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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晦涩不属于它自己的天性,而属于它所探索的黑夜

2015-08-27 灰光灯

圣-琼·佩斯(Saint-John Perse,1887-1975),法国诗人、剧作家


|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辞|


圣-琼·佩斯


  我以诗歌的名义接受了在这里授予它的这项荣誉,并且急于将荣誉归还给它。没有诸位,诗歌往往不会受到景仰。因为,在诗歌创作和一个受到物质主义奴役的社会之间,似乎存在着益愈增大的分离。诗人承认了这种分裂,虽然他并不追求分裂。倘若科学不具备实际用途,那么,对于科学家也会存在着这种分裂。然而,在这里予以褒扬的,却正是科学家和诗人两者的那种非功利思想。起码在这个地方,不要再把他们看成敌视的兄弟了。因为他们正在探索的是同一个深渊,只是在研究方式上有所不同而已。

  人们在纯数学里戏剧性地发现了现代科学的理性局限;人们在物理学中看到两个伟大学说假定,其一为广义相对论,其二为测不准和非决定论的量子理论(这种理论会永远限制物理测度精确性),人们听说本世纪最伟大的科学革新者,把最为繁巨的知识综合归结为方程式的现代宇宙论的先驱,乞灵于直觉来援助理性,宣称“想像力是科学的真正温床”,甚而至于断言科学家受惠于真正的艺术想像。这时,把诗歌工具和逻辑工具视为同样合乎情理这一点难道不会得到确认吗?

  实际上,心智的每一创造首先都是“诗性的”(按这个词的本义理解),而且由于在敏感和知识两种方式之间存在着某种等价物,诗人和科学家的行业最初所发挥的作用是毫无二致的。推论思维或诗性省略这两者之中,哪一者能漫游到更遥远的地域并从那里归来?在那个原初之夜诞生的两个盲目摸索各自道路的人中,一个具有科学的工具,另一个则只是凭借着想像力闪光的帮助,他们当中哪一个能够更迅速地归来,而又更沉重地负载着稍纵即逝的磷火?答案如何,无关宏旨。神秘对于两者却是共同的。活性心智的伟大历险绝不亚于现代科学的戏剧性挺进。天文学家曾经被宇宙扩张论所困惑,然而,在人类宇宙的道德无限里,也有着同样的扩张。就科学的疆界的扩展而言,在那些延展的疆界的弧线上,人们听到诗人的猎狗在追逐。因为,诗如果像前此说过的那样,不是“绝对现实”的话,那么,它是非常接近现实的,因为诗强烈地渴求并深刻感知到了现实,它处在真实的似乎在诗中呈现出形态的协同极限上。通过类比和象征手法,通过对冥想意象的道远的阐明,通过反应和奇异联想的千百条锁链中一致性的相互作用,以及最后通过将存在的节奏转换成的语言的优美,诗人投身于不可能为科学所具有的一种超现实中。在人们当中,难道还有别的更惊人的辩证法,一种使两者更完全参与其内的辩证法?既然连哲学家也在离开形而上学的门槛,那么,拯救形而上学就成了诗人的任务。因此是诗,而不是哲学,按照古代那个哲学家的话来说,才是“奇迹的”真正的“女儿”(而这对那位哲学家,是最为可疑的)。然而,诗不仅只是一种感知方式,它首先是一种人生方式,一种圆满的人生方式。诗人在穴居野人中间就存在了,他也将在原子时代的人中间存在,因为他是人类固有的一部分,即使宗教诞生于对诗的一种需求,心灵的需求,但正是通过诗的优美,圣洁的火花才永远生存于人类的硅石里面。在神话消逝以后,神圣在诗中找到了避难所,甚至或许是找到了续存性。正如在古代仪式行列里,捧面包者让位于擎火把者,因而,在现在社会秩序和人类直接需求的领域内,是诗性想像力依然照亮着人们寻求光明的崇高激情。看一看人们在其永恒任务的重负下,那副骄傲地走路的样子;看一看当一种充满灵魂的真正普遍性和整体性的新人道主义在他们面前展现出来时,他们在博爱的负荷下那副一往直前的样子。现代诗歌忠于自己探索人类秘密的使命,正从事着关于追求人类充分完美的事业。这种诗绝没有什么女巫式的预言。它也不是纯粹审美的。它既不是涂油防腐师的艺术,也不是室内装饰师的艺术。它既不培育人工养殖的珍珠,又不经营肖像和象征,而且不会以什么音乐庆典为满足。诗自身与美相联姻,这是一种至高的统一,但又从不以此作为它的终极目标或者惟一滋养。它拒绝脱离人生,拒绝把爱同知觉分离开来。它是行动,是激情,是力量,而且一向是其边界不断延展的新事物。爱是它的炉火,叛逆是它的法则。它的位置遍及各地,它的位置在期待之中。它既不想否认也不想保持崇高,它不从它的时代的优越之中企盼任何利益。它皈依于自己的命运,摆脱任何意识形态,承认自己与人生等同(这是它之所以能存在的理由),它仿佛是一个单一的、生动活泼的、伟大的舞蹈动作,在一次拥抱之下,便把过去和未来统摄于现在,把人与超人、行星空间和宇宙空间紧连在一起。朦胧晦涩(为此诗受到责备)不属于它自己的天性(它的天性是要照亮事物),而属于它所探索的黑夜,那将人类生存遮蔽的灵魂和神秘之黑夜。朦胧晦涩已给逐出它的用语之外,它的用语和科学用语一样确切。

