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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我的心啊 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

2015-09-11 灰光灯


by Sergio Larrain


漫歌集灰光灯特辑



今天的“灰光灯”推出一个特别的专辑,邀请六位诗人分别选出自认为最好的诗作,以及与此相应的前人最佳诗作。在两者之间,透露出的是微妙而有趣的关联。


黄灿然

最好的诗《斜阳下——给多多》

与此相应的前人最佳诗作 多多《春之舞》


柏桦

最好的诗《夏天还很远》

与此相应的前人最佳诗作 张枣《镜中》


钟鸣

最好的诗《匪酋之歌》

与此相应的前人最佳诗作 郭沫若《匪徒颂》


梁晓明

最好的诗《死亡八首》

与此相应的前人最佳诗作 杜甫《秋兴八首》


赵野

最好的诗《春望》

与此相应的前人最佳诗作 杜甫《春望》


凌越

最好的诗《冬天在精神的盐碱地里播下种子》

此相应的前人最佳诗作 兰波《晚祷》

黄灿然:多多的诗,最迷人的是音乐,并且这音乐不是以修辞手段例如排比句来达到的。那是一种可以说是诗人的自然发声的音乐。我自己这首诗,既是怀念多多,也是向多多致敬。结尾对多多的形象(背影)的描述,自认是很传神的。此外,这首诗有非常复杂的音乐,一种如同营造气氛那样营造的音乐,同样不诉诸修辞手段,但也非常不同于多多的。
|斜阳下

   ——给多多|

黄灿然

十二月初,山上树木依然青翠,一株株在冷风里显得格外坚实和清晰,偶尔有工人在打扫落叶,更多是落花,而更高处,繁花在茂叶上簇簇开放,恍若缤纷而无声的爆竹;下午正徐徐移向黄昏,浓阴和浓绿重叠,变成斜阳铺展而下的宽阔缎面的皱褶;众鸟的合唱降为低语,低语渐渐消失,细枝瑟瑟抖动,一阵鹰叫撕裂高空的寂静,在山谷里引起小小的回荡,干扰、几乎加剧了大地的呼吸;远方汽笛鸣响,看不见的客轮驶入看不见的港湾,而附近山坡上,阳光的缎面慢慢地收拢,皱褶加深,一条杂草遮掩的小径朝着山巅盘绕而去……          我想起你,不是因为我们已整整五年没见面,一个多月没通电话——那些热烈而清醒的长谈,你在夜幕下,我在晨曦里——,也不是因为这几天朋友们来来去去,总有人提及你的名字,而是因为刚才我在山路上遇到一个人,他的背影酷似你,特别是他那头白发,他那副倔强而微弯的肩膀。
2003




|春之舞|

多多

雪锹铲平了冬天的额头

树木

我听到你嘹亮的声音


我听到滴水声,一阵化雪的激动:

太阳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倒进田野

它的光线从巨鸟展开双翼的方向投来


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体

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烧

我听到大海在铁皮屋顶上的喧嚣


啊,寂静

我在忘记你雪白的屋顶

从一阵散雪的风中,我曾得到过一阵疼痛


当田野强烈地肯定着爱情

我推拒春天的喊声

淹没在栗子滚下坡的巨流中


我怕我的心啊

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

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


1985




柏桦:张枣《镜中》给人一种早春气息。我却感到一种夏日的惋惜。


|夏天还很远|

柏桦

一日逝去又一日

某种东西暗中接近你

坐一坐,走一走

看树叶落了

看小雨下了

看一个人沿街而过

夏天还很远


真快呀,一出生就消失

所有的善在十月的夜晚进来

太美,全不察觉

巨大的宁静如你干净的布鞋

在床边,往事依稀、温婉

如一只旧盒子

一只褪色的书签

夏天还很远


偶然遇见,可能想不起

外面有一点冷

左手也疲倦

暗地里一直往左边

偏僻又深入

那唯一痴痴的挂念

夏天还很远


再不了,动辄发脾气,动辄热爱

拾起从前的坏习惯

灰心年复一年

小竹楼、白衬衫

你是不是正当年?

难得下一次决心

夏天还很远




|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钟鸣:我的恰好与郭沫若一首诗题近,仅此而已,写作,主旨完全没有关系。我这首,说不上自己最好的,但就时代意义与形式表达而言,我不知,当时能如何能更好,但,满意是称得上的。


|匪酋之歌

顺风顺水顺天道|

钟鸣

哎呀,你们自己打破了头,

像只火鸡,就为了作个上等人。

上等人欠了死囚的钱,空虚地

绑过一票,钱作祟,金为堂,


一枕美梦现出妖冶的女郎,

戴珐琅手镯,过河还哼淫曲,

杨柳快马,石头脑袋舂黄梁。

中等人,莫管事,下等人,四海兄弟,


对着酒盅月亮拍拍胸膛,

一口黄酒喷出癫癫的顺口溜,

还搬来白朗的行头。莫弄疼了他,

登上城墙的人,花碗做了龙床。


洪门的兄弟们,吴广攥着双鞭,

打倒了多少土霸王,铲了几座衙门。

青帮的义友们,与棍子和刀为伍,

莫要太耿直,否则要饿馁路旁,


也不要卑躬屈膝,那会更瞎更糟。

官僚们虽然会赏你一口饭吃,

但江东父老却会咒死你。阎王爷呀,

他们一个个水做的,一个个泥抟的。


虽然,有的人又当官来又作匪,

扣了民主的高帽,披了民生的伪装,

但他们却不会唱我们会唱的歌:

