语译者，2005年他翻译的夸西莫多全集获意大利政府颁发的国家翻译奖。
本期编辑：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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