  如此,由于完全信奉那肯定的东西,诗人就把我们同存在的永恒和统一之间的关系保存下来。他的训诫是一种乐观主义的训诫。对于他,整个客观世界都由单一的和谐法则所制约。不能产生任何在性质上超越人的尺度的事情。历史上最糟糕的动乱,只不过是重复和更新的一个大得多的循环中的季节性律动。高擎火把粉墨登场的复仇女神,只是照射在漫长历史过程中的某个片段。成熟当中的文明不会在一个秋天的阵痛中死亡,而只是发生变化。惯性是惟一的威胁。诗人是冲破我们习惯的人,他就以这种方式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与历史牢系在一起。他的时代戏剧的无论哪个侧面对他都不陌生。我们祈求他在这一伟大时代给予我们全体一个澄明的生活情趣,因为这是一个召唤重新进行自我评价的伟大的新时代。说到头来,我们愿意把属于我们时代的荣誉让与什么人呢?

  “不要害怕。”历史说道。她有一天揭去了自己的暴力面具,在她毁灭之舞的高潮,做出了亚洲神灵的和解手势。“不要害怕,也不要怀疑,因为怀疑不开花结果,害怕是奴颜婢膝。相反,来听听我高尚的创新的手在不断创造过程中,加在那伟大人类主题之上的铿锵有致的节拍吧。说人生能够放弃自身是不对的。没有任何从虚无出发或者渴求虚无而又具生机的东西。然而,在存在的不间断涌流之下,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持形式和尺度。悲剧不在于这样的形变。时代的真正话剧在于现世人和永恒人之间不断加宽的距离。人是不是一面被照亮了,而另一面变暗了?而他在一个没有沟通的社会里的被迫出来的成熟,又是不是虚假的成熟?”

  这要由真正的诗人在我们中间为人的双重天命作证。而这意味着在他心灵前面举起一面对他精神上的可能性更敏感的镜子。这意味着在我们这个世纪里,召来一种更无愧于原初人的人类状况。最后,它意味着使集体灵魂更加接近世界的精神力量。面对着热核能量,诗人的泥土灯笼能足以达到他的目的吗?是的,能够,如果人记住泥土的话。

  这样,就足以说明诗人是他时代的邪恶良知了。



李自修 译

1960年12月10日 斯德哥尔摩


圣-琼·佩斯书影



本期编辑: 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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