“直如弦,死路边。曲如钩,反封侯。”


一溜溜的乌鸦,一圈圈的草场。

匪徒在树林过夜,狗吠人打颤。

阎王吊死个皇帝,掀翻了个富家女。

告诉百姓:男人要闯,女人要浪。


一阵雷走过一个血气的少年郎,

一片云躲过了山东的匪徒,

寂静的河边可曾有次告别,

最狠的匪酋,摘了朵玉簪花。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

即兴的爱恋,权当作二十世纪一出戏。

都只因人间好苦闷,只因还有人腰间悬着鼓,

要敲给下等人听听,敲给良心听听。


都来充充浪子,风里雨里,

都来做条好汉,替天行道;

淡妆的女子要蛮悍一回,

群氓却把皇帝拖下了马。


朽弓射的东墙,那吓坏了的周郎。

难怪有人在河边说:“曲有误,周郎顾。”

一张纸,两张纸,容量小儿作天子。

这说的是可是宋哥哥,老百姓盼的及时雨?


一个革命囚徒,红色大匪徒,

总要用钝刀砍几个恶棍的脑瓜子,

要以龙泉剑讨江山,还要杀敌数万千,

有忠有义刀下过,不仁不义剑下亡。


体弱的要先学巴枯宁,到法国奥地利流亡,

当个风流的普鲁士人,作个政治的侠客。

他们必须生一脸关公的美髯,

写得一手无政府主义的鸟书狂草。


都得说官僚好阴毒啊,民间又多疾苦,

人民应该舞些拳棒,把那些红毛赶走,

把鞑子杀绝。激进分子的密谋,租界的保护伞,

捉几个皇亲国戚,或用土弹轰炸封建主义。


也有的匪酋像傅立叶那样抱着裸体幻想4,

有的匪酋要把皇帝改良成军舰和涡轮机;

另一些坐镇山头,把草寇组织成地方武装,

等着更大的匪酋来收编,或等着人民论功行赏。


只有匪徒才请文明的书生讲天理,

只有匪徒才烂醉如泥地团结过;

吼住几个乡绅,拖出去几个恶霸,

让太富裕的捐款,调剂庞大的人口帝国!


他们以均平富吆喝过人的尊严,

以放火恐吓那些传教士,唯灵论者。

乌鸦一样飞到城里,飞到载粮秣的船上,

飞到老皇帝镀金的座椅背上,


告诉一个领袖奸臣的酒有毒,

告诉吃鱼的大臣鱼腹里有剑,

告诉奇货可居者洋人的把戏,

告诉我人民莫小偷小摸作贼!


1993



|匪徒颂|

郭沫若

匪徒有真有假。

《庄子·胠箧》篇里说:“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像这样身行五抢六夺,口谈忠孝节义的匪徒是假的。照实说来,他们实在是军神武圣的标本。

物各从其类,这样的假匪徒早有我国的军神武圣们和外国的军神武圣们赞美了。小区区非圣非神,一介“学匪”,只好将古今中外的真正的匪徒们来赞美一番吧。



反抗王政的罪魁,敢行称乱的克伦威尔呀!

私行割据的草寇,抗粮拒税的华盛顿呀!

图谋恢复的顽民,死有余辜的黎塞尔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政治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鼓动阶级斗争的谬论,饿不死的马克思呀!

不能克绍箕裘,甘心附逆的恩格斯呀!

亘古的大盗,实行共产主义的列宁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社会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反抗婆罗门的妙谛,倡导涅槃邪说的释迦摩尼呀!

兼爱无父、禽兽一样的墨家巨子呀!

反抗法王的天启,开创邪宗的马丁路德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宗教革命的匪徒呀!

万岁!万岁!万岁!



倡导太阳系统的妖魔,离经畔道的哥白尼呀!

倡导人猿同祖的畜生,毁宗谤祖的达尔文呀!

西北南东去啦今,

一切学说革命的匪徒呀!

万岁!万岁!万岁!



反抗古典三昧的艺风,丑态百出的罗丹呀!

反抗王道堂皇的诗风,饕餮粗笨的惠特曼呀!

反抗贵族神圣的文风,不得善终的托尔斯泰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文艺革命的匪徒呀!

万岁!万岁!万岁!



不安本分的野蛮人,教人“返自然”的卢梭呀!

不修边幅的无赖汉,擅与恶疾儿童共寝的丕时大罗启呀!

不受约束的亡国奴,私建自然学园的泰戈尔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教育革命的匪徒呀!

万岁!万岁!万岁!


