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总是藏于暗夜的深处,昼间不露姿态
谷崎润一郎(1886-1965)日本作家,与其最后一任妻子松子
|恋爱与色情(节选)|
我觉得平安朝文学中的男女关系,在这一点上和别的时代有几分不同。要说敦兼那样的男子没有骨气也真算没有骨气,但是换句话说,这是一种女性崇拜精神。不是把女人看得比自己低下而加以爱抚,而是看得比自己崇高甘心跪拜在她的面前。西方男子时常梦想自己的恋人具有圣母马利亚的身姿,从而联想到“永恒的女性”的面影。东方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思想“依赖女性”是和“男子汉气”相对立的。大凡“女性”这一观念,总是处于同高”、“悠久”、“严肃”、“清净”等对峙的位置。而平安朝贵族生活之中,“女人”即使不是君临“男人”之上,至少也和男人同样自由。男人对女人的态度,不像后世那样是女人的暴君,而是非常郑重与温和,有时甚至把女人塑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可贵的形象,例如《竹取物语》中的赫奕姬,最后有升天的思想,这是后世的人难以想象到的。但是戏剧或净璃璃中出现的女子,我们从那一身装扮上不容易联想到升天的情景。小春和梅川尽管温柔可爱,但到头来,她们也只是跪在男人膝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
我常这样想,正如精神应该有“崇高之精神”一样,肉体也应该有“崇高之肉体”。日本女性具有此种肉体者甚少,即使有,其寿命也非常短暂。据说西方妇女达到女性美之极致的平均年龄是三十一二岁,即结婚后的几年。而在日本,十八九至二十四五岁的处女之间,虽然也能见到令人惊艳的美人,但多数在结婚的同时就像幻影一般消泯了。偶尔听说某氏的夫人或女演员和艺妓是绝色佳人,然而这种女子大多是妇女杂志封面上的美人,实际上仔细一瞧,皮肤松弛,面色青黑,满布着白粉、毛发和雀斑。眉眼之间,浮现着因家事的繁累和房事的过剩所引起的倦怠之色。尤其是保有处女时代白雪一般饱满的酥胸以及丰富的腰部曲线的人,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比如年轻时喜欢穿洋装的妇女,一到三十几岁,肩膀的肌肉顿然减削,腰周围也瘦得变了形,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空荡荡的洋装再也穿不出去了。结果,她们的美只能依赖和服的装扮与化妆的技巧精心打造,尽管有着微弱的绮丽之感但是缺乏一种真正的崇高的美感。而此种美感可使男人们跪拜在她们的石榴裙下。
所以,西方可以有“圣洁的淫妇”或“糜烂的贞女”型的女人,而日本不口可能有。日本女人淫乱的同时,也就失去了处女的健康与端丽,丝红颜衰退,败柳残花,变成个下贱的淫妇。
因为我们的民族鄙视露骨地描写恋爱,又对色欲十分淡薄,所以阅读我国的历史,对于暗暗发挥作用的女性的情况,一向不加以明确的记载。因我个人的职业,时常想写一部以过去的人物为题材的历史小说,但一直苦恼的是,这个人物周围女性的作用不很清楚。不用说,史上的英雄豪杰背后总有某种形式的恋爱事件,只有对这些方面毫无忌讳地加以描写,才富有人情味。那位太阁送给淀君的情书实在是一份宝贵的资料,但是记载这封书信的东西相当稀少,即使有,历史专家也要费不少时日才能搜集一两种来。甚至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也不知有无正室,虽然有母亲,但不知其出身和姓名,考诸家之系谱,人们常常遇到这样的问题事实上,日本自古的系谱图书,上自皇室,下至家族,男子的行动记载比较详密,而一到女子,仅仅写着“女子”或“女”,不写生卒年月和姓名,这是普遍现象。就是说,我们的历史上有着一个个男人,但没有一个女人。正如系谱上标的,他们永远都是一个个“女子”,或者“女”。
女人总是藏于暗夜的深处,昼间不露姿态,只是如幻影一般出现于“梦无绪”的世界。她们像月光一样青白,像虫声一般幽微,像草叶上的露水一样脆弱。总之,她们是黑暗的自然界诞生的一群凄艳的妖魔。往昔,男女作歌相互赠答,常常把爱情比作月亮或露水,这绝非如我们所想象的一种轻率的比喻。想那一夜柔情,香梦初醒,男人踏着庭前草叶归去,晨露滚滚,打湿了襟袖,露水,月光,虫鸣,情爱,彼此关系甚为紧密,有时会觉得互为一体。
根据谷崎润一郎小说《春琴抄》改编的电影剧照,分别由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饰演佐助与春琴
一般说来,东方女子于姿态美、骨骼美方面,虽然逊于西洋女子,但皮肤美、肌理细,远胜于她们。这不仅出于我个人肤浅的体验,很多内行人都是这种看法,还有不少西方人士也抱有同感。实际上我还想进一步说明即使在触觉的快感上(至少在我们日本人)东方女子也优于西洋女子。西方女子的肉体,论色泽,论匀称,远眺时甚觉妩媚动人,而近观时,肌理粗糙汗毛蓬蓬,格外叫人扫兴。还有,看上去四肢修长,似乎正是日本人所喜爱的那般坚实,而实际上抓起她们的手脚―看,肌肉稀松泡泡囊囊,缺少弹性,毫无丰腴、充实之感。
单就男人一方来说,西洋女子似乎不宜于拥抱,而多适于观看;东方女子正好相反。仅就我所知道道的来说,皮肤滑嫩、肌理细腻,要以中国女人为第一,而日本人的肌肤比起西洋人来更加温润致密,尽管肤色不很白皙皙,但有时略带浅黄色反而愈增深邃和含蓄之感。自《源氏物语》产生的古代一直到德川时期,作为习惯,日本男人毕竟没有获得于光明之下、清清楚楚饱览女人整个身姿的机会,他们只能于兰灯幽微的闺阁之内,仅对极少部分肌肤略施爱抚罢了。可想而知,日本人的女人观就是这种习惯自发展的结果。
陈德文 译
以上内容选自《阴翳礼赞》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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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包吱