1919



梁晓明:《死亡八首》是我进入中年后,有意识完成我自己设定的中年写作计划中的一个作品,我把它对应于杜甫的《秋兴八首》。另外希望在60岁前,能够完成自己的《三吏三别》。目前只完成了一个《种菜》。


|死亡八首(选一)|

梁晓明

我曾经那么优雅的分花拂柳,象独生子女般

穿行在江南,我看着月亮,

我相信在它的手下我才慢慢长大

我轻轻微笑

那么自信,我那么相信我的微笑里竟然一定有鱼米之香


我说话不多,我相信只有愿意的耳朵才能听到我说话的音节

我只在附近的眼睛里才真正亮出我头脑的光芒

二十岁,我认为我长得越来越美

而且在风中

我认清了人生

整个青春我爱风,爱水,爱所有的星星和沉默的树林

我爱山,爱河流,爱书架上所有智慧的言语

三十岁到了,我终于发现我其实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我藐视生活把生命看成沙子的飘飞

水汽的升腾,烟雾的袅娜

短暂,渺小,而且无痕

我嘲笑钱,嘲笑鱼,嘲笑咖啡和一切奢华的比拼


终于我忽然的走进了中年

明晃晃的太阳下我终于在头顶打起了雨伞

一个儿子诞生了

一个陌生的自己象一种最大的嘲笑

他天天把镜子放在我的脸前

我的狂妄,自圣,象最不可靠的一碗菜汤

一粒米饭,他小手轻轻一拨

我嘲笑的愤怒立即把我彻底淹没

以至感慨,以至羡慕

以至向往深山老林中自败的秋蝉



|秋兴八首(选一)|

杜甫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赵野:此诗实是向杜甫致敬,除诗名同题,皆为感时伤怀之作。起首两句即已表明这层意思:“万古愁”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基本调子,也是杜诗的基本调子;“八世纪”当然是杜甫的世纪。杜诗名句“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也被嵌到诗中,但已转化为当下意识,和新诗的节奏与气息。杜甫生逢乱世,满篇皆天下忧;吾尝言:其实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家国尚存,但天下已亡的局面,我们的文明早被挫伤,只剩一片西风残照。太阳底下无新事,千年之后,忧思同一矣。


|春望|

赵野

万古愁破空而来

带着八世纪的回响

春天在高音区铺展

流水直见性命


帝国黄昏如缎

满纸烟云已老去

山河入梦,亡灵苏醒

欲破历史的迷魂阵


永恒像一个谎言

我努力追忆过往

浮云落日,绝尘而去的

是游子抑或故人


春望一代一代

燕子如泣如诉

隐喻和暗示纷纷过江

书写也渐感无力


词与物不合,这世纪的

热病,让鸟惊心

时代妄自尊大

人民从不长进


羊群走失了,道路太多

我期待修辞复活

为自然留出余地

尘光各得其所


速度,呼吸,皮肤的声音

无限接近可能性

多年来我在母语中

周游列国,像丧家犬


等候奇迹出现

“鲤鱼上树,僧成群”

或一首诗,包含着

这个世界最圆融的生命


祖国车水马龙

草木以加速度生长

八方春色压迫我

要我伤怀歌吟


要忠于一种传统

和伟大的形式主义

要桃花溅起泪水

往来成为古今


2011



|春望|

杜甫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

浑欲不胜簪



凌越:兰波的诗可能关联性并不是很紧,但我喜欢兰波,从他的诗作中受益匪浅,算是一种致敬吧。


|冬天在精神的盐碱地里播下种子|

凌越

冬天在精神的盐碱地里播下种子,

寂静携带肖像造访深陷的眼眶,

屋檐挂满冰凌,世界隐匿在它的幽光里。

思之纤维在回忆中变得僵硬,

我,这个物的对应物亦被席卷而来的恶所吸收。

悲戚的画面如何温暖于此地逃离的愿望?

孤独如何撑开地狱与天庭?

我沉醉于未解之谜——恶习展示它突兀的线条。

这些人为的羁索、难言的苦痛

早该有它聚居的寓所。

沉思赋予时间不确定的未来。

仰望的姿态代替不了飞升的欲望。

我是冬天之光瑟缩的脚步,

我追逐身体里迅速飞散的广袤疆域直到暮年。



|晚祷|

兰波

我坐着,像一位天使落在理发师手里,

手握一只带凹槽的大杯子,

弯腰垂头,叼着冈比埃烟斗,

吹着那掠过无形征帆的阵阵长风。


就像旧鸽棚里热腾腾的鸽粪,

缤纷的梦想将我轻轻灼伤:

随后我那忧郁的心,像一块斑驳的废木,

滴着落花的阴影与年轻的金黄。


细细吞噬我的梦想,

一气狂饮三四十杯,我又回转身来,

静思默想,散尽心头尖刻的欲望:


就像主宰小到海索草大到雪松的万物之主,

我温柔地撒尿,朝着棕色的天空,

又高又远,并得到硕大的向日葵的赞同。

王以培 译




本期编辑:包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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